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她需要有个疼她爱她的男人

  阿彩和男主人同居后,俨然以女主人自居。他叫她阿彩,她叫他阿威,两个人甜甜蜜蜜,如胶似漆。阿彩没有期望和陈其威结婚,只希望陪伴在他的身边,哪怕作他的妾,作他的佣人,只要给她一个家,就满足了。陈其威也明确不可能迎娶阿彩,但表示会一辈子照顾她的生活。好景不长,三个月后,阿彩意外地怀孕了。对阿彩来说,这是第四次怀孕,她悄悄地到医院作了检查,各项指标显示这是一个健康的孩子。阿彩欣喜若狂,又担忧陈其威不容许。然而,怀孕的迹象越来越显著,阿彩实在瞒不下去了,又不甘心离开陈家,就一五一十地向陈其威抖落出来。陈其威先是一怔,接着力劝阿彩打胎。阿彩太想要自己的孩子了,表示只要让她生下来,哪怕让她一个人抚养也行。陈其威坚决不同意,声称情愿给阿彩三万元了结,也不要孩子。阿彩怎么求他都没用,就偷偷地溜回了老家。陈其威大怒,跑到安徽把阿彩接回来,说阿彩留下孩子,是为了将来要挟他。他对天发誓,只要阿彩打胎,他对阿彩肯定终身不会变心。阿彩进退两难,既舍不得孩子,又舍不得阿威,思前想后,决定委曲求全。阿彩流产后,得知自己多次打胎已留下后遗症,以后再也不能怀孕了,感到从未有过的失落。她对陈其威的一言一行变得敏感起来,怀疑他对自己究竟有无真情实意。

  陈其威表面上与阿彩还是亲亲热热,私下里却与她拉开了距离。有时彻夜不归,有时行踪不定,儿子也撒手交给了阿彩。身心俱损的阿彩,听邻居说,陈其威在外面相亲了,变得怒不可遏。她一心一意地照料陈家,还招来邻居的嘲弄,心里的苦楚无处发泄,就想报复感情骗子陈其威。有一天,陈其威的儿子吵着要爸爸,阿彩连打了几次传呼给他,他都不予理睬。孩子三更半夜地吵闹,阿彩筋疲力尽,一怒之下甩了他一个耳光,孩子被喜欢他的阿姨打闷了,停止了吵闹,阿彩却心疼了,抱着孩子呜呜地哭,哭了大半夜。

  陈其威回来了,一脸的不高兴,骂道:“哭什么哭,别给脸不要脸!”

  阿彩回道:“谁不要脸,你在外面瞎混,我算什么!”

  “你算什么?”陈其威指着她的鼻子道,“你算我养的一只猫,还是一只狗?你总是在管我的事!”

  阿彩气急了,回击道:“你欺负我这个乡下人,有没有良心?”

  “良心?”陈其威笑道,“你自己愿意的,我又没有强迫你。”

  阿彩心酸地道:“我是你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的东西吗?”

  陈其威冷漠地说:“我从来没有说过娶你,你是乡下人,我怎么可能跟你过一辈子?不要说邻居之间嘲笑我,就是我妈也反对。你叫我怎么做人?何况你还是一个离过婚的乡下女人!”

  阿彩哭了,她没有想到,她愿意托付终身的男人是如此恶毒。

  有了第一次吵架,就有了二次、三次……陈其威有了新的女朋友,和阿彩摊牌:给阿彩三万,让她离开。阿彩伤心透了,一天晚上,两人对打起来,小孩子在旁吓得哇哇直哭,邻居听见阿彩在喊“救命”,就打“110”报警。警察搞清楚两人之间的矛盾后,明确说这是家务事,不便插手处理就走了。那天,阿彩被打得鼻青眼肿。

  自从陈其威下令驱赶阿彩,阿彩的心里就起了杀心。她需要有家,需要一个疼她爱她的男人,她以为找到了,没想到昙花一现,这个男人只是逢场作戏玩玩而已。而阿彩不是好玩的、好骗的,她已经付出了血和泪的代价,绝不苟且偷生,必须以血换血、以牙还牙!

  她表面上答应以钱了断两人的恩恩怨怨,与陈其威和好如初,背地里却伺机下手。她曾经徘徊在死亡边缘,再下一次地狱又如何呢?

  “我与老公离婚后,一直没有回家乡。他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阿彩轻声细语地道,“有半年时间,我回不过神来。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怎么活。我想,连自己的丈夫都抛弃自己了,活着还有什么滋味。我甚至想到过自杀,但最后没有走这条路。我毕竟还有一个女儿要养活,还有爸爸妈妈。”

  阿彩离婚后,感到天都塌了。她踌躇在茫茫的大上海,觉得生不如死。白天,她到东家做事,脱离心事重重的氛围;夜晚,她咬着被角轻轻地哭,许久许久不能入睡。窗是暗的,床是冷的,即使睡着了,也是做着噩梦,不得安宁。她日渐消瘦,曾经想过自杀。这样的日子捱了两个多月,实在支撑不住,不得已到医院看病。医生诊断她患了忧郁症,劝她换个环境休养。于是,她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乡,山明水秀的家乡使阿彩逐渐镇定下来。

  然而,家乡不是真正的避风港。日子一长,阿彩离婚的真相不胫而走。家,唯一的家,也充满了沉默和鄙夷的猜测。阿彩在亲人的面前无法展露一个真实的笑脸,她上街买了一包“毒鼠强”,又一次来到上海。如果不能在上海立足,她就准备一死了之,因为她没有可以安身立命的家了。

  她原以为,上天怜悯,让她碰到陈其威,可以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治疗自己伤痕累累的心灵,没有想到……“毒鼠强”就放在陈家的阳台上。但是,阿彩还是于心不忍,迟迟下不了手。她可怜被娘抛弃的孩子,而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子也被陈其威摧残了,又渐渐狠下心来。

  那一天晚上,陈其威突然把家门锁换了,要求阿彩把所有的钥匙交出来,又好言好语地劝说阿彩理解他,然后把厚厚的一叠现金抛给阿彩,督促她顺利离开。阿彩不动声色,乖乖地照办。这个男人把她当破鞋一样甩了,还希望她感激涕零。夜晚,阿彩故意殷勤地帮陈其威洗了澡,搓了背。陈其威拉着她的手,有些感动地说:“阿彩,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你记住,今后有什么困难来找我。”

  阿彩当时点了头,她的心里已是什么都不相信了,她也没有妒恨他女朋友的念头,只是想自己的一切都已毁了,输到了底,破釜沉舟地报复一下这些坏男人,就是死也值得。

  阿彩答应第二天早上就走。5月31日早上6时,阿彩象往常一样起身,为陈其威烧了最后一顿小米粥,他有慢性胃病,她每天用小火熬粥给他吃。7时整,新来的女佣进门,阿彩交代女佣如何料理陈家的生活琐事,就去阳台上拿出了那包“毒鼠强”。7时半,陈其威和他的孩子将起床,她帮陈其威舀了一碗粥凉着,又替孩子温了一杯新鲜牛奶。新来的女佣被她支到后阳台去洗衣服了,阿彩心慌意乱地打开“毒鼠强”包装,急急忙忙地把“毒鼠强”粉末全部抖进碗里,还用调羹匀了匀。然后,她装模作样地向陈其威道了别,就拎起自己的行李走出陈家,直奔火车站……阿彩想回家,把三万元交给母亲,她的一生也就不欠谁了。

  到家乡后的第二天,当地警方接到上海的通缉令抓住了阿彩,阿彩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动手了,她原来准备购买“毒鼠强”自尽的。她更没有想到,“毒鼠强”粉末不是撒在粥里,而是洒在小孩子喝的牛奶内。陈其威没死,她毒死的竟然是他的儿子!

  阿彩断断续续地叙述了整个过程,时而忧郁,时而落寞,时而悲怆。谢敏华的情绪也是起伏不平。

  “阿彩,我曾经是你的东家,依法不能承办你的案件,今天我来问你,也许是最后一次。”谢敏华说,“当然,不管你被判什么徒刑,我都会去看你。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着,我会替你物色一个律师。只要你实事求是地交代自己犯罪的前因后果,我相信法律会给你一个公正的结论。”

  “我杀了人,师母,你更加看不起我了吧?”坐在矮凳上的阿彩哀伤地说,“我是被逼的。”

  “阿彩,我没有歧视过你。”谢敏华感到鼻头发热,说,“你是一步错步步错,我想尽办法来帮助你,包括王慧都想方设法帮助你,但是……”

  “如果不离婚,我就不会走上这条道。”阿彩用手指抹去眼边溢出的一丝泪水,“有个老公,就像有间房,就算房间是漏的、破的,也有一个安身的地方。”

  “婚姻对一个女人而言是太重要了,可是阿彩,究竟是谁破坏了你们美好的婚姻呢?”

  阿彩闭上了眼睛。

  “一旦感情被毁坏,很难缝合。”谢敏华说,“你的前夫小王比较清高,他包涵不了这样的事,受不了这样的侮辱。爱情的基础是互相尊重、互相包容,这个基础毁了,就……”

  “碰到这样的事,有几个男人可以包容?”阿彩苦笑,“我对不起他,可是我没有错。”

  是的,遇到老婆被人侮辱的事,有几个男人可以装聋作哑呢?报复也罢,息事宁人也罢,似乎都难以解开那个耻辱的心结。不要说小王,就是自己的丈夫肖栋,对阿彩的遭遇也流露过鄙视。

  “师母,你生的孩子是男孩吗?”

  “我生的是女孩。女孩有什么不好吗?”

  “好,当然好。”阿彩的面色惨白,“有一个孩子总比没有孩子强啊。”

  “为什么最终被害的是孩子呢?”谢敏华目光如炬地责问。

  阿彩勾下了头,乌黑的头发里有几丝银白在闪烁。

  “你能够说,你对四岁的陈嘉之死一点都没有预料吗?”

  “……我是无意的。”阿彩的辩解微若游丝,“你懂我,我对所有的孩子都是害怕的。”

  是的,阿彩对孩子有一种回避心理,阿彩在她生育前提出了回家……

  “阿彩,你杀了人,是罪不可赦,但情有可原。”谢敏华沉重地说,“我相信你杀孩子是误杀。”

  阿彩的嘴唇颤抖着,欲哭无泪。

  如果阿彩迁怒孩子,故意毒杀了孩子,那么,她也就泯灭了纯真的人性,不仅谢敏华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原谅,法律也会从严惩处。

  谢敏华拿出酱红色的外衣递给阿彩,怜惜地说:“阿彩,冬天就要到了,你多穿一点衣服保暖。”

  阿彩的眼里溢出了泪花,她哽咽地道:“师母,你真是好人。可是我觉得活着太苦了……”

  “你还有什么事需要办吗?”

  “没了,真的……”阿彩咬住了嘴唇,抹了抹眼泪,迟疑地问,“小王知道我的事,不知道会怎样?”

  谢敏华哀怜地看了她一眼,问:“你希望他来看你吗?”

  “不……”阿彩咬着嘴唇道,“就让他认为我死了吧。可是我乡下的孩子怎么办?”

  谢敏华默然无语,她示意书记员将阿彩还押。阿彩站起身,眼泪汪汪地凝视着她,迟迟不提脚步。

  “阿彩,再见吧。”谢敏华轻轻地告别道。

  “师母,谢谢你!”阿彩扑通一声跪到地下,一连给谢敏华磕了几个响头。

  “干什么,阿彩!”谢敏华赶紧上前扶起她,劝道,“事已如此,想开点。”

  “师母——”阿彩嚎啕大哭,“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

  “阿彩,不要这样,你是好女人,我相信你。但你不该贪慕虚荣,轻率轻信,一错再错,最终走上一条不归路。”谢敏华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现在的所作所为,已经无法让人原谅,你也要好好反思自己,不要一味责怪命运。”

  阿彩垂下了头。争强好胜的她一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谢敏华希望阿彩真正地认识自己,重新做人。


  六、阿彩杀人案开庭,两个漠然置之的男人

  回单位后,谢敏华将案卷交回张处长,并将审讯的过程作了汇报。经检察长批准,谢敏华正式回避此案。案件交给同事章茜审查起诉。

  谢敏华找到了市法律援助中心的金西成律师。她把叶阿彩的杀人案件详细地作了介绍,希望金律师替一个不幸的外来妹作免费辩护。金律师一口允诺。

  两个星期后,叶阿彩故意杀人案在中级法院开庭审理。那天,谢敏华带着张梅去旁听,王慧因为临时有采访任务没有到场。旁听席上,人稀稀拉拉的,大概只有10多人,从脸色上看,他们是阿彩的亲朋好友。她希望小王露面,但遍寻不着。她感到失望,也感到悲伤,这个连阿彩的生死都漠然置之的男人,有什么值得阿彩念念不忘的呢?陈其威也不在旁听现场。有一个时髦的女人阴冷地坐在一隅,可能是陈嘉的母亲。

  鲜艳的国徽悬挂在法庭上方,法官端坐于中央,左右两排是公诉人和辩护人。一脸憔悴的阿彩垂头默默地站在被告席上,等待法律审判她的命运。

  对阿彩杀人的犯罪目的和事实,控辩双方没有争议。争论的焦点在于,叶阿彩杀人的对象究竟是陈其威还是他的儿子。这也是谢敏华关注的核心问题。

  身穿深兰色检察制服的公诉人章茜站在庭上,郑重指出:“……本案犯罪嫌疑人叶阿彩因生活琐事对主人心怀怨恨,遂产生报复之念,曾经向陈其威扬言让他断子绝孙。5月31日上午7时许,犯罪嫌疑人叶阿彩趁陈其威在卫生间洗漱之际,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包粉状毒鼠强欲投入陈其威食用的米粥里,后因心慌意乱,投入到陈嘉平时食用的牛奶内,随即逃离上海……”

  公诉人章茜的指控一板一眼,她不时扫视着旁听席。

  年届四十的金西成律师站起身来,诚恳地看着审判长,沉缓地辩护道:“审判长、陪审员:通过法庭调查,我同意公诉人指控我的委托人叶阿彩故意杀人罪成立。本案中,除叶阿彩本人的供述外,没有其他证明叶阿彩投毒杀人的直接证据,因而只能借助其余间接证据之间的联系来进行认定。因此,首先,我的委托人叶阿彩到案后认罪态度较好,有悔罪表现。其次,叶阿彩没有毒死被害人的直接故意,她是误杀了这个孩子。虽然陈其威证明,叶阿彩与他吵闹时扬言让他断子绝孙,但仅是一面之词,不予采信。在我的调查中,所有的邻居、老师包括陈其威本人证实,叶阿彩平时非常爱护甚至有些溺爱陈嘉,视为己出。当她得知陈嘉意外被害,痛心疾首,十分懊悔,她犯罪的主观恶性不大。第三,叶阿彩曾经因为屡次怀孕流产等原因而离婚,在和陈其威同居期间又怀孕,却被逼着再一次打胎,并造成今后不能生育的后果,其身心遭受的创痛是无以复加的。作为一个克勤克俭的外来妹,她,对陈其威及其儿子付出了一片真情实意,在感情纠葛得不到公平处理的情况下,错误地采取了投毒报复的行为,自然应该得到法律的处罚。”

  接着,金律师话锋一转,面向旁听席高声道:“然而,分析一下该案的前因后果,我们在座的每个人都清楚,叶阿彩原是一个受害人,正是陈其威欺骗和欺凌了一个孤苦无助的外来妹,他对叶阿彩的铤而走险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应该受到道德的严厉谴责。”

  旁听席上,群众交头接耳。张梅也感叹地说:“作孽啊!”

  “第四,经司法精神医学鉴定书鉴定,叶阿彩在作案时精神正常,具有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但是,不可否认,叶阿彩几年内遭到一系列沉痛的打击,她的精神状态一直处于极度忧郁之中……”

  阿彩的乡亲们一个个勾着头不说话。那些被阳光晒得通红发亮的后脑勺,是否能够理解走出农家来大上海干活的阿彩们的一把辛酸呢?

  一头短发的公诉人章茜针锋相对地指出:“本案更为重要的是,犯罪嫌疑人叶阿彩系于6月3日首先交代了使用毒鼠强作案的犯罪事实。本案的许多证据均是根据叶阿彩的交代取得的,因而属于‘先供后证’,证实了相关证据和叶阿彩的供述具有很强的真实性……”

  谢敏华发现陈嘉的母亲始终是一个端坐的姿态,象一尊凝固的雕像,脸部看不出表情。年逾三十的女人,在抛夫别子后,是否有过孤独和懊悔?今天,面对毒杀自己孩子的凶手,她为什么不动声色?

  “天啊,阿彩会不会判死刑?”张梅捏着一把汗问道。

  “应该不会吧,她有从轻情节。”

  “她要赔偿吗?”

  “你说什么?”

  “她把那个孩子害死了,他妈妈不会要求赔偿吗?”张梅的浓眉大眼从陈嘉的母亲身上闪过。

  “你以为这个女人缺钱吗?你说阿彩赔得出钱吗?”谢敏华一字一句地回答,“她是来看下毒的女人怎样接受审判的,也是在为可怜的孩子哀悼。”

  “哎,也可怜啊。”张梅的厚嘴唇发出了惋惜的声音。

  章茜不愧为市优秀公诉人,她的论证无懈可击:“我需要强调的是,犯罪嫌疑人叶阿彩有直接故意毒杀陈其威的行为,明知并且追求自己的投毒行为发生致人死亡的结果,她的行为触犯了刑律,构成故意杀人罪;其在实施投毒杀人过程中,不论是杀陈其威还是他儿子,都是出于一种报复动机,因为犯罪嫌疑人叶阿彩被迫打胎后心怀怨恨,她有让陈其威断子绝孙的念头,究竟是希望还是放任陈嘉死亡这种结果发生,即是直接故意犯罪还是间接故意犯罪,要根据现场证据来加以认定;如果由于认识错误,其将被害人陈嘉误作陈其威加以侵害,使其主观上的杀害对象与实际的受害对象发生了错误,这是刑法上典型的对象认识错误,并不影响故意杀人罪各构成要件的成立;至于犯罪嫌疑人叶阿彩的刑事责任问题,已有司法精神鉴定认可,本人不再赘述。”

  说到这里,章茜停顿了一下,直视着被告人义正词严地说:“不可否认,犯罪嫌疑人叶阿彩实施投毒杀人的报复行为,有令人同情的一面,造成今天这样的后果,被害人的父亲陈其威存在一定的过错,但被害的陈嘉仅有四岁,他是无辜的、冤枉的,一个天真烂漫的幼儿惨死在被告人愚蠢的报复行动中,任何一个公民都不会原谅这种杀人行为;作为一个外来妹,忍受着大城市人的歧视与嘲讽,以为和陈其威同居就能够得到一定的保障,说明她的单纯和虚荣。同居是不受法律承认和保护的非法关系,陈其威也曾经明确不会和叶阿彩结合,在她打胎之后,陈其威提出给付三万元进行赔偿,叶阿彩没有反对,事后也拿了这笔补偿金,应该作为合理了断。但叶阿彩又采取了极端的报复行为,反映她的心胸狭隘和报复欲望,如果她能够吸取教训,及时悔悟,就不会产生不可收拾的恶果。”

  谢敏华认为,她实际上也承认阿彩是间接故意杀人,只不过不能排除阿彩有直接故意杀人的动机和目的。

  老成持重的金西成律师胸有成竹地站起身来反驳道:“我需要强调的一点是,我的委托人叶阿彩投毒杀害陈嘉是间接故意,不是直接故意。是出于报复动机,但没有迁怒陈嘉的任何表现,即使她有让陈其威断子绝孙的动机,也是一面之词。”

  阿彩背对着旁听席,谢敏华感受不到她的情绪。站在宽敞的法庭上,面对正襟危坐的三名审判人员,她显得那么瘦小而无助。

  金律师加重了语气:“在上海打工,被告人叶阿彩遇人不淑,受到了一系列的打击,鉴于涉及其个人隐私,不便在法庭上公开我委托人的不幸遭遇。最后在陈家,她又一次受到感情的欺骗和身体的摧残,留下不可挽救的后遗症,这绝非是金钱可以一笔勾销的。何况,她与陈其威同居后就没有拿工资,也就是说,陈其威除了支付日常开销外,没有再支付保姆费用。叶阿彩的付出是双重的付出,最后拿到的三万元应该是辛苦打工的劳务费和治疗费,根本不是身体和精神的赔偿费,这三万元不仅是她应得的,而且是必须得到的。所以,对叶阿彩而言,这不是了断感情纠纷的方式。陈其威与她分手时,是明白叶阿彩遭受的痛苦的,给付金钱只是他减轻良心谴责的一种手段。所以,设身处地地为一个外来妹考虑,我们就会明白,她又一次被抛弃,精神上处于崩溃的边缘。为了维护自己残留的自尊,一个曾经与人为善的受害者,便错误地实施了杀人的反抗手段,并且不惜以生命的代价来求得解脱,这是她的悲哀,是陈其威的悲哀,更是我们社会的悲哀。”

  谢敏华看到阿彩在悄悄地抹眼泪。公诉人章茜较多地从法理上丝丝入扣地论证阿彩的犯罪问题,阐述杀人犯罪的社会危害性,金西成律师更关注阿彩入情入理的犯罪原因,以搏得人们的情感共鸣。两人一张一弛,各有侧重。

  法庭的气氛始终是凝重安静的,几乎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最后,轮到阿彩陈述,她哽咽地说:“我错了,我向陈嘉的亲人道歉。我听到陈嘉死亡的消息,真的很痛心,我对不起他。如果有来世,我希望陈嘉能够做我的儿子,让我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来赎这份罪过……我希望法官宽大处理,我还有孩子需要抚养。我也对不起爸爸妈妈,作为女儿,没有尽到瞻养的义务,还要连累他们今生今世……”

  旁听席上,有几个人在不停地抽泣。张梅特地带了一卷面纸,她红着眼悄悄地撕扯着。陈嘉母亲的脸色打了霜似的,惨白惨白。

  法官的脸色也是那样凝重。当庭没有宣判。散席后,谢敏华走上前去,向金律师表示感谢。

  又过了两周,阿彩的宣判下来了,她被以故意杀人罪判处有期徒刑15年。当庭,阿彩表示服判。谢敏华私下认为这个判决也属合理,就是上诉也难有再减轻刑罚的可能。


  七、一颗狭隘而又倔强的灵魂

  一转眼,到了女儿两周岁的生日庆典,谢敏华在酒店里办了酒席。亲朋好友济济一堂,热热闹闹。女儿象一个骄傲的小公主,迈着蹒跚的学步穿行在一张张酒桌之间,被人们左搂右抱。突然,她听到一阵哭声,怎么了?她悬着一颗心,急忙朝女儿的方向挤了过去。

  “刚才有个高个子来,是乡下人,把一个信封和一个红包送到小宝宝手上,把宝宝吓着了。”

  “噢?”谢敏华冲出酒店,已看不见来访者的背影。拆了信,熟悉的笔迹映入她的眼帘。

  “谢大姐:你好!

  我和阿彩在上海发生的事情你都知道,后来我们终于离婚了。因为我不能保持一颗平常心,当作什么事也没有发生。阿彩有自己的生活理想,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虽然你一再奉劝我别离开她,但我忘不了痛心的事,就不可能善待她。

  我承认,你写信是促使我们和好如初,但那种教训的口吻令我感到厌烦。在处理我和阿彩的事情上,你始终有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我们是想掩盖这段不光彩的经历,但你出于仗义执言的需要,把我和阿彩的矛盾公开化了。你以为是一个检察官,就能够明断社会上发生的是非曲折吗?你以为是一个强女人就是阿彩的领路人吗?你让阿彩的事刊登在报刊上,对我而言,是极大的侮辱。我是农民,我的土地被人占有了,当然要反抗,警察无能为力,所以我痛打了流氓经理。事实是,打也就打了,没有人追问我,就像经理欺负了许多外来妹一样,欺负也就欺负了。我的信念是,人有过错就必须接受惩罚。至于惩罚的方式,执法机关不能作主,我们可以自己选择。阿彩被欺负也是必然的,起初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茶馆里做,后屡次叫她辞职,她不愿意。她为了钱甘愿受人欺负,所以我不能原谅她。还有,她说是被经理强迫的,而我没有察看到她身上有重伤,我不相信她是完全受逼迫的。我不明白,她和一个遭(糟)老头子干这种事就不恶心吗?如果真是被迫受到了伤害,她应该首先告诉我,我们当初就报案,可以让那个流氓受到法律的严惩。而事后,她一声不响,直到我发现事实真相。她根本就不把我当作丈夫看待,在大城市灯红酒绿的迷惑下,她以为靠自己的钻营就可以独立。所以,有了这种事,我看到她就觉得脏、下贱,怎么可能还有夫妻的真情?

  在上海我打工近7年了,这几年真是咬牙切齿地过来的。外来民工到大城市,干的都是脏活、累活,你们的大楼造起来了,大桥竖起来了,我们得到什么?不要说做苦力受到的白眼和歧视,没有落脚之处的穷困潦倒,还有做一天不知一天的担惊受怕。我告诉你,我换了五家建筑装潢公司,每个老板都象周扒皮一样吝啬,本来给我们的工资就很低,还要七扣八扣。记得有个从浙江来的包工头,声称有资产几千万,我给他辛辛苦苦干了半年,只拿到三个月的报酬。最后他和客户结了帐就逃走,剩下我们20多个工人一文不名,告他也找不到人。我们都是离乡背井的打工者,束紧裤腰带喝着白粥吃着咸菜在卖命,这种人坑害我们的血汗钱真是没有人性啊。阿彩来上海打工,我是不情愿的,我想我一个人受苦受累也就忍了,何必让她也受到这种凌辱?但她铁了心要来打工,积攒了一点钱就和我比来比去。我们的梦想是,在上海赚到一大笔钱就回乡过安稳的日子,而阿彩却出了这种事,我们有脸面回老家吗?

  现在,我听说了阿彩杀人入狱的故事。她落入这个地步是令人痛惜的,也是必然的,好在她为自己报了仇。我对她现在的堕落有一定的责任,希望你将这二千元带给阿彩,作一点补偿。这是我最后一次帮她了。阿彩是一个善良的傻女人,拜托你多帮帮她。我将离开这座让我喜欢让我忧愁的城市,去寻找新的生活新的爱情。


  八、致礼

  谢敏华看完信,仔细地装入拎包。这个男人有一颗倔强而又狭隘的灵魂。他,会真正怜悯阿彩吗?

  阿彩被关在位于郊区的监狱改造服刑。通过检察院监所检察处,谢敏华特地到那里去探望她。探监的场所象电影里一样,隔着一格格宽大厚实的玻璃,每个人用面前的一个电话轻声交谈。

  阿彩穿着兰色的囚服,安静地坐在透明的玻璃后面。进来三个多月,她的神情已经没有以前的悲怆,有淡淡的忧郁浸染在眉宇之间。

  “阿彩,好吗?”谢敏华坐在接见者的位置拎起电话问。

  “好的,谢谢你救了我一命,师母。”阿彩感激地说,“这里一天三顿都吃得挺好,每天换花样,住的房间也很清洁。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了。”

  “你每天干什么,累吗?”

  “不累。我每天烫衣服,其他事都不干,也没有什么操心的。”

  “有什么事,你可以向管教干部反映,不要有什么顾虑。”谢敏华苦口婆心地道,“遇到不愉快的事,能让就让,能忍则忍。希望你在这里能够改变自己,学做一个真正的强者。”

  阿彩点着头。

  “家里人来看过吗?”

  “爸爸和妹妹来过。”阿彩的眼睛一红,“他们受连累了。不知道孩子怎么办?”

  “张梅向你问好,这是她送你的二百元。”谢敏华拿出一张信封,说:“还有我的一点心意,你安心在这里改造。”

  “师母,我总是给你添麻烦。你们大城市里的人都像你多好。”阿彩轻声细气感激地说。

  “哪里都有好人也有坏人,关键是要把握自己。”谢敏华说,“作为一个城市的边缘人,要融入大城市,一定要靠自己的勤劳智慧立足,不能靠投机取巧。”

  ……阿彩垂着眼帘不说话。

  “告诉我,阿彩,你真的爱过陈其威吗?”

  “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阿彩答非所问。

  “你仅仅是想有个家,可以安身,是吗?”

  “师母,我是一无所有的人了,凭什么说爱或不爱。”阿彩自嘲地说,“只是想过日子罢。被抛弃的人,很难再爱上别人了,不会了。”

  “你对他没有感情?”

  “……先前有抓救命稻草的感觉,对他有好奇、有迷恋,当然还有虚荣的感觉。后来知道他是一个自私冷漠的人,就只剩下恨了。”

  “如果真的是他死了,你现在懊悔吗?”

  “不,我不后悔。”阿彩一五一十地说,“让他死是我的目的。”

  “你曾经想过和他结婚吗?”

  “当然想过,做梦都在想。”阿彩迷惑的眼神飘忽起来,“他曾经说过不和我结婚,但我不在乎,我想,做他的外室也比做保姆强啊。”

  “没想到他会赶你走?”

  “没想到……我是自作自受。”阿彩的眼泪收不住似的,一串串向下流淌,同时,她大口大口地喘气,像要把眼泪都吞到肚里。

  “我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了,师母,我的犯罪是可怕的。告诉你,我有害陈其威的念头,也曾经闪过让他断子绝孙的念头。”阿彩沉郁地说,“我是真的害怕自己了,觉得无药可救。”

  “阿彩,你喜欢自己的孩子,那孩子不是亲生的,你也喜欢陈嘉,曾经照顾有加,他的意外死亡令你感到难受,这些都说明你是好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勇于付出的人,我相信不会毁于一旦。”

  她禁不住伏在台上,嚎啕大哭起来。

  “阿彩,保重自己。”探视的时间到了,谢敏华劝道,“有什么需要,请队长转告我。”

  “师母,即使我是一个坏女人,你也不要不睬我。”阿彩的眼泪如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苍白的脸颊滴落。

  “我相信你是一个好女人。”谢敏华真心实意地说,“你不要太自责了,精神压力太重,就会造成疾病。既然知道错了,不如一切重新开始,创造自己新的人生。”

  “小王,不知道他好吗?”阿彩终于憋不住地问。

  “他寄来二千元到我家,让我转给你。”谢敏华有些心酸地说,“听说他到别的城市去打工了,没法和他取得联系。”

  “他有信吗?”

  “没有。只是寄来一张汇款单,附言说是给你的。”谢敏华永远也不想把那封信交给阿彩看,“说明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阿彩沉默了,眼睛里汪出一抹眼泪,似乎自言自语:“到哪里打工都不容易。”

  “每个人的道路都是靠自己走的,别去想他了。如果他有良心,不会不管你和孩子的。”谢敏华又鼓励说,“我希望你争取早日出狱,获得自由。”

  “唉,永远在这里也没有什么不好。我就是想孩子,想家里的人。”

  “阿彩,你要振作精神,法律对你还是公平的。”

  阿彩没有抬头,她的手掌使劲地推着玻璃,好似要推开隔离的屏障,与谢敏华相握。

  谢敏华默默地为一颗扭曲的灵魂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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