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老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瞎折腾,心里一门犯核计。
   其实今年刚刚退休,还是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可不知怎的,这几年,头发秃了,胡子白了,腰也有点弯了,走起路来还时而蹒蹒跚跚,但我从来没有“老之将至”的感觉。前几天,从一本书中看到一位伟人说,老不老,看走跑,一想起自己那不大灵便的脚步,我不觉汗然冲顶!老了……一阵无以名状的慨叹涌上心头。
   我不知道老天为什么造就我这么一个生命,更不知道将命归何处,我只知道,自己也曾造就了几条生命,在这世上。但这几条生命都不怎么看重自己。因为我一直拮拮据据,一直平平庸庸,惨淡经营几十个春秋,既没攒下金山,也没熬到过一官半职,几条年轻的生命因为借不着我什么光,一直耿耿于怀。每每看到那些背靠大树乘荫凉的后生,我也常常觉得愧对自己造就的几条生命。既无弯弯肚子,何必吃镰刀头,也许我当初的“造就”就是一个大错。可我自己也不曾靠过什么大树,我的造就者比我现在还拮据,还平庸,我无荫凉可乘。可我也硬是用自己的平庸的双脚,平庸地从林深荒野的小村中走进了这令人艳羡的海滨城市。当然,我忘不了我的造就者,他不仅造就了我的生命,也造就了我生存的本领。
   我躺在床上翻天覆去,弄得床吱吱呀呀地呻吟。
   “瞎折腾个球,废物……”老婆被折腾醒了,背对着我嘟囔着。
   我想打开灯,看看几点了,又怕老婆骂,只好苦苦地捱着。我咪上双眼,不敢再乱翻身了,可心里却翻江倒海……
   哇……
   北大荒的一间破草房里,土炕上一堆破谷草,十月里,一个紫红紫红的生命随着嗖嗖的冷风降落在这谷草堆里,手脚乱刨。躺在谷草堆上的母亲,瞅瞅这个让她遭了十个月罪的儿子,无奈地转过头。唉!生不逢时!泪水和血水同时从这个第一次做母亲的女人身内流淌出来。空荡荡的房,空荡荡的屋,竟没有一块裓子将这个小生命裹起来。姑奶奶跑回家扯了一条破围裙来,裹直了这个曾经殷实过的家族的又一代生命。
   哇……
   这个小家伙真不省事,嘴里含着妈妈那干瘪的奶头,吮几下,哭几声……做母亲的毛了,第一次,没经验,不知道孩子乍的了,急忙找来邻里郎中。老先生摸摸儿子的软脑壳,又看了看母亲那腊黄的脸。扔下一句“奶水不足,孩子饿”慢慢地踱出了破草屋。于是,年轻母亲每天开始嚼烂八分熟的苞米馇子饭,再用布头裹起来,拧出“布子”汤,喂养起这个生不逢时,又不省事的小生命。
   哎,我怎么就这么不逢时、不择地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睁开双眼,屋里还是黑黑的,什么也不见,我摇摇头,小心地侧过身子。
   “狗崽子,你还想反把乍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大小子,上去一脚,把一个十三四岁的瘦小子踹了个趔趄,瘦小子扔掉手中的饭嘎巴,疯似地向踹他的大小子扑去,大小子抓住瘦小子的头发一阵胡抡,瘦小子不吭不声,手在大小子身上脸上乱抓乱挠,直到瘦小子的母亲赶来,拽开儿子,瘦小子才流着泪跟上母亲回家。前几年不知什么原因,生产队一开会,瘦小子的爸爸就常常站在前头,人们还喊着:打倒黑五类!让黑五类永世不得翻身!从那以后,瘦小子再也不是三好学生了,胳膊上的三道杠也没了。瘦小子只知道好好读书,从不打仗,连别人打仗的热闹他都不看。因为母亲常说,打仗是无能,他不愿做无能的人。可今天他实在忍不住了。忍无可忍,无需再忍!今天,生产队的大食堂把饭嘎巴分给了帮队里打扫屋子的几个孩子,刚刚分完,大小子不知从哪儿闯进来,吵着要吃饭嘎巴。“低标准,低销量”,饭嘎巴不可多得,食堂的管理员冲大小子说:“你没干活,没你的份儿!”大小子怏怏地回转身,猛然见瘦小子喜滋滋地翻着手中的饭嘎巴。大小子笑嘻嘻地走到瘦小子面前。“分给我一半!”瘦小子噔大了眼睛,没吱声。大小子上手就抢,瘦小子嗖地藏在背后,“你没干活,凭什么给你!”于是就有了“狗崽子”,于是就有了踹一脚,也就有一个趔趄,瘦小子不在乎那一脚,是“狗崽子”恼疯了他。
   “狗崽子!狗崽子!”一个狗崽子窝囊了我二十多年,申请助学金,没份!入团,没份!考大学,也是一个三类政审,又没份!操!狗崽子!妈妈的,我怎么他妈的就是狗崽子!我瞪大了眼睛,拳头猛地砸了一下秃秃的前额。
   “你不睡,也不让人睡?”老婆抗议了。我激凌一下,“睡!睡。”叨叨咕咕地,又翻了个身。
   东官道上,一个硬朗的老者,用一根锄杠挑着一个简单的行装。身边一个瘦瘦的男孩儿,肩上背着一个鼓囊囊的书包,爷爷送孙子上学。瘦男孩儿以全公社第一的成绩考上了中学。上中学了!瘦男孩儿是这个穷僻山村中第一个考中“秀才”的!临行前,妈妈把用三个晚上赶做的新布鞋塞进了儿子的书包,用她那过早皱裂的双手在儿子的脸上摸了又摸。爸爸用力捆完了儿子的行李后,用手拍着独生子的瘦脑壳:“儿子,就看你的了!”走在东官道上,瘦男孩儿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个生养他的小山村的人们都常年累月地劳作在给予他们衣食的土地上。解放后,村里先后从这东官道上只走出去三个人,都是从军的。一个复员后在村里当了大队支书,另两个复员后都在外地安排了工作,再也没回到村里来。他是做为读书人从东官道走出小山村的第一个。他知道,他是他们家族的长子长孙。他的家族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祖辈兄弟六人中,只有爷爷读过几天“私塾”,能记个小账。父辈中,只有爸爸读到“优级”,还没毕业。他是全家族中最有“文化”的了。他从这东官道上一走出来,肩上担着的是振兴家族的希望。所以他“沉甸甸”的了。
   “大孙子,今天的太阳可真亮!”爷爷笑呵呵地用手拍了拍孙子肩上的书包,挺起腰板走在了孙子的前头。孙子不重复爷爷的脚印,在旁边又踏出了一行新的脚印。
   是啊,那天的太阳可真亮,那灿烂的阳光,一直把我送到四十里外的县办中学。可今天的太阳哪去了,怎么不见一丝阳光,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庆丰,你从念书时就没想过当老师吧?”在公社举办的教师冬训班上,一位鬓发斑白的老教师问他身边的青年人。“噢……”青年人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他的老师的提问。是的,真的没想过。初中阶段,他一直是全学年的状元。临毕业时,老师劝他考高中,将来考大学。可他为了及早参加工作,改变家庭的贫困,改变家族的命运,在报考志愿表上毅然填上了“省卫校”和“省农机校”两个“中专”志愿。可天不遂人愿,尽管他在全县考了第六名,可那一年县里为了提高县高中的升学率,决定把全县的前八十名考生,不看志愿,一律召进县高中。就这样,他鬼使神差般的成了高中生。高中阶段,他一直是班里的数学科代表,是全学年的数学尖子。可他又偏偏喜欢舞文弄墨。学校里的每次征文,他的“作品”都能获奖。高二时,他的报告文学《跑场新兵》竟获得了全县征文一等奖。于是他做起了“作家梦”。他敬重老师,但从未想过当上老师。一是他的个头不足一米六O,不符合师范院校的体检要求。更主要的是,他是“狗崽子”。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狗崽子”岂能堪为人师?一想到“狗崽子”,他就心灰意冷。“狗崽子”不能当老师,那“狗崽子”能当作家吗?他的前面一片茫然。可是真有意思,“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萌。”他毕业后,又从东官道回到了生养他的小山村。这时上级要求每个大队的学校都要办初中班,那时叫“戴帽中学”,而全大队只有他这么一个高中生,于是,“狗崽子”摇身一变成了“人民教师”。
   “好好干,要干就干出个样儿来。”老师叮嘱他的学生。
   “好好干”,我没好好干么?可三十多年也没干出个啥样来,还是平头百姓一个。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天花板。那边的老婆传出了鼾声。老婆的鼾声让我更加颤抖了:自己没能耐,让老婆也跟着遭了大半辈子罪。
   “我没启开盖儿。”第一次怀孕的年轻媳妇,看着刚下班的丈夫,无奈地指着放在柜盖上的山楂罐头。这是丈夫从妻子怀孕以来为她买的最贵重的补品,花去了一元三角六分。这之前,他还曾为她花八分钱买过一个山楂卷。此外,“害口”的年轻孕妇只靠啃青萝卜和青沙果“解馋”。丈夫用菜刀砍开了瓶盖,看着妻子一口一口地喝瓶中的罐头水。他坐在炕沿上一声不语……“你也吃点。”妻子把勺递过来。“不,不,我怕酸。”丈夫又把勺递了过去。妻子用纸壳盖上瓶口,“多吃点。”丈夫劝她。“别,留着下回馋了再吃。”妻把瓶子放到了柜盖上。他知道,那山楂是加了糖的,甜酸甜酸,可他的心里,却苦涩苦涩的。
   夏锄时节。烈日焦烤着大地,半人多高的谷苗在太阳的焦烤下有些打蔫儿。谷地里,一个年轻的媳妇半跪半爬地间苗儿。她是在城里成长的,头一次干庄稼活,啥是谷苗,啥是谷莠,啥是稗草,她分不清。可她间得却异常认真,间过的垅上稀稀疏疏,尽管留下的不全是谷苗,还有谷莠,还有稗草。她身后,一个不满周岁的小女孩儿,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在垅沟里爬,时不时地也在垅上薅几把,可她薅不动的,小手小脚小脸都是土,汗水从头上流下来,一道一道的,可她不哭也不闹。当时的生产队为了早日完成夏锄任务,把间谷苗的任务按各家的人口分到了各户。她家三口人,一共分了六垅,大约有二亩多地。丈夫上班,她就带着孩子来爬垅沟。
   我家世代都是爬垅沟的。一直到了我,好歹才从地垅沟里爬出来,爬上了农户们都羡慕的三尺讲台。可从未爬过地垅沟的老婆和还不认识地垅沟的孩子又在替自己去爬地垅沟,“嫁汉嫁汉,穿衣吃饭”,难道这就是丈夫能给妻子,老子能给孩子的吗!我看看身边毛巾被遮住了的老婆。老婆一翻身,一只大手拍在了我的胸脯上。那手早已没了细嫩,那细嫩哪去了呢……
   “饭在锅里。吃过后,别忘了给孩子买铅笔。”天刚蒙蒙亮,妻对还在被窝里的丈夫说。妻要去校办的木工厂里赶早班。这个木工厂的主要产品是做农用的马枷板。锛凿斧锯,那是爷们儿使的。妻每天就用自己本是细嫩的双手,抄着这些家什做着一副又一副的马枷板。妻是厂里年龄最大的女工,她做出的马枷板也是全厂最好的产品,妻的手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血泡一层又一层的老茧。她手上的细嫩不见了,家里的饭桌倒丰盛了。
   咣!一声门响,丈夫透过玻璃窗见妻打着雨伞的身影渐渐地消失在风雨中,他的双眼也湿了。哎!自从调进县城工作以来,在亲友的帮助下,妻在县医院谋到了一份临时的工作。名称还好听——护理员。其实就是为患者打开水、换被褥、打扫病房、清刷厕所的下等差事。丈夫无能,没办法为妻找到一份体面工作。这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星期天,一年365天,天天当班。实在过意不去,丈夫就利用公休日替妻上班。“哟,老师也来扫厕所呀!”医院的大夫护士有几分惊讶。其实,妻在家也没闲着。
   没闲着……大半生的忙,我倒是没累着,可老婆却一直忙忙活活。我下意识地抓过老婆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窝上。老婆摸到我的心跳了吗?我心里问道,没敢出声,真怕弄醒了熟睡的老婆。她只有睡下时才不忙了。我默默地一个人,无论如何也睡不着,瞪大了眼睛,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突然,眼前亮起了几道虚无的光环——县政府的立功奖章,区政府的优秀教师证书、区政协委员、区教育学会副秘书长、省教学能手、省教委优秀教师、全国中语会课堂分会常务理事……光环并不耀眼,可它们也曾被人艳羡过。但对我,对我老婆,对我和老婆共同精心营造的家,除了某种程度上满足了我、我们的虚荣以外,还有什么重要呢。倒是主编、参编的几本书更让我们看重,因为它们留给后人的不单单是虚荣吧,一定还会有点别个什么的。
   嘘……老婆又翻了个身,“怎么,一宿没睡?”老婆揉揉眼睛,捅了我一下。
   “啊……一宿啦!”我伸直双臂,抻了个懒腰。
   没睡,我怎么一宿没睡?
   是啊,我哪里睡得着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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