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可是人生大事,在古代,如遇重大事件或节日,人们都要“沐浴更衣”,以示尊敬。“沐浴”就是洗澡,现代口语很少把洗澡说成沐浴,但它却是古代常用之词。人类沐浴历史悠久,在3000多年前的殷商时代,甲骨文中就有沐浴的记载。初民们当时的沐浴就是在河水里清洗身体,随着社会的发展,沐浴成了一种生活习惯,洗澡成了人类生活的一个重要部分。

  
  一
  我记事的洗澡是一件不快乐的事,那是在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时家家户户基本上是在自己家中洗澡,就是用一个大盆在里面倒进温热水,然后我们小孩们一个个进去轮流洗澡,中途需要不停地加热水补充热量。北方的气温低,夏天还好说,其它三季就不太舒服,尤其是冬季,洗一次澡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会感冒了。但我们没有一次因为洗澡而感冒了,因为洗澡在我家是一件大事,大人们格外注意保暖,尤其在春节前,因为这个时候是北方最冷的节气——三九天。春节前的洗澡仪式是伴随着一系列期盼开始的。
  首先我们小孩听到父母商量给小孩做过年新衣服的事。我小时候每年就做一套新衣服,从过年一直穿到第二年的春节前,破了就补个补丁,但那时的人们爱惜物品,一般情况下破不了,因为还要传给弟弟穿,因此我要小心翼翼地淘气。母亲说:弟弟总穿旧衣服,所以要给他补偿,每月可以多吃几个鸡蛋。当然过年全家人都有新衣服。那时布匹的染料不好,一洗就掉色,慢慢地就洗白了。洗衣服时要先洗浅色的,后洗深色的,绝对不能混在一起洗,否则就互相掉色染花了,衣服就不好看了。那时的棉布也不好,一下水就缩,必须多买一些布,提前下水让它收缩后晾干,才能做衣服。
  再听到父母为年夜饭吃什么菜品的商量准备工作后,就会听到让我们亢奋又悲壮的洗澡事项安排,因为每次的洗澡都像打仗一样紧张,不停地烧热水,洗完一个赶紧擦干,然后抱到床上塞进被子里。那时的被子刚进去奇冷,过好大一会儿才能捂热,所以自古就有暖被窝之说。家里孩子多,所以洗澡就是一项大工程,特别忙乱紧张,再加上小孩一进热水盆里就感到烫,叽哇叽哇乱叫,其他小孩看热闹也在嘻笑,所以那时的洗澡也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记得一般都是在晚饭后洗澡,父母这天专门把取暖的炉子烧旺,这可是一件极为奢华的事,一年就这一次。那时的人们除高干人家外,基本上家家户户都贫穷,冬天取暖根本不敢把火烧旺,因为买不起煤。我记得大年初一我穿上新衣服,口袋里装了一把花生,几块糖和一串鞭炮下楼玩时,几个也在院里玩的高干子女,看到我穿着新衣服出来,其中一个漂亮女孩向我投来鄙夷的一撇,那眼神是说:这些穷孩子就过年才能穿上新衣服。后来我长大了就不爱穿新衣服,再后来父母给我介绍高干女儿谈对象,我也不愿意,尽管这高干的老婆是我母亲的老乡,也是她们先看上我的。
  
  二
  后来我参加工作了,单位是个小厂子,只有一间理发室,没有澡堂。听说一些国营大厂有澡堂,只要你愿意,几乎每天都可以洗澡,听起来像是共产主义提前到来一样。当然他们洗澡需要福利澡票,用完了就要花钱买,但花钱不多。一般职工的澡票发多少就用多少,没人再花钱买,澡票就是给卖给职工家属的,小孩半价。我那时洗澡只能去街上的澡堂去洗。那个年代,我在的那个城市只有一处澡堂,是国营的,属于二轻局管。
  后来单位在锅炉房旁边修建了一个澡堂,因为地方有限,就建了一个男女共用澡堂,一三五是男澡堂,二四六是女澡堂,大家挺高兴,认为是新领导为民做了一件实事,在情长恨短的年底总结大会上,这也是一件大书的功绩。那时领导的水平体现,就是看谁在年终会上讲话的时间长,几个领导轮番上台:我来说两句。从早晨八点一直说到误了午饭,才肯罢休。有一次工作忙,我们技术科加班,下午科长说:“今天是星期天,不是洗澡日,咱们几个去洗一下澡吧。”科长自告奋勇地就去锅炉房找工人商量,看能不能给放热水。科长还是有用的,工人就爽快地答应了。一会儿科长回来了说:“我让锅炉工把那澡池子洗刷了一遍,已经让锅炉房的送上了热水,我们去洗澡吧。”大家一听就很高兴,收拾东西就准备去洗澡。我说:“你们先去吧,我画完这张图就去。”过了一会儿,他们几个人都回来了,一声不吭,悄悄地爬在自己的桌前工作。我非常纳闷,就问他们:你们怎么不洗澡了?结果一个个都不吭气,后来有一个人悄悄对我说:“我们去了就脱衣服进去,没想到里面有一个女人在洗澡。”我大惊,问道:“是哪个女人?”他说:“就是咱厂最丑的那个,某某某的老婆。”原来科长让人把澡堂洗刷完放热水后来叫我们时,有位女工正好进去,看到一池子热水,就进去洗澡了。这事一直保密不能说,因为他们看见了那洗澡的女人是谁,当然也看到了其它。此事泄漏出去,可能会上升到治安层面,弄不好会劳教了他们。
  
  三
  我那时喜欢读书,那个小城市有两个书店,一个在北街,一个在东街,因为我是常客,所以售货员都认识我。后来我还认识了书店库房保管员,一有新书他就给我打电话,我有时还能买到市场上见不到的内部发行的书。那时打电话也非常不容易,他要打到我们厂的门房,门房的就要看哪一个人要到我在的车间,然后让他捎带喊我接电话,一来一往需要二十分钟才能接上电话。那时买书也是奢侈行为,我是省吃减用攒钱来买的,甚至是要咬牙痛下决心才会买,有壮士断腕之凄美。有一天我买到一本书,书名叫《世界名人轶事》,这本书至今在我的书柜里。书中有这么一个故事,讲得是爱因斯坦不喜欢洗澡,每次洗澡都是被家人逼着去洗。有一次爱因斯坦被家人逼得没办法,就在屋里洗澡了。但是洗了半天不出来,家人奇怪,进去一看,爱因斯坦把家里弄得满地水,还用手在胸口划来划去,问他在干什么?爱因斯坦说他想起了一个物理公式,正在身上画呢。从此,我就向爱因斯坦学习,不爱洗澡,要把洗澡的时间用在学习上,就像一个伟人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用在读书上一样。直到结婚以后我才开始正常洗澡。
  结婚前,我征求亲友们的意见,问婚礼那天的注意事项,最后,弟媳妇告诉我:婚礼前,第一要洗个澡,然后再理个发。我那时已经调到省城新闻单位工作了,单位有澡堂,职工洗澡不花钱,家属两毛钱。我那时在总编室工作,就是坐办公室的那种,下午没事了就去澡堂洗一下。那时候机关的人洗澡都互约,男女老少留下一个值班的,其他人提上洗澡用具就去澡堂了,上班时间洗澡不仅是理所应当,而且是正大光明,心里非常坦然,没有一丝丝地不对劲儿,还要保证不误下班时间,因为单位有气派的高级大轿车按时接送。接送车两边喷的某某某单位的字样也十分唬人,那年代交警看了也要让七分的。坐在高高的接送车上,看着周围破烂公交车驶过,在大批骑车人羡慕的眼光下,车里的人或许陡然升起一种优越的自豪感,似乎自己在发光。那时的中国没有私家车的概念,也没有手机。
  但洗澡还是公平的,我们的厅长、副厅长们都和我们一起在大水泥池子里泡澡,我还有幸为一位副厅长搓过背,那时大家泡在蒸气弥漫的大澡堂子里,有说有笑。特殊的湿热空间,说话嗡嗡的带有回音,特有澡堂感。后来慢慢地就开始有了变化,有的领导不来了,我后来知道了一点事情,我们有一个新上任的部门主任,以部门的名义在单位对面的老干部活动中心包了一间房,有事时在里面讨论工作,然后就在里面吃喝,包括洗澡,分管领导们就可以去那里洗了。这个部门主任以后还成了专家,有了第一批国务院专家津贴的荣耀。随着住房的改善,新型的房间结构也注重卫浴间的设计,因此,洗澡在城市就成了寻常事了,但洗澡这个寻常事在社会发展中却越来越不寻常。
  
  四
  后来我当了一线记者,经常到各地采访,身上有了光环,走到哪里都是高规格接待,第一把手亲自陪宴喝酒,这也成了一种惯例,因为都希望记者们唱赞歌,这也让一些记者错解了“无冕之王”的称号,把一种社会价值层面的东西当成自己随身自有的光环,其实这种现象在社会发展中每个层面里都有表现,这是人类共有的精神缺陷,所以才有教化。记得有一年我去某地参加中国新闻界最高级别的评比会,这是一群有较大光环的人,出行都是警车开道,我坐在车上,想起我插队农村的时光,想起在自己过往的生命历程中所遇到的人和事,心里有一丝丝不舒服:身上的这种“光环”是属于自己的吗?这种虚无的东西是正常的吗?算不算是一种社会发展中的“污垢”,需要什么东西洗一洗才能去掉呢?从那以后我把“洗澡”的外延内涵想得远了些,深了些。但这种超常态的规格愈演愈烈,我去各地开会或采访报道,都会遇到新鲜事,住宿越来越讲究,往往是当地最好的星级宾馆。第一次住这样的宾馆是在北京的梅地亚,也领略了高级浴室的豪华,知道了洗澡是要上档次的。最为惊异的是在一次安排会议代表去长城游玩时,不仅是警车开道,而且是从住地到八达岭,一路畅通无阻。交警们拿着对讲机手控红绿灯,就等长长的专车队伍从长安街上通过,十字路口两边堵满了车辆行人。坐在车上我想:如果这种事情经常有,这算不算扰民,是否影响正常的民众生活,这是社会的一种精神污垢吗?
  有一次,一个著名的剧团建团若干周年庆典,因省里重要领导的籍贯是那里的,所以要去参加活动,这下庆典的规格就高了起来,我也受邀陪着领导们一起去了,我去是做新闻报道。一路上又是警车前方呜哇呜哇地响,又有警车在后护佑,车队浩浩荡荡一路威风。忽然车队停了,一问,是重要领导要撒尿,整个车队需要方便的男人们就乘机也站在公路边,背对着车队,解开裤扣,冲着杂芜的原野一起放水,好气派的图景,不知路沟里有没有闲散的虫蚁,被热水冲泡后,感到了“皇恩浩荡”的沐浴之恩。去了那里吃饭看戏不说,晚上还有人喊我洗澡,进去才知道是洗桑拿浴,我还是第一次洗这种澡,进了蒸房一看里面已有几个人了,再仔细一看,原来是重要领导和其他人。那领导说话声音响亮,举止夸张俗气,满脸通红地讲笑话,其他人都在陪笑。我怔怔地看着,不敢发出笑声,我知道陪笑也是需要资格的。我埋怨自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弄得不自在,我转身就去外面冲淋了。
  后来洗桑拿成了到基层采访的标配,据说洗桑拿还有一条龙服务,但我从来不去,我这一生就洗过一次桑拿浴,就是不自在的那次。洗澡是为了清洁,需要时,我在房间浴室自己洗一下就好。我不喜欢喧闹的场面,更不喜欢复杂的程序,干什么都想简单明了。一般情况下,我去了采访地,吃饭时他们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来一碗面就行了。同行的人对我说:“你可不能这样,你不想吃,我们还想吃呢,大家也都想吃,你入乡随俗就可以了,这年头没有过分的要求就好了。”是啊,只要没有过分的要求就好。我记得有一位领导到一个地方视察,中午当地摆好了山珍海味,结果这位领导说想吃“和子饭”,结果赶紧派车到百里外买最好的小米,到另一个地方买最好的土豆,那“和子饭”做好了都快下午四点了。领导吃了一碗就走了。
  
  五
  有时我想:洗澡是洗身体的污垢,但由于自己的职业,我身上还有一种“光环”一样的东西,走到哪里就会遇到一些和我的价值观相抵触的东西,“入鲍鱼之肆,久闻而不知其臭。”常遇此事或许会让我的灵魂产生“污垢”。为此我专门戒了烟,还说自己不能喝酒,否则,房间里会有好烟摆上,临走好酒也会给带上。我只能是慎独——自己洗掉这个不属于我的虚拟光环了,其它的,我也管不了。同事们问我:“你怎么能戒了烟?我们怎么戒也戒不了。”我答到:意志决定习惯。让人惊诧的事层出不断,在南京的一次会议上,主办者说:中央规定开会不许大吃大喝,只能是四菜一汤,所以我们是四特大盘热菜,一道汤。然后是四小盘凉菜,凉菜不算,酒水不算,是赞助的。会上还有人说这是饮食文化,我第一次听到“饮食文化”这类说法。结果会议开了七天,菜品每天没有重样的,把淮扬菜的精品吃了个遍,吃出了“水平”,吃出了“文化”。从此各类文化就越来越多,不仅开花结果,还繁荣盛大。
  洗澡在那年头居然也成了文化,各种洗法,各种配套程序,洗一次澡全身都能脱胎换骨、五官挪位,请人洗澡成了腐败贿赂的一道大菜。中国是一个不断创造文化的古国,饮食、休闲、旅游、洞房、跑官、房中术、贪官、狡诈、偷袭、胡搅蛮缠、颠倒黑白、垃圾都可以称为文化。什么鸟文化、狗文化、酒文化、父母官文化、犬儒文化、厕所文化、奸商文化、假货文化、剽窃文化、裙带文化……有些文化简直可以说是腐败的指标、道德的晴雨表、国家兴衰的先兆。
  因此,我也可把“洗澡”作为一种教化来对待,洗澡是人类最早的清洁自体的认知,然后宗教有了“洗礼”,把洗澡给与了精神的内涵。约翰·杜威(JohnDewey,1859-1952)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实用主义的集大成者。1919年曾在北京讲演,题目是“有病的人类需要思想来医治”,这个病是人类的精神虚妄颓废之症,是需要先进的思想来治疗的。这或许就是让有病的人类进行精神和思想上的“洗澡”。
  杨绛的作品《洗澡》被称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新《儒林外史》,是一部反映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长篇小说,它借一个政治运动作背景,描写那个时期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人的确需要思想改造,洗澡成了改造灵魂的代名词,这一点我信,但关键是洗什么?怎么洗?洗的效果怎样体现?这一点,还是哈姆雷特的问句——生存还是死亡,这个问题还没有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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