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在街的拐角处停下

        （一）

        九月末的一天黄昏，他遇到她。

        冷风寂寞地在街上吹过，穿过行色匆匆的路人，经过他的衣襟，像一声轻轻的叹息。他在人行道上慢慢走着，在街道的拐角处停下来，点燃一支烟。

        一个女孩从他身边已经走过去几步，忽然又返回来。

        “可以给我一支烟吗？”

        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递过去，女孩用纤长的手指抽出一支来，低头开始在手袋里翻找火机。他拿出自己的打火机，用手拢着打着火，让她点烟。

        “谢谢。”她看他一眼，声音有些低低的沙哑，但不难听。

        打火机微弱的火光在那一瞬间照亮了女孩的脸庞，他看到女孩微卷的黑色长发下瘦削苍白的脸庞，左颊上留着一道新鲜的伤口。好像刚刚才定了疥痂，颜色仍是触目的血红。

        点燃烟后，她低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抬起夹烟的手揉了揉鼻子，发出可爱的吸鼻子的声音。这个动作打动了他。

        “是烟民吗？”

        “不算是。”她简略地答。把烟盒还给他。

        “痛吗？”

        “什么？”已经转身要走的她回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

        “脸上那个伤。”

        女孩摸摸自己的脸，“无所谓。”她说。

        她抽着烟，继续朝街的另一端慢慢走去。烟雾在她身边不停地被风消散，一头长到腰际的黑发在傍晚的风里轻轻摇摆，瘦高的身影像也是漫不经心的。

        （二）

        这是他每天都要走过的街道，从自己经营的餐厅到住处，再从住处到餐厅，很远，也很近。疲倦，也很安静。

        每次走过遇到她的拐角处，他停下脚步，点燃一支烟。然后，继续向前走。原因是……也许没有原因。

        秋天深了，他开始觉得冷。

        餐厅的生意开始淡下来，没有客人的时候，年轻的服务员们无聊地围坐在窗前聊天，打情骂俏。他坐在窗前的位子，喝一杯咖啡，看窗外，抽烟，想事情。有时没有事情可想时，就想起了那个点烟的女孩。想起了微弱火光下她苍白冷漠的脸，想起她漫不经心的背影。

        ——那天傍晚的风也很冷。

        （三）

        几年前，他住在另一座城市。

        那时他有工作，有稳定的收入，喜欢阳光温暖的九月和安逸的生活。喜欢每天清晨锻炼身体，晚上和朋友们一起喝点酒，或是看一场球赛。除了生活本身，他觉得一切都是形而上的。

        后来，他遇到了一个沉默的女孩……

        “爱情，有时就像一颗炸弹。”这是那女孩留给他的一句话。开始他以为这炸弹一声轰响后会是奇异不同的新世界，会有温暖的阳光驱逐黑暗的恐惧。但后来他才明白，这炸弹炸毁了一切，生活，梦想什么也没有留下。

        女孩变得不可理喻，离开他时绝然的像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人，无论他如何地挽留与努力都是徒劳，他被自尊与爱情双重折磨，就像被两排坚硬的牙齿不停地咀嚼、磨切，直至彻底粉碎。但，这不是最后的结果，这只是开始。

        几个月后，女孩独自在城市角落的住处用一块碎玻璃割开了自己的手腕，鲜红年轻的血液染红了床单。那时，正是那个冬天最寒冷的一个凌晨。

        ——她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不断加重的幻觉和幻听像一个黑洞，吸尽了她最后的意志。他是她唯一的爱。但这唯一的爱，也救不了她已被诅咒的生命。

        这是她离开他的原因，就像最初她走近他的原因一样，因为她爱他。

        他失去了工作，失去了朋友。在自杀失败后，他很长一段时间整日酗酒，不再与任何人说话。他的房间里始终拉着窗帘，像个潮湿的黑洞，除了酒精，他的生活里容不下任何内容。

        “爱情，有时就像一个炸弹。”那女孩说。

        她有着一双大而湿润的黑眼睛。她是个温柔、安静的天使，她也是个古怪、可爱的魔鬼，她是他心脏最柔软最甜蜜的那块血肉，她是他的生命。

        一个下午，家里没有酒了。他焦燥地翻遍了房间所有的角落找钱，在衣橱的一角，翻出了她最喜欢的那条白色披肩，还是那熟悉的淡淡香气，那柔软温暖的棉质的触感，就像轻握着她赢弱的肩，那一瞬间，他不能自已地颤栗，把披肩紧紧贴在自己的脸上，绝望而嘶哑地哽咽，泪流满面。

        那天夜里，他开始大口大口呕血。被邻居发现，送进了医院。

        （四）

        仍是在街道的那个拐角处，他停下来，点燃一支烟，然后继续慢慢朝前走去。

        这个秋天是安静的，除了感觉有点异常的冷之外。

        餐厅的生意仍是那样，不好不坏。他仍然是坐在靠窗的位置，抽烟，看窗外。

        一天晚上快打烊的时候，女孩走了进来。

        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坐下来，要了一碗面。

        夜很黑，虽然霓虹、路灯都亮着，他还是觉得夜太黑了。冷风在城市中恣意地穿行，他不知道一个女孩这么晚在街上走是什么感觉。

        餐厅里已经没有其它客人。只有他和女孩坐在一片空荡荡的桌椅中间。隔着安静的距离。

        女孩低着头，慢慢地吃着面条，一根一根地挑着吃，把每一根面条的最后一段夹到碟子里，把它们堆成小小的尖。

        他看着她，吸一口烟，然后慢慢吐出来，在升腾的烟雾后面沉默着。

        后来，她吃完面条买了单，要走了。

        他转过头去，继续看窗外。

        “可以给我一支烟吗？”那淡淡沙哑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他平静地把桌上的烟盒推给她，掏出身上的打火机。

        （五）

        “为什么？”

        “什么？”

        “我在那条街看一个星期了。那个拐角处，为什么你总在那里停下。”女孩转头看着窗外，吸一口烟，慢慢吐出来。

        “没什么，习惯了。”他淡淡地笑。

        “呵，是吗？——谢谢你的烟。”

        她转身朝门外走去，黑色微卷的长发覆在背上，凌乱而缱绻。

        他继续吸烟，看窗外的夜色黑得像个无底的洞，却仍听到她漫不经心的脚步声渐渐远了。

        她脸上的那道伤口，已经长成了一道深色的伤痕。

        （六）

        两年前，女孩从另一座城市来这里。

        在她住处简陋的餐桌上，放着一个简单的玻璃沙漏，里面那白色的细灰一点一点无休无止地渗漏着，无声地记录着她的生活，她的生命。——那是一个男人的骨灰，一个为了救她遭遇车祸，不可能醒来的爱人，一个永远舍不得放手的梦。

        黄昏的时候，她靠在临街的窗前，看灰色的街道，匆匆的行人，看那个男人慢慢走过来，在那个拐角处停下，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几乎与他同时地，点燃，深深地吸一口，淡蓝色的烟雾瞬间被风吹远，散了。男人转身望了望周围，然后，吸着烟，慢慢走远了。

        “痛吗？”她想起那天的暮色中，他这样问过她。

        暮色渐渐浓了，冷风忽然停下来。她伏在窗台上静静地看着天空。然后，仰起头，轻轻地，呵出一个淡淡的，小小的烟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