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26900403648790.jpeg  小板回首遥望岁月的长河,童年已如一个模糊的影像,记忆的碎片支离残破。但童年有段往事却如沉陷肉中的一枚细针,深深印刻在小板脑海里挥之不去,轻轻一拔就会刺痛心,羞愧、内疚,悔恨,长久地折磨着小板的良心。

  小板的小学同学里有一个叫霞的女孩。霞高挑白净,相貌甜美,一对深深的酒窝,说话细声细气,在一群吵吵闹闹的小猴儿里显得有些另类,俨然一副大家小姐模样。

  霞的爷爷是当地富甲一方的大地主,听父辈们说,大地主解放初期就被镇压了,大地主的庄园也被充了公,分给了“翻身农奴得解放”的村民们住。

  霞的父亲早年在外求学,学成后独自远赴湖北投身革命大家庭做了一名光荣的工人阶级,把霞母女三人留在了四川老家。

  那时,每学期开学我们都要填写家庭成分。同学们纷纷挺着小胸脯,昂着小脖子,边填边自豪地高声叫嚷“工人”、“贫民”、“小工业者”……霞总独自躲在教室一角迅速地写上“地主”,再慌慌张张小跑去递给老师。霞填写成分时,身旁总有三两个男生引脖窥视。见霞填完,男生们哄然散开,满教室抬高嗓门怪声怪调大呼小叫:“地主!地主!地主!”。随即,全班同学望着霞挤眉弄眼大笑。霞眼里噙着泪,把头埋得恨不能缩进衣领里。

  有一学期,霞藏在教室后门角落,悄悄把成分填成“工人”。但是,随时绷紧了阶级斗争这根弦的新中国小主人翁们眼睛睁得雪亮,立即就把霞揪了出来。小伙伴们团团围住霞,七嘴八舌高声质问:“你是地主,咋个敢填成工人?”“你乱改成分,我要告给老师听”……霞垂着头,低声辨解:“我爸爸是工人,我填的是爸爸的成分。”“成分是从爷爷辈算,你爷爷是大地主,你就是地主!”在几十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怒视下,霞白净的脸胀成了紫红,咬着嘴唇,强忍着满眶欲滴的眼泪,用橡皮擦把“工人”二个字狠狠擦掉,在同学们乱哄哄的包围监督下,微微颤抖的小手在成分一栏,用铅笔歪歪斜斜写上俩字——地主。

  教室里一片欢呼雀跃,我和我的同学们又蹦又跳,仿佛粉碎了一件重大敌特行动般骄傲和自豪。

  笑着闹着的同学们丢下仍独自呆在教室角落的霞,没有人再去留意她,更没有人想过,那颗幼弱的心灵受到了怎样的伤害?

  霞小学一毕业就随母亲和妹妹去了湖北宜昌父亲那里,从此,杳无音讯。

  上高中时,有一个高高大大的梅姓男生家庭成分也是地主。但那时上学已不用填写成分了,梅同学祖辈是地主的消息是他自己在班上大声宣布的。梅同学忠厚实诚,但成绩特别差。梅同学姑姑的儿子也和我们同班。据说,梅同学一家的命运是靠姑姑的婚姻挽救的。解放初期,地主小姐梅姑娘嫁了一个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梅同学喜欢微虚着那双本来就细小的眼睛,浑浊的眼神望着空洞的远方,神色游离,无限向往地说:如果在解决前,我就是梅家大少爷,肯定是坐着轿子上学。每每这时,总有同学晒笑:轿旁还小跑着一个狗腿子吧。

  高中毕业后,小板再没有见过梅同学,只听表弟同学,地主小姐梅姑娘的儿子参加同学会时偶尔提起他的讯息。梅同学境况不太好,高考落榜后去了广州打工,找了一个同厂的打工妹结婚生子。有年春节同学聚会,表弟同学带来的消息竟然是梅同学已在广州病死,老婆改嫁了,丢下一个年幼的儿子给老迈的父母。梅同学死在了异乡,这辈子终究没能坐上一回轿子。

  时光荏苒,似水流年,关于霞的记忆却没有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斑驳。我和我的同学们,围着霞追着霞尖声高叫:你是地主!你是地主!你是地主!那片“义正词严”而稚嫩的童声,越来越清晰地在小板的耳边,久久地,久久地回响……

  现在,霞爷爷家那座始建于清代嘉庆和道光年间的庄园已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国家首批传统村落中重点需要修缮的文物单位。当年喜气洋洋搬进庄园的村民们又全部被迁了出来。那座霞一天也没住过的庄园,被誉为“川南民间建筑精粹”的高墙碉楼民居,政府已花巨资修复如旧,正式对外开放参观。

  我的小学霞同学!如果,今生还能相见,小板特别想真诚真挚地对你说一声:对不起!

  我的高中梅同学!愿你一路走好,愿天堂里再也没有病痛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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