一
   信命是最近几年才有的感觉,而且日益严重,应该属于晚期吧!
   不信命是几年以前的那些日子,如同朝气蓬勃的奴隶,戴着脚镣也阻止不住飞奔的激情;莫说今天可以忙个楼和车,那时忙一顿猪肉饺子也乐得胜似神仙。
   我的命注定就是这种临时忙碌临时休闲的,翻遍三代也找不到当过公仆的奴隶,也就没机会接班和延续;十七岁那年听说在卫生队掏大粪只要坚持十年,就可以转正为国家正式职工,于是父母左边领着我右边提着香喷喷的烧鸡猪蹄子如同参拜财神爷一样求见了掏粪工领班黄大人,并让我尊称其‘黄伯伯’,那人大概听着不顺耳连连摆手道:还是叫黄叔吧!
   黄叔办事还是很麻利的,三天后就捎来信要我去报到,父母专门买了两包带嘴的香烟,并严厉嘱托:一包给黄叔,一包让黄叔给人!卫生队地处州城外面,唯一能体现属于城市单位的就是门前有个进厂下车的牌子和翠绿的冬青以及小小的传达室。我紧张客气的下了自行车,向传达室恭敬地点完头才发现里面没人。进的厂子,一个头发黑又亮眼镜圆又亮肉皮红又亮的酷似当官的男人左右躲闪着柏油路坑洼积攒的污水走过来,我赶忙用有生以来最客气的笑容迎上去向他打听黄叔下落,那人看看我,用手一推眼镜:老黄呀,直往后面走。见我迟疑他又补充一句:听到驴叫就找到他了。说完又左右躲闪的走了!
   黄叔工作的地方属于卫生队后院,极大地后院,垃圾如山蚊蝇似云,和前院优雅的葡萄架石榴树以及洁净的自行车棚子对比鲜明。后院除了一条水泥路直通皇叔办公室,其他地方生人是不可以走动的,也不敢乱走,因为路边便是一排排的大池子,竖着一个个“粪坑危险”的木牌子,其他地方是半米甚至一人高的芦苇杂草。黄叔所在的地方还算可以,这里又划成一个院子,一排红砖房子是掏粪工宿舍兼办公室,月亮门里面则是一排排的棚子,里面大大小小几十头毛驴正和声欢唱,因为有头小毛驴今天刚刚降生!黄叔一边左右驱赶着误会他的苍蝇,一边领我进了他的办公室,办公室充分体现了男人的自由世界:洗脸盆架上搭着毛巾和袜子,一个破汽车反光镜算是梳妆台,镜子下面墙上搭着一块木板,上面有海鸥洗头膏和搓脸油以及一把少齿的梳子,窗台上摆着几个搪瓷缸子和牙膏牙刷;一张三屉桌已经分不清颜色,上面摞着点名册和一些乱纸以及一个饭盒和两个馒头还有一盒价值五毛的巨轮香烟与火柴;靠墙两边各有一张单人床,上面的被子应该从未拆洗过,和前院遇到的那人一样浑身发亮,床下各有一个木箱子,小锁尽职的看守着,拖鞋和布鞋合伙躺在木箱旁,唯一亮眼的就是墙上贴着的一张穿着泳衣的美女画,只是可惜已看不出是谁。
   和黄叔简单客套了几句,他便匆匆安排下属照顾好新生的小驴然后领我又来到前院,路上遇到两个掏粪回来的职工,坐在白色大圆木桶上吆喝着瘦弱的毛驴。我问皇叔什么时候可以去掏粪,黄叔憨厚的一笑:要等机会,再说你会使唤毛驴吗?这家伙欺负生人,队里一共就需要十二个掏粪工,你要排队等着。和我说着话他突然冲那个赶车的职工大声喝道:你他娘的看着点,下来走几步累死你呀,把驴累坏了看我收拾你,也不扎粪池子死去!回头又憨厚起来:你先到队长那里报到,临时干点零活,过几天我托人安排你到汽车队。
   我被安顿下来,和队里的后勤干部们去种树,据说是美化卫生队;这些平时在办公室聊天喝茶的干部哪里种的了树,往往待一小会挖上俩树坑就找理由不见了,看着几百颗小杨树等我挖坑埋土浇水,比小树还难受。和领导们植树期间获得了重要信息,毛驴掏粪工准备取消,卫生队职工除汽车司机外全部改用临时工,闲置的在编职工全部下岗,但卫生队优先录用他们,有后台条件的也可以承包卫生队的卫生管辖区,比如厕所和某街道的垃圾。 
   我和黄叔再次见面,他正愁眉苦脸,说卫生队以前分给的楼房要一次买断,需要四万多,他也接到下岗通知,但队里优先给他安排了建华街清运垃圾工作,只是属于临时工,队里不再承担他的养老金。他看看我又说:你来得真不是时候,怕是连临时工也干不成了;我掏了二十多年大粪,这个城市北边半个城的厕所哪个好掏哪个难掏我最有数,光我接生的毛驴就五十多头,哪头驴嘛脾气我都知道,唉!老了,人家不要咱了。他说话的时候眼里亮亮的!
   我在卫生队工作了二十四天,种了六百七十棵树,清理了五天垃圾筛选机,被通知回家等上班通知!那些日子每天都有背着被窝卷离开卫生队的人,大都是下县的,很多和我一样的年纪,甚至小姑娘。我退了剩下的十几张饭票换了一盒烟,那时每顿饭只需三毛钱,四个馒头一碗菜,除了偶尔有只苍蝇味道还是很好的。我攥着那盒烟找到黄叔,他正蹲在驴棚前,驴棚早已空荡荡了,除了那股味道和残留的柴草。我把烟递给黄叔,他似乎很劳累的站起来,眼睛红红的!
   七年后,我带着两岁的儿子在城里遇到黄婶,她正用力的拉着一辆沉重的铁皮大车,里面是满满的垃圾,正准备送往垃圾站;和她说话得知,黄叔已于年前去世了,胃癌。黄婶大概已过了那种悲痛期或是故意掩盖,向我埋怨:缺德老头子,掏了半辈子大粪养了半辈子驴,就是个驴托生的,天生驴脾气,这可好,刚要熬到领退休金,他就死了,命啊!
   二
   我搬到这个村子的时候,那片已成废墟的土坯房除了杂草已经看不出任何的动静;四周邻居修建的新瓦房富丽堂皇,那半掩着一扇院门的破院子犹如别墅群里的一座孤坟。
   一个炎热的午后,我自斟自饮半醉半醒之间,发觉‘肺头’不见了;‘肺头’是我们家的一条狗儿,很普通的土狗,但却长的丰臀肥乳,且吃饱就睡睡醒就吃,令我怀疑狗妈妈是否和猪熟悉。四处呼唤不见‘肺头’,却来到这座土坯房前,三间土坯结构的北房,中间的主屋顶子已破了一个大锅般的洞,窗户是那种糊纸的气死猫木质窗户,里面用一床破旧不堪的棉被做窗帘并钉死在窗户上;屋门是两扇厚厚的黑色木门,一把锈迹斑斑的大锁看得出多年未开启过,但外面依旧横七竖八的钉着一些木板;这一切是隔着只有半扇门的院门看到的,光秃秃的院门长满阔叶针叶草类,蜘蛛网密密麻麻;院墙早已坍塌,只有一溜土埂子也是杂草密布;我迟疑了一下,依旧拨开杂草树枝,也不单是为了寻找‘肺头’,很大原因是出于好奇。
   我用树枝拨开窗户里已慥乱的棉被,勉强看到里面虽然遍布尘土,但布局却十分完整,桌子上整齐的茶具和煤油灯,椅子上还放着针线笸箩,已经没有色泽的镜子和相框,甚至炕上还有叠的整齐的被褥,那层尘土厚厚的埋藏了什么令我不惑,上面密麻的老鼠爪印和残留的蛇蜕只能证明这个屋子的主人已经离开多年。大概是屋子里多年阴暗,虽然炎炎午后,我依旧感觉到那缝隙中窜出的凉风!来到钉满模板的屋门,可以看清那把门锁的坚固和巨大,却不知为何还要钉上木板;我隔着门缝往里观看,透过屋顶漏下的阳光,一个被屋顶落下的碎土破瓦掩盖半截的木门摆在屋中央,后墙一个破落的桌子上还有几只碗碟,而那木门旁放着的东西让我感到恐惧,虽然已破败不堪,但依旧可以辨认出那是死人出殡时烧的纸马。我似乎突然看到那屋子里门板上坐起一个披头散发的尸体一样,几乎魂飞魄散,顾不得杂草枝叶抽打,发疯般的跑出那个院子。‘肺头’已不知何时自己回来了;而我虽回到自己家里,依旧恐惧的要命,感觉浑身发冷,因为诺大的院子也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信鬼魂,但恐惧似乎由不得自己,我渴望有个人陪伴,越多越好!
   我拽着刚要午睡的‘肺头’,为了驱赶恐惧来到前邻周大爷家,他是个瘸子,也是个终身未娶的童男,所以虽然年近六十,依旧精力充沛,从不午睡,据说孤魂野鬼很少招惹这类人 ,不有句俗话‘耍光棍’吗,特别是童子加瘸子老光棍,管你黑白狗道猫道,恨不得早死早托生,专门迎刀上钻枪尖。周大爷的屋子里比夏天更夏天,具备了缺氧的危险,但远比活活吓死好一些,其次是可以了解那间屋子的主人怎么回事。周大爷听说我擅闯了那家破院,本就明亮的眼珠子咕噜一下差点蹦出来,然后摆出一副倚老卖老的架势像QQ表情左右哼哼那样只顾狠嘬那根大烟袋,在我递上一根香烟并规规矩矩的恳求下,老人一边在抬起的瘸脚上敲打烟袋锅子,一边深深吸了口我刚点上的香烟,还大方的打开电风扇,随着摇摆的电扇娓娓道来事情原委。
   周大爷十几岁的时候,这个院子还是很新也很周正的,属于生产队开会的地方,周大爷的父亲就是村支书;几年前来了一男一女领着一个六七岁的男孩,是东面几百里外逃难过来的,男女是夫妻,男孩是男人的弟弟;周支书处于阶级弟兄的情怀收留了他们,后来才知道那对夫妻都有严重的肺结核病,一天到晚咳嗽个不停,还不能干农活;在那个人人平等劳动的年代,村里十一个生产队卯足了劲争第一,为的是年底多分粮过好年,哪个队愿意收留这样的累赘?周支书无奈把他们留在自己兼职的第十队里,并安排他们负责饲喂队里的牲畜,还把开会用的三间屋子让给他们安家,并亲自带人领他们到城里的医院看病;无奈那时候肺结核很难治愈,也只有慢慢静养,经过村里赤脚医生细心照料,两年后他们虽然依旧咳嗽,但身体已大为好转,并可以干一些轻活。第三年的时候,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取名毛毛,男人的弟弟也开始上学,这家人也融入了村子,似乎希望和幸福已经降临!
   毛毛三岁的时候,男人的弟弟自己出走了,据说是回老家,但一直没了音讯;也是那一年,一股妖风铺天盖地,如同武大郎成精野猫子得道;村里大喇叭撕心裂肺的把村民全体集合起来,要打破集体制度,不养闲人懒人,包产到户,据说这样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吃上白面馒头;香喷喷的白馒头把大家的心都馋到嗓子眼外,如同分赃一样疯狂的把几十年积攒的骡马农具和一切分散到家家户户,当然有的人分到一头牛,而多数人则是分到一堆牛粪。毛毛家就惨了,住的房子有人提出属于集体和大家,也要分掉,而且提出要把毛毛家赶出村子;好在周支书力排众议,依仗多年的威望才摁下村民突然露出的贪婪。
   村集体的解散,也意味的村领导的权力流失,大家就像刚出窝的狗一样找到自由的感觉,周支书和大家一样需要下地干活,村民再也不用他操心种什么收什么,特别是那些流氓,再也不用担心说脏话趴厕所会被支书罚去扫大街;村里来的知青也迅速撤离了,包括那位赤脚医生,毛毛爸爸和娘的病也就没人管了。村民疯了似地为了尽快吃到白馒头没日没夜的忙碌着,谁也顾不了谁,谁也懒得搭理谁,更休提帮忙了!一夜之间,大家形同陌路甚至仇人!
   年底的时候,很多人家真的吃上了白馒头,虽然还是很小心的甚至偷着吃,但从那故意剔牙的姿态上,故意打嗝的吹嘘中,已经在充分炫耀了。毛毛家却极其可怜,因为夫妻俩有病,地里的活没法干,又没资格和条件分到哪怕一堆牛粪,年底的时候,却过得还不如以前,连玉米面都不够吃了;而这时连周支书也无能为力了,大家都属于私人承包,谁家的粮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特别是支书媳妇那比刀子还厉害的薄片嘴哪个愿意招惹?老支书本就有名无实,家里大儿子是个瘸子连个媳妇也没混上,二儿子正准备订婚,女方像做梦一样天天变着花样的要彩礼,周支书自己都找不到擦屁股纸,哪来的能力施舍尿不湿!四岁的毛毛眼睁睁的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啃着白馒头,坐在自家门前馋的 恨不得把舌头咬掉;更难过的是孩子们受到大人的亲切教导远离毛毛,因为他们担心毛毛一定被父母传染了肺结核!甚至有淘气的孩子远远向毛毛投掷坷垃或砖块,而毛毛则是赶快关上门躲起来,因为他也受到爸爸和娘的嘱托:千万别惹任何人!
   三
   过年了,村子里按耐不住的炖肉香气引得狗儿都四处撒欢,孩子们高兴得忘乎所以。那个年夜的鞭炮响彻通宵,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在热气腾腾的小世界里享用着久违的幸福欢乐。毛毛家却比往日凄惨甚多,不仅仅是几天前的大雪营造的寒冷,而是因为那顿年夜饭,仅有的一棵白菜用玉米面做成类似包子的东西(俗称菜坛子)毛毛依旧吃的有声有色,完全没注意到爸爸和娘眼里噙满的泪水。男人没能为自己的女人和儿子添置一件新衣服,哪怕一双新袜子,连一顿过年饺子也满足不了孩子,男人用咳嗽掩饰着痛苦,油灯下,凄泪涟涟!女人用尽心机为毛毛用破布头缝补了那双棉鞋,做了一个虎头鞋面算作新年礼物,还给男人找出他最好的那件上衣,虽然也有了一个补丁,但明天出去给街坊拜年还是可以的;她气喘着安慰男人:明年咱家会好起来的!
   转过年来毛毛家的情况并没有好转,相反愈加严重;人们比以前更加肆无忌惮的陌生和冷落,甚至毛毛家养的几只鸡也被偷走了。天气的转暖稍稍减轻了男人和女人的病痛,但那年的春雨却廉价的像困苦一般,生生硬硬的塞给村民。类似大雨的春雨下个不停,男人眼见播种的棉花种子被水泡乱,流利生冷的春风未能给这个男人任何希望;他深深懂得,自己的存在只是拖累妻子和儿子,也许......那样会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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