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那束光亮了。

    仿佛一缕朝阳从花枝间升起;仿佛一片金波在碧海上闪烁;仿佛一丛火苗将珊瑚染醉。

   “此珠只应天上有……”方学斌的眼角湿了。

                                              

    鱼儿的青春

    早晨,位于江都城北的双仙路,迎来了一天中的熙攘时刻。往来的人流中,一头疾驰的电驴驮着一个长发及肩的身影,快速地穿梭前行。几分钟后,在一幢抹着灰色水泥的小楼前,电驴“吱溜”停了下来,“长发”也“嗖”地蹦到了地上。

    “小方,瞧你这浑身的劲儿,和当年一模一样!”隔壁一扇门里,一个满头银丝的老头招着手乐。

    “师傅您拿我开心,我也是黄瓜老得快刷不住绿漆了!”“长发”冲老头一笑,拧开了身旁那表层剥落的大门。门的一侧,“方源金属艺术研究所”的铜牌闪着光亮。

     楼里很安静,几张操作台、未完工的作品,在清淡的阳光下默然不语。“长发”注视着这一切,四十年前的情景重回眼前。

      “唔,小伙子不错,高中毕业,还懂点美术,我们厂欢迎。”1975年春,十九岁的方学斌经父亲朋友引荐,进入刚成立不久的江都金属工艺厂,当了一名学徒。这是一家小集体工厂,职工只有一百多人,工作条件也很简陋,但他很开心,因为他如果不进厂,就得下放农村,而且这厂里的手艺活,还很投他的兴趣。

      他对手艺的喜好源自家庭。祖父方受章是江都有名的瓷器商人,旧学深厚,精通古玩字画;父亲方伯雅工于微雕浅刻,花鸟鱼虫,山水人物无一不精;母亲聂素英是一位民间剪纸艺人,草木亭台在她的手中都能栩栩如生。方学斌小时候,家中往来多是书画等艺界朋友,耳濡目染,艺术的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

      那时的江都金属工艺厂,规模不大,但藏卧了不少龙虎。比如沈培坤,上海“裘天宝”银楼的退休名师,弹錾技艺那叫一个绝;费灿生,原在上海金属工艺厂负责金银摆饰的雕錾和开花模、刻钢印,他手上的活“比出土文物还漂亮”;杜方,黄埔军校毕业,美术修养十分了得,解放后历经波折,从江苏省扬剧团一路下放至江都县扬剧团并退休。地动仪--1974年江都金属工艺厂制作.jpg

      “他们都是宝贝哪!”三十二名身怀绝技的人才,被颇有见识的杨铁城厂长从全国各地“搜罗”过来,加上本地数十位娴熟技师,工厂很快在出口金银饰品生产界立住了脚。1974年,由杜方绘图,张正本、晏同林等人联手制作的金银《地动仪》,将古代科学仪器与现代金银工艺融为一体,惊艳了业内外。


                                                     

       地动仪

      仿佛鱼儿入水,方学斌贪婪地游弋着。每天,他跟在师傅后面打下手,从最基本的捏錾子、握小锤学起,到錾出各种纹饰,再到整平、锉光、焊接、砂亮……他似乎永远不会累。师傅小歇,他不停手;师傅下了班,他还在琢磨。

    这个年轻人的勤奋,被师傅们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手艺不传这样的人,传谁呢?”他们把自己的看家本领悉数掏给了小方。三年后,方学斌全面掌握了弹、錾、刻、雕、镂、锉、接、铆、焊、镶嵌、制模等金银制作关键技艺,成为厂里的新一代技术骨干。

 

      情为谁痴

     1977年夏天,南京紫金山天文台的浑天仪旁,一老一少两个身影久久伫立、沉吟遐思。

     “小方你看,张衡不过活了六十二岁,他的浑天仪却活了几千年。而我已经七十六岁,总不能带着遗憾走啊!”

      “杜师傅,您放心,我一定帮您完成这个心愿!”

      星空松涛之下,方学斌和杜方这对师徒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

      正是这次南京之约,让方学斌真正走向了锻炼的前台。这件金银“浑天仪”中最为关键的九条金龙,均由他塑型、立模制作,其他工艺也由他领衔,二十多名技师共同参与。此器不仅能依据机械原理旋转开合,还汇集了弹錾、披砑、珐琅、镶嵌等多种工艺,使用的宝石达七百三十颗。

       浑天仪-杜方设计方学斌领衔制作.jpg经过半年的全力以赴,1978年初,金银摆件《浑天仪》完工面世。当年,该件作品在北京展出,立即引起轰动,香港《新晚报》、科威特《新闻报》、北京《天文爱好者》均以专文介绍,赞美这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一件具有历史意义和科学价值的精彩的文物复制品”。作品照片被收入1978年《全国工艺美术展览资料选编》,并在国内诸多报刊登载。


                                                     

       浑天仪

      技艺纯熟的方学斌被厂里作为了重点培养对象,1981年,厂里推荐他脱产参加了省轻工厅举办的“江苏省工艺美术雕塑培训班”。这次学习,使他的理论水平和设计能力有了质的飞跃,并开始独立设计作品。

     方学斌的首创之作是高达一米的大型金银摆件《龙凤呈祥》。他将南方实镶工艺与北方花丝工艺大胆揉合,使龙更加雄健威武,凤更加靓丽灵动。并在龙凤中间置镂空套装天球,内天球中又有仙山楼阁、祥云缭绕。整个作品色彩斑斓,喜庆祥和,一经上世即备受好评,出口订单接踵而来。后来,该作品又被电视剧《末代皇帝》选为“溥仪大婚”的道具。

   外商看中了方学斌的设计能力,接连定制阿拉伯风格的阿达兰帆船和阿达兰腰刀数百件。厂里一下子挣了二十多万美元,盖起了江都第一座四层楼房。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之风也吹到了江都,与方学斌一同进厂的二十多名青年,纷纷选择了新的道路,只有他依然留了下来。

   “我喜欢这一行。”他的话语简单而朴素。生活中,他也奉行极简主义。长发及肩,就是为节省理发时间而形成的习惯。

    工贵于新奇,这是方学斌给自己确立的目标。1983年,方学斌作品-鹿拉凤车.jpg他设计制作的《鹿拉凤车》,矫鹿腾蹄,华车鸣凤。尤其是车顶四角,破除了传统工艺品的规则对称,代之以各具姿态的舒展,使整件作品显得动感和流畅。后来,此作荣获江苏省四新产品奖及第三届全国工艺美术百花奖优秀创作设计奖。


       鹿拉凤车

      1985年,他与上海交通大学研究古代船模的陈守成教授合作半年,以名画《清明上河图》中的宋代豪华游船为蓝本,解决了比例、材质、构件连接、镀层等一系列难题,制作完成了窗户可开启、桅杆可升降、按比例放大后可下水航行的大型金银摆件《汴河客舟》。在此期间,他埋首于上海的工作室、博物馆、图书馆,父亲临终都未能赶回见上一面。后来,作品获得第五届全国工艺美术百花奖优秀创作设计一等奖,他把证书捧到父亲的遗像前,心中的内疚才稍稍平息。


                                           

 方学斌作品-汴河客舟.jpg    汴河客舟                             

     生于斯,歌于斯。

    方学斌和他的师傅们,叫响了江都金银细工的名气。2008年,由江都、上海、南京联合申报的金银细工技艺被确定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但实际上,这片土地很早就已是金银制作的重镇。

    江都为古邑名,公元前153年(西汉景帝前元四年)置江都县,自隋朝至明清,江都先后隶属广陵郡治、扬州州台、扬州府治。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扬州城北甘泉山出土的东汉广陵王刘荆墓中,发现了“广陵王玺”金印和十余件制作精细的金饰,其中锤揲、掐丝、累丝、炸珠、焊接、镶嵌等工艺已是十分成熟。

       唐宋时期,中国的金银器制作日趋繁荣,而辖江都在内的扬州,又成为全国的金银制作和贸易中心。杜牧《扬州三首》诗云:“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唐文宗大和元年,淮南节度使王播自扬州入朝,进奉“大、小银碗三千四百枚”。1983年8月,扬州市三元路建设工地出土了一批唐代金银首饰,其中,金栉《伎乐飞天》纹饰细密繁复,线条细如蚁足,实证了当时扬州此地金银细工的高超水平。2008年11月,南京长干寺地宫出土的北宋七宝阿育王塔,塔身文字表明,这件精美绝伦的佛教圣物出自扬州工匠之手。

 

        清代,扬州(府治江都)借助航运之便利,以及盐业之利,金银制作更加隆盛。《扬州画舫录》卷九记:“翠花街,一名新盛街,在南柳巷口大儒坊东巷内,肆市韶秀,货分队别,皆珠宝首饰铺也”。民国至解放初,扬州、江都一带还有五十多家银楼、作坊。

       土地养育了我,我如何回馈这片土地?内心炽烈、重情重义的方学斌常常问自己。

       恰在此时,扬州接连传来喜讯:2013年,开创大运河伟业的隋炀帝之陵在扬州发现;2014年,由扬州牵头的中国大运河项目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2015年,古老扬州又将迎来二千五百年城庆。

       运河是扬州的母亲,曾经破浪于运河之上的的大隋龙舟,是扬州盛史的代表。做一艘大隋龙舟,向扬州城庆致礼!方学斌的创作热情再次点燃。方学斌作品-大隋龙舟.jpg

       可是,真实的龙舟早已化作烟尘,留下的只有《大业杂记》中的几行字:“其龙舟高四十五尺,阔四十五尺,长二百尺。四重,上一重,有正殿、内殿、东西朝堂;中二重,有一百六十房,皆饰以丹东粉,装以金碧朱翠,雕镂奇丽,缀以流芳、羽葆、朱丝、网络……”

       方学斌请教隋唐研究专家,并广泛收集资料,几易其稿才拿出了设计方案——长6米、高4米、宽2米,还要融汇古建筑的造型结构、扬州的典型元素。这,完全是一部“挑战级”的宏篇巨制啊!包括手下艺师在内的很多人,都为他拎起了一颗心。

       他却成竹在胸。为造好巨舟的数万个零部件,他将四十年积累的“武艺”全部搬了出来,弹、錾、雕、镂、镶嵌、花丝、珐琅……其中,仅錾刻就运用了平錾、曲錾、勾錾、镂雕等数种技艺。那数万枚金属片上的入微图案,全凭他和工人的一双手。而这庞然大物的支撑与连接构件,他则引入现代技术。比如,数百个斗拱系铸造而成,旗杆用车床车旋成形,数千个孔洞以电脑数控激光切割完成。

        近七百个日夜的精雕细琢,2015年9月,这艘金碧辉煌的《大隋龙舟》终于亮相城庆典礼。只见它,龙首高昂,双目炯炯,御风前行;龙身部分,重檐飞角,雕梁画栋。再窥细节,门可开启,窗可转动,最上层的楼阁仿扬州五亭桥式样,如莲花绽放。整艘龙舟上,更有数万颗宝石点缀其间,璨然生色。“太壮观了!”现场一片惊叹。10月,在第16届中国工艺美术大师作品暨国际艺术精品博览会上,“龙舟”又获最高荣誉“金奖”。


      入天揽珠

      “在技术层面上,可以说,我已接近河的彼岸。”此时的方学斌,开始系统梳理江都金银细工的技艺体系,并希望它在年轻人中传承下去。

      传统的江都金银细工,属于中国金银制造工艺中的南派,即以扬州、上海为主的实镶工艺;北派则是以北京为首的花丝工艺。实镶的核心是“雕錾”,艺师们一般用左手四个指头(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捏錾子,右手握小锤,两者在力度、速度、角度等方面巧妙配合,錾出“清花”、“阳花”、“沙地”、“阴花”以及“平面花”和“半立体花”等多种纹饰。

       江都金银技艺还继承了古代的熔炼技法。以古法银匠炉加炭火熔炼,鼓风机增氧助燃。盛金银的坩锅系耐火泥制作,浇铸金银条块则用铁制油槽。熔炼火候全仗艺师经验,要求炼匀炼透,金银原料制成片和拉成细丝后,无砂眼、跷皮、断裂和起泡。

       对于金银制品的表面处理,江都也完全继承了传统技法。先是整平、锉光、砂亮,然后烧兰、镀金,最后砑光。“砑”又有粗砑、细砑、精砑等多道工序,“砑”后的器件亮泽如镜,光可鉴人。

       然而,正如一门技艺的成熟需要漫长时光,它的掌握与精通也需要长久磨砺。但在日益喧嚣的尘世里,又有几人能够像当年的方学斌一样,日复一日在狭小的工作台前心细如发、敲击雕磨?再加上浑天仪、龙舟之类的精工细作,造价高昂,且无法批量生产,市场适应面较窄,1989年起,方学斌从古代扬州铜镜和老宅门的铜质兽面门环受到启发,开始尝试制作大气古朴、造价易于接受的锻铜壁饰。

       不凡的艺术直觉和精湛的金属技艺,让方学斌很快在这一领域风生水起。他与中央美术学院壁画系主任张世椿教授合作的大型锻铜壁画《礼乐》入选第七届全国美展。2003年,其作品赴法国参加“中法文化交流:锦绣江苏——中国工艺美术精品展”。近几年,他又相继创作了南京地铁内的《虎踞龙蟠》、《祖冲之》,以及澳门银河娱乐城红伶会所的《西游记组画》、沛县博物馆大厅的《大风歌》等。

       很多人认为,这市场的红火会让方学斌心里乐开了花。可事实上的他,却时常眉头微锁,似有满腹心思。

       “难道这就是我的追求?不,金银细工才是我的命、我的根。我要继续前行,探寻它的密码。”2016年初,方学斌暂停手中的壁饰订单,将自己“闭关”。一个月后,他拿出了一张人们从未见过的图样——天珠灯。

       “以前我们总是比工艺,看谁做得料实、工繁。现在我要的是空灵,它得像天上的轻云,能透出阳光和星辰。”他的讲解让手下艺师如坠云雾:玄,太玄了!

       不能意会,那就具象。他指导艺师将银块拉成直径只有0.25毫米的银丝,用掐丝钳子弯卷、拼接成八个圆形花盘,再用木锤将花盘拓打出弧度,焊接成一个球形灯罩。然后在特定的花丝空隙处,填上特别调配的珐琅,再用高温烧制四次,使珐琅附着并凝固。

       在人们的常识中,珐琅是一种填嵌或绘制于金属器物上的涂料,即必须以金属作底,但方学斌的这个“天珠”,完全是在无底可衬的情况下涂饰珐琅。因此,当电炉的门最后一次打开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成与败,即将分晓!

        一束蓝光闪耀。这蓝,那么澄澈与轻灵,如天空,如长风。这蓝,又是那么深沉与庄重,像眼眸,像海洋。

       更加动人心魄的是,点亮球体中间的灯源,这蓝立刻通透如水晶,和花丝一起,构成了一个如梦如幻的世界。

        技在手上,道在心中。方学斌又一次超越了自己。2016年6月,央视“手艺”栏目介绍了方学斌和他的“天珠灯”。2018年5月,他被中国文化和旅游部确定为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传承人。

方学斌在潜心雕錾.JPG

   

      【后记】

      再一次见到方学斌时,他依然披着及肩长发,工作室也依然是那幢简陋的小楼。“我实在顾不上其他事,抓住光阴,多做几件好东西,是我最大的心愿。”他的身后,一件件他没舍得卖的金银作品,闪耀光华却又沉静伫立,一如它们的主人。

       注:本文配图均为方源金属艺术研究所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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