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壹


  周学兵说,这个暑假是咱最后一个暑假了。我说,那高考后的算啥?他说,那个不算假期了,都毕业了哪里还有假期!那属于无业期。

  我说,你总是说过得慢,可这也快过完了。他停下咀嚼,很正经地问我:你想往那里考?我说,我想看看黄河,得往远点走。他呲着牙说:哎呀,我还想看看长江呢。说着拿着碗去盛饺子汤喝。他冲着我妈说:婶,你做的饺子,比饭店都好吃。

  那天我过生日,我把周学兵喊来吃饺子。他走的时候说,他要去松岭玩儿,我说我是不去了,哪也不去了,就在家呆着。他冲着我笑着说:我要去看看多布库尔河,也许能见到你同桌呢,燕妮呀。

  他虽然没咋长个儿,体格却魁梧了很多,脸上棱角分明,上唇也有长了黑色的胡须,像个大人了。

  那个暑假里,总是习惯在晚上出去走走。 那条不知道名字的小河,在夏天里水还不小,在静谧的夜里,哗哗的声音传出很远。晚风温柔,漫天繁星。

  我常常翻翻那个已经成了海带卷样子的《北风的河》,里面有个黑眼睛的姑娘,总是让我想起邓长虹。做题遇到搞不懂的,也想到她。我决定,去她家一趟,沈老师虽然说了这个事儿,可他说的是别去东山了,没有说她家呀。

  我推着车子走近她家院子,他爸爸正在给她的自行车平车圈。我认识那个自行车,一只老飞鸽,倒立着。轱辘转得飞快,银光闪闪的。

  邓长虹应声出来,见了我,似乎一点儿也没意外。她穿了一个黄色的布拉吉,挺旧的,我感觉挺好看。她很尽心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有的我茅塞顿开,有的我却有不同的见解,我感觉,我们的差距不太大了。这很令我欣喜。

  她的写字台上,厚厚的玻璃下面是绿色的台呢,压着一些黑白的照片。她指着给我看,她说:你看我小时候,是不是像个小子?我抬头仔细看看她说:你现在也像个小子,你咋剪了这么短的头发?她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说,凉快呀,也好洗!

  那天下午我走的时候,天有点下雨。邓长虹送我出来,我说,最后一个暑假了,我想去甘河边转转, 你去不?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感觉她的眼睛黑的就像甘河水。她有些缓慢地说:海涛,我不去了,你也别去了,在家学习吧。

  回去时,我骑得飞快,心里又气又沮丧。那雨淅淅沥沥地把我浇了个透,我也没打伞。到了家里,才冷静了下来。我决定,我也不去了,就在家学习!



  贰


  开学前,周学兵给我家送了一袋子蘑菇。他告诉我,这是真正的伊勒呼里山榛子蘑。他兴奋地说:郭燕妮带我们去采的蘑菇,顶着雨去的。婶,你好好晒晒,串起来。我问他:你见到丁夏没?他说:没见到,丁夏家在另一个林场。我说: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他嘻嘻着蹬上车子飞走了。  

  李颖,我们的英语老师,是个白净的姑娘。那时候,她也就是二十四五岁,我们背后叫她丫头。

  李老师声音好听,发音的位置很靠后,很性感,当时还没有这个词汇,这个是后来徐川总结的。她在和男生说话时,有些拘谨和羞涩。我想,她一定没有男朋友。她总是遗憾地说,你们学英语这么吃力,就是听的太少了。

  开学不久的一次课上,她给我们放了首英文歌,用她的小燕舞录音机。那是一首节奏很快的歌,歌词基本没有听懂,然而激越的节奏和旋律令人神往,那歌手的歌喉似乎压抑着,突然又放开,清亮而悲怆。我们大概听了五分钟。

  下课我问李老师,这个是什么歌,她告诉我,她也是从同学那里翻录来的,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歌。我说,能不能借我翻录一下。她把磁带拿出来,递给我的时候顿了一下,说:你可别给我弄坏了,弄丢了。

  我去了徐川家,借他的双卡录音机翻录了那个磁带。以后就一直听着,后来在大学,才知道这个《thriler》,是MJ最著名的专辑。

  徐川很不在状态,我认为,是肖丽红开始冷落他了。

  他帮我鼓捣着磁带,告诉我,最近很难集中注意力,我笑着说,现在可真的得集中注意力了,要不来不及了。他翻腾出一本空白的磁带,说:我也录一个带子。

  我说,你是要送人吧?他叽咕几下眼睛,没言语。他和周学兵不一样,他从来不交流学习的事儿,一次都不。

  关于学习方法,周学兵和我交流过几次。我把我的一些体会告诉他。其实核心是邓长虹的话。周学兵说:我的问题是,那些题感觉很熟了,不爱再做,再碰了,烦了。可是,等考试时候再见到它,稍微有点改变,就感觉陌生,一慌乱就不会做了。我说,那就还是不够熟悉,可能功夫就在于此。

  周学兵说:海涛,你这两年变化可大了。他和我上三楼办公室印资料,我们又照了下镜子。里面的高个子目光炯炯,满脸粉刺。矮个身板魁梧,气定神闲。再不是那两个瘦小的少年了。

  我搂了一下他的肩膀,我俩摆了一个照相的姿势。严老师刚好走过,他笑着说:哎呀,小伙儿呀,年轻真好呀!



  叁


  周学兵锁完车子,从书包里掏出个铝饭盒,递给我说:你把这个给郭燕妮。我看他有些抹不开的样子。我逗他说,这里的东西,我吃点吧。他说,别别,你要吃去我家。

  走廊里,我打开饭盒看了下,是六个茶叶蛋,煮得很好的样子,细心地磕了碎碎的裂纹。我拿了一只放进口袋,后面的周学兵冲着我直呲牙。

  下课时候,我把饭盒递给郭燕妮,说,周学兵给你的。然后盯着她看,她的脸红了,赶紧接了过去。等放学她还给我的时候,那个饭盒已经洗的很干净,擦得白亮。

  我感觉,郭燕妮的鼻子长得好看,很俏皮,侧面还有几只雀斑。她也有点抹不开的样子。

  国庆节前,学校包场看电影,那是我们在校看的最后一场电影。

  我们只有在电影开演后才知道放的是什么片儿。那天的电影是《女儿楼》,一部写军队女护士的电影。那女主演长得白白净净的,柔和清秀。那电影把青春暧昧的感情故事写得相当好。一帮子芳华正茂的少女,鲜亮亮的 。那个年代有些电影富有诗意,看过令人久久不忘。

  电影散场,我发现丁岚就走在我旁边,她头发已经挺长了,梳了个马尾巴。

  我感觉她也长了个子了,我心里砰砰跳,特想和她说句话。她却没有一点儿看我的意思,似乎我就是空气,不存在一样。直到我用余光目送她走进教室,也没开口说什么。我坐在教室里想,她是不是压根就不知道有一个赵海涛?这个想法很令我沮丧,甚至有点气急败坏的。

  徐川几个在后面谈论电影,田力生模仿电影里的乔小羽,拖着长声说:丁者?丁羽?徐川接着说:我叫丁翥!大伙乐起来,奇怪的是,肖丽红坐在座位上,不参与我们的谈话。

  这个电影的另一个收获,是我们认识了一个生僻的汉字。徐川说,乔小羽长得有点像丁岚哈,像不?我说,像啥,现在丁岚有点长劣了,她没在咱班那阵子好看了。徐川哈哈乐,说,海涛,你这个纯是酸葡萄 !我被他说中,气哼哼地回到座位,看见郭燕妮也在偷着乐。

  放学前,严老师拿了一篇作文,说是他们文科班同学写的,当作范文给我们读了。我听了感觉不咋地,学生腔学生调的。

  不知为啥,我就感觉那篇作文是丁岚写的。什么不迈开脚步,无以穿过浅浅小溪啥啥地,那作文题目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

  郭燕妮却说写的真好,我恶狠狠地说,你懂什么?她很诧异地看我,好像我是个外星人。



  肆


  肖丽红的自行车的气门芯被拔了。她气得直跳,回到教室求助。她哼哼着说,这都好几次了,现在更过分,直接拔气门芯了,以前仅仅是放气。

  徐川在课桌里摸索了半天,找出了气门芯那一套东西。我说,嚯,大川,你这东西可够全的了。大伙盯着他看,徐川脸有点红,嘴里说,我备用的好几套呢,咱班这么多骑车的。

  那天我们一块儿走的,徐川给她换气门芯,打气。肖丽红也不咋吱声,就站着看。她明显的丰满了,像个成熟的女人了。

  周学兵挥手示意,我俩就先骑走了。我问:是不是你给拔的气门芯呢?他哈哈大笑,说:我就是以前给她放过气,绝对没给人家拔过气门芯。他叽咕着眼睛说:你看不出来,谁拔的吗?我也乐了。周学兵接着说,现在肖丽红在追武松呢,我问谁是武松,他又笑了,说,大雷呀。

  川雷之战爆发在一个雪天,课间操结束。

  徐川把大雷叫到操场后面说话,隔着飞舞的雪花,感觉好像离他们很远,不怎么确定,其实离得很近,因为说的话听得很清。

  徐川说:你他妈的别得了便宜卖乖!大雷说:我干什么,是我的事儿,你算干嘛的?徐川直接就扑上去,一个勾拳打在大雷的下巴上,差点打倒。

  大雷开始还击,两人滚在一起。论身高和力气,大雷要好点儿,徐川呢,在少体校学过点儿散打,所以俩个势均力敌。那雪下得越发紧了起来,所以,看到这场斗殴的同学不多。

  我们奔过去,两个人滚了一身的雪和泥,参杂着鲜血。我抱着大雷的腰把他拽走,那几个人拖着徐川把二人分开。徐川的眼眶青了一大块,大雷的鼻子血流的很多,他蹲在地下抓起雪擦着。

  我拉着徐川回了教室。路上徐川说:这事儿没完!我说:哥们,咋没完,都同学,出出气也就得了,还把人家整死?他看了看我,说,我心里没出来这口气呢!我说:我不知道你气的是什么,值不值得气!

  徐川后来和我说,我的最后一句话,令他清醒了,明白了。

  这场斗殴,老师们竟然不知道,或者是知道了也没有声张,我不得而知。他们两个很快就和解了,而且成了很好的朋友,细节我也不得而知。

  当徐川捂着眼睛快走进教室的时候,我特意看了看肖丽红,我发现她是毫不在意徐川的样子,我心里就更有种奇妙的感觉,可笑又悲哀的感觉。

  肖丽红后来说:那次川雷之战,你们可不要认为是因为我而起的,那是徐川和他自己的战争,倒霉的是大雷,白白挨了一次打。




  伍


  新年前,上学路上遇到邓长虹。我俩推着车子上那个大坡,她说,最近做物理题很不顺,我看她神色有些黯淡,心里不咋得劲儿。

  不知为啥,我不想再和她谈学习的事儿了,就默默地推着车子走。她问我最近怎么样,我哼哈地说了几句。她也不再说话了。

  在我们的芳华里,高考的确是个巨大的存在,有时候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徐川说,今年最后一个联欢会了,好好办办。我们联系了一个小饭店,给我们做饺子,晚上十点的时候送来。

  我们把课桌排成了环形,演节目就在环形中心的空地上。我才发现,忽然之间,好像大伙都长大了。这样的座位,几乎能看清每个人的脸,以前没有注意过的脸。真的,每个人都在长成了大人了。

  丹凤眼坐在我的正对面,她虽然还是很瘦,可是,眉眼之间变得柔和可亲,不再是那个怯生生的小丫头了,坐在那里,成熟稳重。

  肖丽红是我们的主持人,她先给我们跳了一段迪斯科,她跳得真好,那么奔放,身体柔韧轻盈,那可真是盛放的芳华。

  丁夏还是那个安静的样子,他在唱歌之前,清了清嗓子,说:转眼我们的高中就要过完了,很快我们就要各奔东西,也许还会隔得很远。我想,我们对这段生活的记忆,和我们的友情是不能隔断的。

  他唱的是一个粤语歌:莫说青山多障碍,风也急,风也劲。白云过山峰也可传情!莫说水中多障碍,水也清,水也静。柔情似水爱共永。

  他唱的不动声色,平静如水。却把很多同学听出了眼泪。郭燕妮泪眼朦胧地说,真的是,聚散也有天注定。

  吃饺子的时候,张老师说,我们今年的期末考试,用的是全省重点高中的统一试卷,算是高考的模拟试卷,大家认真对待。

  那天是个特殊的夜晚,我们在一起一直呆到了午夜以后。很多高中时候的知心话,就是那天说出来的。我和周学兵骑车回家的时候,已经是一九八六年了,我说,哥们,咱的高考年来了。周学兵说,嗯,咱的大学年。

  奇怪的是,在凌晨里骑车,竟然一点没有感觉冷。整个人民路上,就我们两辆自行车,连风都没有。

  那是个很晴朗的夜晚,抬头就是满天星星。徐川他们没回来,在宿舍里玩了一夜的扑克。

  第二天,我爸说,你咋回来那么晚呢,昨天夜里零下三十六度呀!



  陆


  寒假里,我偶尔看了几集《新星》。周里京风华正盛,牛逼哄哄。一天叼个烟卷,四处训人的样子,非常令我羡慕心仪。所以我有时也点一支烟,不咋吸,就是把手指熏的黄了吧唧的,以便像周里京的样子。用现在的话来说,是个纯粉丝。

  过年前,我和周学兵来啤酒厂卖啤酒,买散装的生啤酒。他用的是个二十斤的大桶。他说:先到我家坐一会儿再回家。

  他坐好后,拿出我的课本,很认真的问了我几道题。听完我的解答,他叹口气说,海涛,你真的进步了,讲的真明白。

  他说的有点苦涩,有点失落。我说,你最近怎么样?他说,我还是那样,深点就不爱研究了。我说,其实就把课本上最基础的弄明白,就是四百八十分。他抬头看我,问:你咋说的这么肯定。我笑了,我们张老师在课堂上总说。

  开学后,张老师找我谈了一次话。他说:海涛,你的成绩提高挺快,再加把劲儿,多做点题目,好一好,就不在丁夏之下呀!

  我听了以后头晕乎乎的,随即,信心开始膨胀。那时候,感觉浑身都是力量,几乎不知道疲倦。世上最美丽的花,真的是青春放出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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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山脚下的小路两侧,初夏的时候,盛开着大片的扫帚梅。花朵茂如繁星随风摇曳,绚丽芬芳。我们常常去那里散步,也常常采回来一大捧插在教室里。

  郭燕妮说,她老家的扫帚梅更大,更鲜艳。徐川说,等高考完了,我们去你家看看呗,和周学兵一块去。她大大方方地说,好呀,欢迎。她也不经易地脸红了。

  高考那个夏天,我们并没有感到多紧张,反而挺放松,我们还是经常去球场打篮球。刘冬雷的球打得好,传投跑俱佳,是我校明星。

  李铁老师说,这小子好好培养下,能进省队。他打球时,穿个白背心,汗一出来,更显彪悍挺拔,青春勃发。只要他在打球,就有几个女生站在楼前的广场上看,还准保有肖丽红。

  周学兵撇嘴笑着说:你注意没,徐川最近都不咋玩篮球了。周学兵不但足球踢得好,打篮球也是个很好的组织后卫,这小子有运动天赋。

  张老师说,下周开全校运动会,我们的最后一次运动会,我班要争取个好名次!



  柒


  运动会上,我班总分是稳稳的第一。我们有金童玉女,田力生和闫凤玲。他俩包揽了男女中长跑的所有第一名。

  我说,这俩个,一头豹子和一只小鹿!丁夏蔫蔫地说了句:铜尸铁尸。这个绰号不好听,却迅速传遍了全校。

  那时候,正在热播《射雕英雄传》。听周学兵说,后来在田力生和闫凤玲的婚礼上,还有同学提起这个铜尸铁尸的事儿,气得丹凤眼骂丁夏蔫坏。

  下午操场很热,徐川叫了个冰棍车来,请大伙儿吃冰棍儿。我发现女生里少了肖丽红,我问郭燕妮,你们的加油队长呢?她没有回答,眼睛朝一班的座位那里看,果然,刘冬雷也不见了。我看见丁岚坐在那里,戴了一个白色的凉帽。那个表情我说不好是什么,是落寞?我盯着看了半天,直到周学兵过来捅了我一下。

  周学兵说:嗨,大雷和肖丽红上东山溜达了。我说,你看见了?他神秘地笑笑,点头。他说,我们也溜达溜达吧,反正也没什么比赛了。我说:你咋不领着燕妮溜达溜达呢?他只呲牙,不吱声。我喊郭燕妮, 我说,我们去东山转转,你去不?郭燕妮立刻应声,去!

  初夏的东山上,满是松树的味道,一种甜丝丝的香味儿。没走多远,我们就看见刘冬雷和肖丽红站在一棵落叶松下,那树笔直笔直。他俩都穿着白色衬衫,在绿荫下说话,他们靠得很近,并没有发现我们,我们都能听到肖丽红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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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燕妮冲我们摆摆手,我们就开始往回走。周学兵回头望望他俩,冲我小声说:他俩站在一块,真是般配。郭燕妮说,可不是,他俩站在那儿,都比演员带劲,《女儿楼》里的演员,都没有他俩带劲。

  我们后来谈论起来,都遗憾地说,那时候,可惜没有照相机,那样的芳华,那样的东山,几乎没有留下张照片。除了那一张黑白的年级合影。

  放学前,林校长找个十几个尖子生,去了他的办公室。就站着给我们开了个小会。他说,不到一个月就高考了,你们是我校的第四届毕业生,也可以说,是咱们林区的第一代孩子!你们放松点,好好考,给咱地区争口气!

  邓长虹发了言,她说,我看大家也不用紧张,努力到了,尽了力了,也就问心无愧了。我听了心里很受用,出来的时候,我冲她说,你讲的好!她看了我一眼,笑了。我感觉,她也长变样了,不再像个小子了。



  捌


  我们收拾课桌了。我翻腾了一大堆东西出来。郭燕妮说,你攒了不少东西呀!我竟然发现了一个小蓝布口袋,我顺手装在了衣兜里。我说,从明天起,我就不来学校了,在家休整休整。郭燕妮说,刚发准考证呀,还有一礼拜才高考呢。我说,燕妮,祝你考的好!

  周学兵路上和我说,咱俩再吃回冷面得了。我说,别去了,又不敢喝酒现在。他说也行,等考完了,我们好好去喝一次。结果呢,却再也没有去成东山冷面店,想起来就后悔。

  经常在一路走的,有几个别的班同学,聊过天,说话的声调和模样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可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我说,擦肩而过那么多的人呀,都没来得及问问他们的名字呢!

  周学兵笑笑说,可不是,尤其是这个大坡,骑得慢,有时候还得推着走,几乎都熟悉了,都是东山少年呀!

  高考开始那天,下了不小的雨。我的雨披前面有个口子,平时我用胶带粘着,这次它准时开了。等我骑车到了考场,上衣都快湿透了,我的文具和准考证我背在了衣服里面,倒是没有湿。

  沈老师见了我这副样子,就喊我过去,估计他认识考场负责的老师。他领着我进了监考老师的办公室,叫我脱下那湿透的外衣,不容分说地,把他的外衣脱下了叫我穿了,我推说不用,他说,你这样没法考试。

  我把里面的背心脱了拧干擦了擦身体,穿上了沈老师的蓝色夹克,他就穿着他那个半截袖,把我领到我的考场。

  第一场考的数学,我穿着沈老师的夹克考的,他的衣服烟味很大。监考老师经过的时候,抽了几下鼻子。

  报志愿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回学校。几乎每个同学都是神采飞扬的。互相打听估分的结果,商量着报哪个学校。我填好了我的志愿,给张老师看,他很高兴,问我,你怎么挑到这个学校的?我说,我看中学生数理化封底登过,张老师说,就是远了点,我说,我想看看黄河。

  我到四班门口看看,邓长虹也在填表,我问她,你报了北大没?她挺平静的说,报了,但就是录了,也是最不好的专业。她没问我报了什么学校,我也就没说。




  玖


  我们不少通勤的学生,那天晚上帮着住校生驮行李去车站。我抱着丁夏的行李,在下面等着他们出来。

  我看见丁岚提着一个包,走下了二十七级台阶,我远远地盯着她看,夕阳下看不大清楚她的脸,她像个剪影,一步步下来,走的很轻快。她走到了我身边,冲着我点了点头,她说:你考的好吧?我说,还行,你呢?她撩了一下头发,苦笑了一下说,不咋地。那天她穿了一件粉色的衬衫,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衬衫,她还是那么好看。没等我再说什么,她班同学就喊她走了。

  我推着丁夏的包裹,徐川推着田力生和闫凤玲的,我们几个一路走到了车站。周学兵和郭燕妮已经到了。那天的车站里,尽是我们这一届的同学,认识的不认识的。郭燕妮说,这就各奔东西了,多快!

  那时候,没把分别当回事儿,甚至没怎么伤感。总是以为,很快就还能再见到,其实,有的人,却再也没有见到了。

  我问徐川,怎么没看到肖丽红来报志愿呢,徐川说,听说重感冒,他妈来给报的志愿。我望了望一班的那一群人,看到了丁岚的背影,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第二天中午,我和周学兵徐川几个去了甘河,我说,我咋感觉没那么宽了呢?周学兵哈哈笑起来,说,那是咱们长大了。河水依旧冰冷,可是内心的惊惧已经不再有了。

  我们游了过去,在对岸躺了一会儿,徐川说,这太阳太好了,晒得皮子直痒痒。我转头看他,他的粉刺基本都好了,阳光下,那么年轻的脸。

  回家的时候,我告诉我爸,高考结束了,我志愿也报完了,通知书会寄到他单位。我爸有些吃惊,他不知道我几号高考,我也没告诉他和我妈。

  那天晚上,我睡得非常好,醒得也很早。看着窗口渐渐亮了起来,东方出现了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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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就是三十年,我们年级张罗了一个入学三十年的纪念活动,大部分同学都参加了。丁夏读了一首他写的诗。


  东山


  一九八三年的秋天

  背着荣光和梦想

  我们登上了东山

  在哪里相聚三年

  时至今日依旧彼此思念


  红色主楼的色调暖却不艳

  她的颜色来自东山的杜鹃

  春天里她们开遍山野

  走到那里都有松树的清甜


  我们是怎样的少年

  历经了那样的苦寒

  漫天冰雪的东山路上

  几乎不能看见你满是冰霜的脸

  即便是那样的苦寒

  也抵不住我们青春无边


  我们已失散太久

  早已不知你现在的容颜

  可眼前

  依旧是那个俊美的林中少年

  东山上

  依旧是漫山遍野的红杜鹃


  他读完了,我们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全文完)

  2018年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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