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是一树繁花,有时晦暗,有时灿烂,有时含蓄,有时张扬。在时光的长河里,虽然有些花儿已经凋零,但在岁月的深处,总会有那么一朵,或者几朵,在枝头璀璨。

  陈天宝老人,虽然已届耄耋之年,但精神矍铄,十分健谈。在和我的交谈中,他那些开在岁月深处的花朵,顿时鲜活了起来。

  我问他:“您的名字应该有什么来历吧?”,因为在我看来,大凡人的名字,都应该是有些来历的,虽然那只是个符号。他笑着说:“你或许认为是‘物华天宝’吧,可我的名字却有‘上天保佑’的意思。”他见我有些疑惑,于是就给我讲起了他出生时的情形。

  那是民国二十一年的十月,在湖北公安闸口的一处茅草棚里,一个小生命降生了。这是个瘦小的男婴,他起初不会哭,不会闹,甚至也没有呼吸。这可急坏了站在一旁的父亲,他赶忙倒提着婴儿的双脚,然后用力拍打婴儿的屁股,不一会,一声清亮的哭声宣告了婴儿的复活。母亲紧紧地把婴儿抱在怀里,亲吻着,喜悦的泪水沾湿了婴儿的脸颊。他的父亲实在太高兴了,只是怔怔地看着婴儿,傻傻地笑。

  小生命的降临,给这个苦难的家庭带来了一丝曙光,从此,这个破败的茅草棚里,也有了些许的温暖和欢笑。父亲觉得这个小生命能“死”而复生,这是上天的保佑,于是给他取了一个名字——陈天保。解放后,在那个众所周知的年代里,大家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迷信的味道,于是才有了现在的名字——陈天宝。当然,这些都是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他一直很感恩父母的恩情。以至于,前几年回老家扫墓,还未到他父母的墓前,就一路泣不成声,直至最后匍匐在坟茔上嚎啕大哭。在他的心里,这是开在他生命源头的小花,脆弱而苦涩。

  接着,老人又谈起了他的读书生涯。他说,解放前,他家很穷,但父母却有了送他去念书的想法。约莫是八九岁的时候吧,一天,父亲对他说:“天保,你也该读点书了,不要跟父母一样大字不识几个。”那时,附近的蒋家开了私塾,一年要交两担谷子做学费,这对于天保的父母来说,这的确是笔不小的开销。但父亲咬咬牙,还是决定送他去上学。那天,父亲领着天保去蒋家私塾,见了先生,拜了孔子,这样就算入学了。大约在莳田的时候吧,听说日本人打过来了,闸口镇兵荒马乱,飞机声大炮声不绝于耳。当时,他已读完了《三字经》,准备开读《四言杂志》了,并能写些蒙影字和敞书字。他的课桌靠墙,端午节的前一天,他信手在墙上画了个高射炮,上面还画了架飞机,旁边题了几行字:“天上飞机叫,地上放警报。飞机丢炸弹,我有高射炮。”私塾的先生姓唐,戴着一副老花镜,穿着破旧的长衫,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大家都称他“唐先生”。下课的时候,唐先生说:“明天端午节,放假一天,大家后天来读书。”过完了端午,天保高高兴兴地去上学,可刚进校门,唐老先生瞪着眼睛对他说:“你在墙上胡写乱画,东家要你滚蛋,你不用来上学了。”就这样,读了四个月书的天保,第一次失学了。

  大约又过了两年吧,天保已经十一二岁了。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武汉,天保家便搬到了洪太垸居住。一个姓程的先生在张家沟港开办了洋学堂,学费比较便宜,于是,天保的父亲又叫他去上学。天保自然很高兴,就迫不及待地去学校上学了。到了学校,一看这里跟原先的私塾完全不同。学校有黑板,黑板上方还有一行大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上课的第一天,还发了三本新书:语文、算术和常识。这让天保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但有一点,在这里读书,学生还得轮流给先生倒马桶、洗马桶,这让天保感觉有些不舒服。一天,又轮到了天保去倒马桶,他突发奇想,捉了一只青蛙,放到马桶里,再盖上盖子,然后提到先生的宿舍里。不久,宿舍里传来了先生夫人的尖叫声,先生赶忙过去,一看夫人被马桶里跳出的青蛙吓着了。程先生很生气,知道这是天保的恶作剧,他回到教室,不由分说,就把天保赶出了学校。这是天保的第二次失学,从此,他的读书生涯就此结束了。说到这里,老人笑了笑,对我说:“那时的我,是不是很调皮呀?”,我也笑了笑,算是认同吧。其实,我此时仿佛看到了他那岁月深处的另一朵花,灵动而可爱。

  失学后的他,整天跟着父亲拔草、车水、种地,有时也架船,做做小生意,贩卖些梨呀杏呀什么的,日子倒也过清苦而平静。后来,他还给一个周姓人家放过一年牛,年底得了四块大洋的报酬,这对当时的他来说,的确是一笔“巨款”。说到在周家放牛的日子,老人的脸上顿时洋溢着青春的光泽。一串浸透着湖北乡音的放牛歌,在我的耳畔回荡:“杉木盆,黑漆底,我唱山歌撩发你,不撩天上张果老,不撩海底老龙王,单撩人间俏姑娘。”我十分惊奇,老人年轻时竟有如此的浪漫。他看到我很惊奇,更是来了兴致。索性变换腔调,表演起了男女对唱。他先是用女声唱道:“天上起云有角叉,塘里菱角开白花,白鸡白鸭逗人耍,白牛白马有人驾,放牛伢子莫乱哇。”接着,又用男声唱道:“清早起,进草坪,放牛伢子好伤心,我为东家把牛放,姑娘绣房读诗文。”我从老人的歌谣中,听出了少年懵懂的爱情,读出了蒹葭的苍茫,读出了在水一方的缱绻。一朵略显青涩的玫瑰,在岁月深处悄然绽放。

  没过多久,听说日本人就要打过来了,镇上到处都是难民,到处在抓壮丁。如果没有人去当兵的,就要出壮丁费,每户一担谷。天保家哪里有谷,自己吃的是一半糙米一半野菜。一天,乡队副背着盒子枪上门来要壮丁费,天保家拿不出,乡队副就在他家里翻箱倒柜,结果没有搜到一粒谷子。乡队副气得瞪着红眼,气势汹汹地叫天保的父亲跪下。见天保的父亲就是不跪,他恶狠狠地说:“你跪不跪?不跪的话,老子崩了你!”,没办法,在乡队副的淫威之下,天保的父亲只得跪下了。这时,乡队副才觉得挽回了面子,临走时,丢下一句话:“准备好谷子,我过几天还会来。”

  局势一天天紧张,空袭声不断,到处是烧毁的房屋,到处是死伤的百姓,闸口镇的人们,整天生活在恐慌之中。民国三十二年春,日本兵占领了闸口。日本兵很凶残,到处抓夫去当苦力,修战壕,天保的父亲也被抓了。天保的父亲不愿去,日本兵就用枪托打他。当时,天保的父亲留着长长的胡须,鬼子就将秤砣系在胡须上,叫他来回摆动,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鬼子在旁边哈哈大笑。天保的父亲最终还是被抓去做苦力了,天保和母亲哭成了泪人。又过了几个月,天保的父亲回来了,人非常憔悴,身上到处都是伤痕,已经不成人样了,他是爬着回来的。母亲很心疼,两眼泪流,但还是很庆幸,总算保住了小命。

  民国三十四年秋,抗战胜利,举国欢庆,闸口镇沉浸在一片欢乐之中。天保一家也不例外,觉得这下总算可以安心过日子了。第二年,洪太垸遭遇了洪灾,内渍、外涝,决堤倒垸,于是被迫又一次搬家。不久,母亲病逝,只剩下天保父子俩相依为命。民国三十八年夏,镇上来了一队国军。一天,连长说:“队伍要开拔,要请个人背孩子去黑狗段,给十块大洋。”只有十里路,就可以得到十块大洋,这生意做得。当时,天保也没告诉父亲,就自作主张,报名去背小孩了。到了目的地,连长并没有给大洋,还不准他回家,而且威胁说:“你要逃跑的话,就毙了你。”天保没有办法,只好跟着国军队伍一路向南,记得经过了澧县、寿县、慈利县和大庸县,最后遭到解放军的阻击,一下就把这支国军给解决了。天保等十几个从闸口骗过来的小孩,解放军打算送他们回家。这时,部队接到命令,要入川打仗,而这里土匪又多,当地民兵只好又把他们送回了部队。就这样,天保参加了解放军,开始了崭新的人生。一朵花,迎着朝阳,正含苞欲放。

    来到部队,因为个子矮小,体弱黑瘦,天保被分配到司号班学吹军号。可是学了半个月,由于底气不足,号音上不去,只好又把他调到了补充团当通讯员。大部队入川作战,补充团里都是些伤病员和后勤家属,团里组织大家学文化。这段时间,天保进步了,快过年的时候,他平生第一次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不久,收到了堂兄福明的回信,才得知父亲在他走后,大病了一场,现在和福明住在一起,一切安好,并告知他收到了部队上寄来的革命军人证明书和当地政府发放的光荣军属牌匾,叫他安心在部队。

    过年后,入川作战的部队回到了湘西,打响了剿匪战斗。当时,团部关了很多土匪头子,不久又释放了一批。五一年秋天,一些匪首被镇压了,湘西剿匪基本结束。接着部队北上,入朝作战。

刚过鸭绿江的时候,急行军到傍晚,还没有到新一洲,这时,美国鬼子的飞机投照明弹,照得跟白天一样。天保心里害怕,赶忙往地上一趴,脑袋往草丛里藏。团参谋看到了,给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大声训斥道:“小鬼,顾头不顾尾,就你这个熊样,还想立功?”天保羞红着脸,赶紧站起身,跟上大部队继续行军。

入朝不久,天保被调到了他所在的47军139师415团卫生队做卫生员。打完临津江东岸阻击战,队伍休整时,天保加入了青年团,后又进了初中文化班学习。这次休整,天保收获很多,能编写黑板报,学到了伤员抢救的知识,也能诊治一些常见的疾病了。

    五二年秋天,队伍进入了马良山阵地,专打联合国军的哥伦比亚营,那一仗,打得漂亮,将哥伦比亚营消灭殆尽。在阵地上,他还看到了我军喀秋莎火箭炮的威风,他说,那场面真叫壮观,就像放烟花炮仗一样。他还轻轻哼唱起那次战斗结束后文工团编写的一首歌:我们是坚守马良山的英雄,我们是坚守马良山的好汉,抗美援朝建奇功,为国争光英名天下传。敌人的兵力强,我们的意志坚,敌人的火炮凶,我们有机智加勇敢,英雄的阵地,钢铁的山,摧不垮,打不烂,敌人要前进比登天还难。永远歌唱你,英雄阵地马良山。此时,老人的脸上写满了自豪。

他还告诉我,有一天,敌人的一架侦查飞机被击落了,负重伤的驾驶员被送到了卫生队,池医生要天保来护理他,夜里和这个美国兵睡在一起。因为人确实疲劳,他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早晨起来才发现这个美国兵已经死了。事后,池医生批评了他,说他报告不及时,连什么时辰死的都说不准。

    不久部队开进西海岸休整,祖国第二次赴朝慰问团来前线慰问,这是天保第一次见到彭德怀司令员和贺龙副总理。那天,贺老总站在临时搭建的讲台上,把手一挥,说道:“同志们,想家吗?”坐在台下的队伍齐声回答:“不想!”贺老总说:“不想家是假的,谁都有父母兄弟姐妹,为了他们的安宁,不再受帝国主义的欺负,所以我们和朝鲜人民一道抗击侵略者。”又是一阵掌声。一个高个子站立起来,带领大家高呼口号:坚决打击美帝国主义!祖国万岁!共产党万岁!现场群情激昂,一片沸腾。

    新年后,前方枪炮声少了些,那年秋天,朝鲜停战。大约年前,天保随部队撤离朝鲜回国,当火车开进湖南衡阳火车进站的时候,到处是欢迎的人群,到处是彩旗和鲜花。老人家说,那是他一生中最自豪最光荣最激动的时刻。随后,天保他们驻进了车江镇的新建兵营。五六年,他考上了勘探队员,被分配到四二七勘探队工作。从此,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天保,开始了又一段人生的旅程。

    说来奇怪,人越是到了老年,对往事的记忆就越发的清晰。他时常翻出那些老照片,翻出那些纪念章,仔细地端详,静静地发呆,眼里泛着泪花。战友的情谊,已经深入老人的骨髓,刻骨铭心,没齿难忘。记得前几年,一位老战友病危,他前去探望,临别时,他在老战友的耳畔轻语几声,然后在他的额头,深情地一吻。这个动作,令在场的人无不动容。老人对我说,他现在晚上做梦,时常会梦见他的那些战友,他说,他知道,战友们在召唤他归队了。我安慰他,你身体那么硬朗,你还有孙女在读大学,你会长命百岁的。他笑了笑,我这辈子值了,没什么遗憾了,随时可以走了。他说的是那样平静,那样坦然,我仿佛看见一朵轻盈的花,洒脱而超然,在岁月的枝头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