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我就惧怕黑夜和鬼神。

  夜间不敢独自出门,即使同小伙伴们一起也疑神疑鬼,心里老犯嘀咕,直往人堆里钻。周围一旦出现异样的响动或人影,便禁不住一声尖叫,拽着小伙伴们逃跑遁。

  外婆家住在小镇街面一段狭窄的甬道里。古老的甬道烟熏尘染,十分阴暗,夜间更是漆黑一团。

  甬道的右侧壁,有一间堆放杂物终年无人居住的小屋。一年365天,无论白天黑夜,它都敞着一道黑洞洞的门,仿佛一张张着就不能合拢的大口,把小屋变得神秘莫测,幽深恐怖。

  每次听母亲说起要到外婆家,我就心里发毛,胆战心惊。

  经过小屋的一瞬,总感到自已小小的身体在同小屋一起晃动,颤抖,一个青面獠牙、身披血衣的长发妖怪,在淡淡的荧光里张牙舞爪,狂抓乱舞……我紧紧抱着母亲的大腿,恨不得一头钻进母亲肚子里。夜晚,噩梦不断,常常大汗淋漓惊叫醒来。

  不知多少次,母亲捧着盛满水和米饭的碗一边拨洒,一边呼叫我的乳名,发出“回来了,回来了”的呐喊。凄惋、忧伤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久久回荡……

  几年后,我走进童年,但苦难的年代和清贫的家境,并未让我走出孤独和窘境。

  没有星光的夜晚,我一人挎着书包,摸着漆黑的小路到学校复习功课。星期天天没亮,就被大人唤起跟随他们到虅蔓荆棘没头的深山打柴。在母亲常年奔波在外不能归家的日子,还得呵护两个更加年幼的弟弟,苦伴风声物语凄历的长夜。

  我家附近不远处有座古庙,不知多少个夜晚,我和两个弟弟瑟缩在古庙单调急促的木鱼声和磬钵声里,一会入睡,一会惊魂未定醒来。醒来的一瞬,我会直愣愣地望着黑糊糊的窗外,盼望天色早明,盼望母亲早点归来。

  也许孤独和惊骇太重太深,生活的苦难没能改变我胆小怯懦的天性,但苦难的生活却在精神的更高层次唤起我生存的渴望,开启我战胜困难的智慧与勇气。

  十二岁那年,我被求学危机推到人生十字路口,我奇迹般地一反怯弱心理,向黑夜和鬼神发起挑战,完成一次恐惧的逾越和精神灵魂的洗礼!

  那时,川西山区还不通汽车,初次步行60多里山路到县城上中学的我,因交不起学费面临辍学危险,学校老师向我发出最后“通缉”:如果限期不缴纳学费,就作自动退学处理。

  没有办法,刚到学校几天,我又急着往家赶。

  母亲知道情况后很着急,她立刻准备火把,连夜爬山涉水找亲朋好友筹借,但跑了几处都没有着落,当母亲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家时,已是学校批准三天假期的第二天傍晚,明天就是回校缴费的最后期限。

  面色憔悴的母亲,一声不吭,坐在门外,望着天空悄悄抹泪。

  我知道母亲一人拖着我们弟兄仨的不易,此刻的母亲,一定又在焦虑从小营养不良,发育瘦小的儿子,人生的路在哪里……

  我心里一阵凄楚!

  一阵浓烟后,母亲把一碗玉米粥放到我面前,说:“吃吧,吃了到你海强哥家试试……”母亲十分无奈,但又竭力鼓励我。

  我有些惊愕了,因为母亲与海强哥的母亲曾因误会,有过一段很不愉快的经历,这一直是母亲心中难言的痛。

  海强哥是我小学同学和很要好的伙伴。

  他家住在后山一个叫“大石板”的一块岩石上,几间竹篱茅屋依山凭石而建,屋后常年淌着一条澄澈见底的山泉,房前是巨石延伸出的两张晒席大的石面。

  平整如削的大石面,是翻晒粮食和观景休闲的天然阳台。一年四季,潮湿的岩石边缘长着一层厚厚的苔蔓和不知名的小草。到了夏天,小草开出黄色、白色和紫色的小花,把岩周绿油油的苔蔓点缀成一个巨大的花环。我同海强哥困了,就脱光衣服躺在花环中央,一边享受炎炎夏日的凊凉,一边聆听山泉叮咚的弹唱。

  山野寂寂,山风拂拂。许多时候,我们说着唱着笑着,不一会,就进入甜甜的梦乡。

  岩石外围突兀处,常年长着翠绿的山茅、马桑一类灌木,是山雀经常出没栖息和繁衍子孙的地方。技高人胆大的海强哥常常沿着让人心悸的巨石边缘攀上爬下,一次次为我捉小鸟,拾雀蛋,竭尽地主之意,我更是“乐不思蜀”,常常忘记归家而借宿海强哥家。  

  夜晚,山风习习,月光溶溶,我们在平整的石面上或坐,或卧,仰望满天星斗闪烁的天空,倾听海强哥的奶奶讲述天上人间的故事,徜徉在无垠的想往与欢乐中。

  以后海强哥辍学,我们的交往突然减少。但是,那块巨大的岩石、海强哥的家和海强哥,成为我童年心中最美好、最恒久的记忆!

  怀着美好的记忆和海强哥的情感,我立刻答应了母亲的建议,但母亲是不能一道去的,母亲能这样讲,已经很不容易。

  此时,天色已经垂暮,月亮爬上东山。

  从家里出发,要先经过那座年久失修、十分破旧的古庙,再穿过一片长满荒草和荆棘的坟园。然后,跨过一条急湍的小溪到达山脚,才能踏上通往海强哥家的攀山小路。

  在这万籁俱寂、风声鹤唳的夜晚,想到古庙里撗七竖八、面目狰狞的一尊尊神像;荒茔中磷光闪烁,不停穿梭的鬼影幽灵;乱石荒草丛里随时可能窜出的蛇蝎动物……。胆量再大的人,也难免心里不犯怵。

  可是,面对辍学的危险,想到苦寒的家境和终年劳顿的母亲,我己经别无选择。

  我的眼前只有一条路:摆脱困境,改变命运!

  朗朗月色中,望着高坡上的那岩石和茅屋,还有那依稀可见的灯光,我豁然信心满满、劲头十足,我捏紧拳头,走出家门,迈出人生最艰难、最豪迈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