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

  

       起风了。
  大风雪来临的前夕。
  一场这个南方小城的人们盼望已久的风雪,该是降临的时候了。
  那是夜晚——我的很多文字都是关于夜晚的,这和我喜欢安静讨厌喧嚣有关,我总是喜欢夜晚甚于白天;喜欢月亮甚于太阳,因此我的个人世界基本属于夜晚——那个夜晚,准确地说是凌晨,我临睡前走到窗边去,透过玻璃窗看城市的夜空,灰蒙蒙的。推开窗户,一大股冷风就扑了进来,风里有冰冷的雨点,我不由抱紧了双臂。看见远方的路灯在烟雨里浮现,而近处的香樟在风里不停地翻飞,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有着细碎的雨水的亮,在这沉沉的暗夜里,湿漉漉地闪闪发光。
  那一年,我13岁,家里来了客人,在一桌吃饭。那是个男客,中年的,印象里喜欢开玩笑。他盯我半天,笑问,XX怎么不说话呀,我继续低头吃饭,没有回答他,母亲常对我们说,女孩子家要稳重,切忌在外人面前说说笑笑显得轻狂,我一直记得。他见我不说话,继续玩笑道,以后长大了嫁人了,看你还说不说话,我的心被突地刺痛了,当即抬头狠狠盯他一眼,咬牙切齿道,我不嫁人。他哈哈大笑,你肯定会嫁人的,哪个女孩子不出嫁的?
  就为这句话,我丢下吃了一半的饭,跑了出去。那是夏天的晚上,四处黑漆漆的,没有月亮。我倔强地跑啊跑啊,心里充满了屈辱和愤怒,跑到一个离家不是太远的湖边,我在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我哭了很久,想,我以后会长大吗,长大以后是个什么样子呢?我可不可以不结婚呢,要是结婚,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那是多么陌生而恐怖的事情!
  光是想想,我就伤心得不能自抑,想,自己也许活不到那一天吧;我一边这么安慰着自己,一边听着自己的抽泣声被满湖渐起的的蛙鸣所掩盖。
  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呱……
  此起彼伏的青蛙在歌唱,它们从四面八方、从各个隐蔽的角落、从每一片荷叶上,每一根水草下,不约而同赶赴这一场音乐的聚会,一齐鼓噪出震耳欲聋、铺天盖地的声音来,这是我在家从没听过的声音,这声音是这么好听,竟然胜过世界上我所听过的所有美妙的音乐,那就是书上所说的天籁吧,我醉在那天籁里了。
  其时星斗满天,凉风轻拂,整个湖泊水面波光粼粼,宛若一面巨大的镜子,在夜色里闪闪发光。我不由自主走到湖边,蹲下身来,伸手去抚摩这面巨大的魔镜。可是我不敢,我怕搅碎了这一湖的平静。我好想就那样,跳进这面镜子里去,那里,该是一个水晶般纯净的世界吧,要不,怎会这样闪闪地发亮呢。
  随后找来的母亲惊魂未定,忧心忡忡地拉我回家,一路上,她什么也不敢说,连半个指责也无。只是多年后,当我终于恋爱时,她才敢提起当年事。
  我恋爱了,恋爱中的我,和所有其他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眼神明亮,肌肤明亮,头发明亮,心情明亮。我像一个燃烧的太阳,闪闪发光,走到哪里,哪里的世界就被照亮。
  我每天只为一个信念活着,那就是看着他的身影经过街口,经过那条青石板的古老小巷,出现在教室的入口,出现在他的座位上,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我只是喜欢他,从没想过结婚,那么遥远而模糊的事情,我压根就不愿意想。他只需冲我一笑一低头,我就满足,就能快乐一整天。当然他给我的不止于此,他甚至为我歌唱,为我写诗作词,为我舞蹈。他约会我了,他送我花了,他给我买礼物了,他写的作文里我是女一号了,他送照片给我了,不管白天黑夜,我们只要想念,我们就见面了,我们什么也不做,只是背靠背说傻话……
  我和他,像两个小小的太阳,闪闪发光,虽然我们的光芒那么微弱,禁不住风一吹,就熄灭了。
  熄灭了,在经历了几个月的短暂燃烧以后,所有的势力倾巢出动,忙着将两轮太阳分开,直至相距天涯。
  那么多记忆,那么长的一段人生路,回忆起来,竟然好象破碎的絮飘在风中,满天飞扬,无着无落,无从拾得,也无从一一收藏、一一整理了,遗留的,只是几个零散的片段。
  夜深,倚在窗前看那些香樟,我有好半天不想动,也就没有动。
  我的睡意全无,也许是被冰凉的雨点淋湿,也许是被刺骨的风儿吹醒。
  关闭窗户入睡时,我的心突然哽咽了一下。心会疼、会受伤、会流血、会哭泣、会碎裂,这些我从不相信的事,现在,我都信了。
  我将自己缩得紧紧,在床上好半天,电热毯是热的、被子是热的、我身上的睡衣是热的,惟独我自己,是冰冷的。
  好冷呵,我在温暖的被窝里发抖,这种颤抖由内而外,无法遏止。我的手指冰冷、脚趾冰冷、额头冰冷、全身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髓都冰冷,我的牙齿冷得发抖,一阵阵地磕碰得咯咯作响。
  由于疲惫,我一时睡着、一时醒来、一时竟不知在梦里还是现实,我缩成一团,无法温暖自己。无论睡着还是醒来,我的心都疼得厉害,我换了无数个姿势,试图让自己安然,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让整张脸迅速糊满了泪水。
  我的哭泣是无声的,我的悲伤是无声的,我起床洗脸时,看见镜子里的脸,无声地泪痕班驳,闪闪发光,就和那些香樟树叶一样,发光,却寒冷。
  我的爱人,于千万人里与我相遇,与我相识、相知,与我相爱,说好不分手、不离不弃,即使来生,也要携手一生的,却伤我至此。
  伤我,在这人生的冬天。
  在步入围城的今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的今日,一切都已失去、一切都已得到的今日,回首往事,除了几个闪闪发光、互不相干、距离遥远的片段,我竟一无所有。
  窗外,风吹树叶,哗啦啦,哗啦啦,夹杂着几点冰粒砸在遮阳棚上的声音。
  雨来,大风雪便要来了吧。我和这个城市里所有的人一样,在盼望着。
  盼啊,盼一场大雪,盼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亲爱的,我们回不去了】

       

       张爱玲的《半生缘》里,被拆散、分离30年的一对恋人,重逢时,女人对男人说,我们,回不去了。
  这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我站街道边的一棵香樟树边,街道真嘈杂,人来车往,太阳晒得地上成了火炉。我闭上眼睛,觉得疲倦。同行的几个人,在一旁兴高采烈地议论着什么,他们说的每一个字我都听见,可是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我就是这样,在我不想听懂的时候,我就听不懂了;在我不想掺和的时候,我就不会掺和。可是他们说话声音太大,吵到我了,我睁开眼睛,看见香樟树的树皮是龟裂的,龟裂成很多片很多片很多片,仿佛听人说过,把这树皮揭下来,带回家去,泡在水里,整缸水都会是香的。
  我轻轻抚摩着这些龟裂的树皮,想,这棵树,它会痛吗?
  我是不会去揭的了,因为我相信它会痛。它再香也是它自己的,我们不能抢、不该抢呀。
  可是我还是看见了,一只小小的蚂蚁,从树皮的裂缝里,匆匆钻了出来,又匆匆钻入另一条裂缝,不见了——它,在觅食吗?香樟树的树干,成了蚂蚁的午餐?当蚂蚁咬啮它的时候,它会怎样疼痛呢?
  想起很小的时候,一只蚂蚁跑到我的脚背上,咬了我一口,红肿半个月不消。奶奶想了很多办法:清凉油、风油精、万应止痛膏都一一试过,我的伤口还是奇痒难耐。后来,别人告诉我们用最常见的花露水可以治好。我至今记得奶奶弯下腰去,捧着我的脚丫,一边给我挠痒一边擦药水的样子,她的半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好看的髻,几丝额发乱乱地垂下来,遮住她的脸。她的眼睛很专注地盯着我的伤口,神色疲倦而担忧;她的手不时轻轻拍打着我的脚背。那双手的皮肤就和这香樟树的树皮一样,很多皲裂的纹路,握着我的脚时,是一种略带粗糙而让人踏实的感觉。我坐在椅子上,得意地享受着她的疼爱和怜惜,心里满满的都是甜蜜,自私的甜蜜。我从来没想到过这样一个疼我的人,她会离开我。
  多少年后的今天,我靠在一棵街道边的香樟树上,就想起了她,可是她已经去世,今生不会和我再见面。
  人来人往的街头,我努力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因为心一次次的被触痛,流下了眼泪。
  我的童年,回不去了。
  夜晚的风,从窗口灌进来,经过我的房间,一径去了过道,去了客厅。一根细小的头发丝,一路跟随它们,出了房间——那是我的头发,不知为何掉落,不知何时掉落。或许,掉落的不是头发,而是青春;晚风带走的,也不是头发,而是光阴?
  我轻轻抚摩着满头长发,对于衰老的恐惧,逐渐在心头弥漫开来。
  大概,我是老了吧,老了。要不,何以变得喜欢怀旧,畏惧时光的流逝?记得儿时,从来也不担心自己会老,只是盼望快快长大。若是一早就知道了,长大以后并不快乐、只是疲惫,那么时光倒退,再过一次童年,我会不会就不想长大了呢?
  当然,时光又怎么会倒退呢?
  凌晨,丈夫回来,我拉住他问:我老了吗?他吃惊地看看我,说,你怎么问这么奇怪的问题,你又年轻又漂亮呢,我说你骗人,他笑了,这是事实呀。
  我久久凝望着他,记得当初他追求我的时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我们过了很久才结婚——他是比较瘦的,步履也轻松。现在他已经长出啤酒肚了,走路做事都是沉稳而温吞。这个当初意气风发雄心勃勃的男人,他的样子变得让我陌生,竟是终日沉醉在官场里了。
  我怀念起我和他曾经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他说我的步姿像模特的情景来;我怀念起他朝气勃发的时候在排球场上奔跑的样子来;我还怀念起跟他探讨时事法律的时光来,那时,他说,我听……
  那是一段单纯、快乐的时光。
  可是,今夜,在羊皮纸的灯下,我翻看一本本青春的日记,不得不在心里叹息,亲爱的,我们真的,真的回不去了。
  风吹过来,灯沿的流苏轻轻撞击,满室叮当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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