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物资极大丰富,一日三餐早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许多蛮腰变环肥、脂厚膘肥者仍大块朵颐、海吃不辍。他们常常陶醉于酒精与各种蛋白质在肠胃中发生的化学反应,打着令人作呕的饱嗝,以此炫耀自己身为“吃货”的荣耀。

        真正的吃货,一定是视食材为知己,视美食为红颜,用洁净的双手去采摘、塑形,用虔诚的情感去发酵、烘焙。情蕴其中,美食在滑进肠胃的瞬间,定能触及灵魂的最深处。多年来,能触及我灵魂的,其实是一枚普通的夹心饼干。

        那是懵懂的年龄,我家住在小山脚下,溪水绕村而过。一日午后,伙伴们重复着捉螃蟹的故事。溪水潺潺,清澈透亮,翻开卵石,或可见大大小小的螃蟹。正专注时,突然一声尖叫吓了我一跳。我回头一望,溪水已经变成了红色的带状。原来,刚才脚部与一锋利物亲密接触产生了严重的后果,脚踝处被一块紫红色的玻璃划了一道深深的口子,鲜血汩汩地涌出。伙伴们便学大人模样,找来干土,碾成粉状,急忙敷在伤口。毕竟创口太深,土法子无济于事。我和弟弟被母亲重重的仍在了板车上。

        赶到卫生院后发生的一切,至今我仍刻骨铭心。几位白大褂一起上阵。那些闪着冷光的金属器械,如同面目狰狞的冷血恶兽一般张牙舞爪,正欲吞噬净尽我那仅存的一点勇气。清洗完的伤口张着大嘴,能清楚地看清底层白色的东西。没有麻药,直接缝补。几个护士死死地按住了我。弯弯的钢针在我的皮与肉之间游走,“咝咝”的扯线声尤其刺耳,就如同千百只毒蝎,高擎着尾钩,不停地蜇螫这我的脑髓。我彻底地昏厥了。

        醒来已是清晨。朦胧中,我看见一位盘着小髻、身体伛偻的老人,迈着小脚匆匆赶了过来。她是姥姥,在街上卖些瓜子花生。她坐在床沿,一边“乖乖,乖乖”地安抚我,一边从布袋中掏出几袋花生和一盒饼干。花生十分诱人,那盒砖块大小的饼干更实实在在地吸引了我。黄色的塑料包装像蛋黄一样,亮闪闪的。那种颜色代表的是一种的幸福的味道,象征的是一种甜蜜的符号。打开后,抽出一个方形塑料盒,里面静静地躺着四卷饼干,整整齐齐,卷成桶状。包装很拙劣,分明还能看见烛封的炭痕。撕开封口,两片粘在一起,原来是夹心的。外面的两片呈橘黄色,印着或深或浅的图案,十分清晰。掰开一片,捧在嘴边,不忍心但又禁不住地咬下一小块,慢慢地嚼,用潜溢的液体细细地润,先是脆脆的、酥酥的,继而柔柔的、甜甜的,并伴有浓烈的橘子香味,沁入心脾。最美味的算是夹心。那是一层白白的、柔柔的奶油。白得那样素净,柔得那样顺滑,香得那样醇厚。它们强烈地刺激着我的味蕾,促使舌根总是有节律地做卷舌动作,像上紧发条的钟摆,一刻也停不下来。

        嚼着这样的美味,看看姥姥苍老但慈祥可亲的笑容,那一刻,我忘记了所有的疼痛,甚至暗自庆幸这样小小灾祸的发生。也不知,当时在一旁不停吮吸手指残余奶油的弟弟是否有同感。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初恋般地味觉享受或许是辛苦窃书换来一碟茴香豆的孔乙己,或许是《社戏》中夜航归来船头煮豆的小伙伴们所无法体味到的吧!

        这种味蕾的盛宴并不能经常实现,时日久了,这种渴望便不断发酵,变得浓烈起来。

        那年,我和弟弟都十分渴望上学。不是因为上学的路边新建了一座水泥厂,有许多新奇的事物,而是厂门口搭起了两间小茅屋。姥姥由行商转变成了坐贾。她总是把各种食品摆在门口,十分显眼。最令我满心生怨的,是姥姥偏偏把那夹心饼干放在米花糖的上面。那金黄的颜色太过招摇,只要我眼睛稍稍一瞥,满目皆是,想躲也躲不掉。每次路过,我和弟弟都严守母亲的教诲,远远地闪在一边跑开,任由姥姥的吆喝声不绝于耳。

        但终于有一天,母亲还是在弟弟的书包里发现了黄色的渣渣。我和弟弟被拉到了灶台前,母亲没有言语,只有动作。她先把挑火的铁钩放在灶膛里,烧了许久,拿出来一看,红红的,还冒着丝丝青烟。母亲一把拽过弟弟的小手,慢慢地挪近那泛着瘆人红光的铁钩。弟弟却刘胡兰般,也不哭也不辩,一副英雄不屈不挠的架势。但我分明看到他两只小腿全是筛糠状抖着,像我一样。其实,母亲并不是存心责罚,只是吓唬而已。后来,这样的场景就再也没有发生过。

        日子平淡如水,家燕日日在堂前呢喃,绿鸭天天在池中巡弋,一家人各有各的一份事。我的职责是喂牛。两只黄牛,体格健硕,食量惊人。铡好的麦秸堆成垛。食料上槽前,须把麦秆装进铁篮子里,在大缸里浸透,可拎出来要费很大的力气。水缸与牛槽有一段距离,挎着篮子容易淋一裤子的水。于是,我便自创了一种动作,把篮子在齐腰处甩起来,两手交替循环,在身体四周不停地画圆,这也起到了滤水的作用。

        一日,母亲说菜橱里有姥姥送来的饼干。我和弟弟便飞了过去,自然还是二一添作五的分法。那日,弟弟做作业十分投入,似乎还在不停地哼着《聪明的一休》的主题曲,“爱惜时光, 学习知识你最努力,  咯叽咯叽,咯叽咯叽……”这劲头着实令我担心,因为堂屋墙壁上,他的奖状数量马上就要追上来了。此时,我会坐在牛槽边的石窝子上,悠闲地舔舐着饼干,偶尔咬上一口。同时,我还看到地上一圈又一圈的水迹,它是那样的规整,是那样的浑圆,一直延伸到远处。牛儿也安静,惬意地咀嚼,悠闲地摆尾,牛虻、蚊蝇似乎也不见了。时候已是薄暮,炊烟已经袅袅升起,升腾到树梢,安详地俯瞰着整个静谧的村庄。西方天际仍一片火红,我和牛的影子被拉在地上,很长,很长。我就一直傻傻地坐着,甚至还傻傻地幻想着像牛儿一样,具有一种特异功能——反刍。

        时光荏苒,物换星移。现实中,人们在饥肠辘辘时,总是渴望山珍海味的丰厚营养;在丰乳肥臀时,偏又钟爱粗糠腌菜的刮油功效。我想:无论时光如何变迁,每个人心中对于美食的那份情愫永远都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