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是一个梦,或者说比梦更虚幻遥远,更不可捉摸。

  说到杏叶,我只能这样开头。

  不,不止杏叶,现实中的许多人和事,就是他的今生,我们有多少人能够说清楚,何况前世。此刻,我凭窗而望,一下闯入视线的,却是银杏。就是在我小区住所窗外,春泛新绿,夏洒浓郁,秋闹金黄的那棵银杏。想起去冬,也曾这样凭窗而望,那一树秃枝,没有杏叶,异常与缺失,反而成了最大的引力。没有树叶的树,还算是树吗,当时就纳闷。事实上,它很容易让人想起医学院里的人体标本,只有骨骼,沒有皮肉,不要说识别,就是属种性别,也很难分得清。杏叶,这杏叶究竟去了哪里。追问是难免的,自然而然出发,答案却站得很远。不要说什么节令不节令,也不要说什么化作为泥碾作尘,现实往往差强人意,自然的更替和浪漫诗性,怎解释得了生命的隐秘。

  在这个中秋,不经意间,我就走进了杏叶的前世。

  是的,前世。在当时我就相信,冬季的杏叶不是掉了,而是还没有出生;或者说,它还行走在自己的前世。

  我还相信,只要走进时空隧道,在闭目与睁眼的瞬间,我就会与那前世的杏叶相见,在同一息空气下呼吸。我曾试图透过时空隧道,让杏叶的前世还原,还原成今秋的样子。约翰·布凯里的假说,给了假设的勇气。他告诉我,在时空隧道里,杏叶与其它事物一样,它们的前世具有物质性,看不见,摸不着,却又存在;它对我们生活的世界既关闭,又偶尔开放;它与我们人类不是同一个时间体系。进入时空隧道,就意味着杏叶的神秘失踪;而当它从时空隧道中出来,又意味着神秘回归。时空隧道里的时光相对静止,因此失踪几亿年,与失踪一天或半天一样。此时,我发现,前世的杏叶,携带着生命的使命,向着它的今生从容走来。奋斗,注定是它一生一世摆脱不了的宿命。

  当然,下面要说的杏叶,不是指我此刻窗外,也不仅仅是一片两片,而是整个世界。一片,只是个符号。

  走进杏叶的生命历程,我发现,所谓使命,所谓奋斗,并不是杏叶天生的追求,也不是功利与欲望的驱使。一株走过白垩纪,趟过第四纪冰川,见证过流星陨落的生命之躯,没有僵变成尸,没有随恐龙消失,就是最大的荣幸。生命不过是一个过程,只有长短,沒有永恒。杏叶的内心早已淡定,无欲无求。可是身不由己,那奋斗,亚根儿就是被逼出来的。翻开那些泛黄的典籍,它们无不板着面孔,以经典、传统、纲常之势,主宰着我们的价值体系,神圣而不可动摇。它们沉淀于这方水土,通过血液或文化,形成集体无意识。不管你信不信,反正大家信了。大家的信,是一种可怕的力量,是否正确,是否合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只有接受,难以拒绝。这种众信的力,在杏叶的前世,就早已为它设定了使命,今生的奋斗,不过是既定程序。

  首先是实用主义的,关于治病与养身。

  案前有一本书,卷曲破旧,《本草纲目》。我看见李时珍的背影,在字里行间晃悠。他戴一副老花眼镜,佝偻着身子,凝视着书上的某一页,某几行字,不知是在重温,还是在检察校正。文字在他的凝视下,逐渐变得澄明。哦,杏叶。我看见杏叶二字;还有蝴蝶状的图形,叶片上留着阳光的脚印。几行醒目的粗线,是主人标注的隐语。时珍曰,杏者甘,苦,平,涩,无毒。其气薄味厚,性涩而收,色白属金,药时用之。生食降痰,消毒,杀虫,引疳,解酒;嚼浆,涂鼻面手足,去齇皴皱,疥癣疳慝阴虱;熟食温肺益气,定喘嗽,缩小便,止白浊。忌记:多食壅气动风,胪胀昏顿;小儿食多昏霍,发惊引疳;同鳗鲡鱼食,患软风。昔有饥者同以白果代饭食饱,次日皆死。《食疗本草》说得更具体:杏叶中以黄酮为主的有效成份,具有保护毛细血管通透性、扩张冠状动脉、恢复动脉血管弹性、营养脑细胞及其它器官的作用,而且,还有使动脉、末梢血管、毛细血管中的血质与胆固醇,维持正常水平的奇特功效。尤其对中老年人轻微活动后体力不支、心跳加快、胸口疼痛、头昏眼花等有显著改善作用。

  还有唯美主义的,关于观赏和美景。

  眼前的杏叶就不说了,已成为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是深秋,四野都洒落着愁,它却给我带来赏心悦目。这里要说的是北欧。我只去过一次,在几年前,许多美丽的景色,都渐渐从记忆中淡出,唯有杏叶,它留下的那一片金黄,仍牢牢地占据住一片明丽的空间。那天,好像是在瑞士或者奥地利,我们穿越阿尔卑斯山。天高云淡,神清气爽,端的是天人合一景象。在多雾的成都平原,这样的景象,只可遇而不可求。当然,更难求是人和地的融合。总认为,导游的介绍有点牵强,见了教堂,就是耶稣,见山就是阿尔卑斯,见水,就总要与隆河、莱茵河,波河,或者多瑙河联系在一起。似乎没有注意到,在这样的景象间,同色的山水,根本算不了什么,或者说更像一只丑小鸭,躲在蓝天与青山的背后。真正最令人震撼的是树,或天、地、山、水、树的融合。不是浩瀚无边,不知其名的绿树,而是点缀其间,或独立成片,让范仲淹《苏幕遮》意境点睛再现的杏树。“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油画,幻影,梦境,天籁,怎么形容都不过分。我怀疑自己已江郎才尽,还号称文人,此刻,置身其中,竟找不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定义眼前的风景。索性下车,躺在一堆杏叶里,让梦回家。仍不满足,又闭上眼睛,希望呼来风,再吹落几片杏叶,自自在在,纷纷扬扬落在身上,让身心融化,与杏叶一体,飘逸于天地山水间。从此不再言美。

  我说的那一片杏叶,就这样出发了。从前世到今生,背负太多的希冀。杏叶知道,此生已不再单纯,难以单纯,只有奋斗,带着自己已说不清的使命。尽管,对未来一无所知。

  青春作伴好还乡。不是故乡,那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而是理想之乡,精神之园,奋斗的彼岸。初生的杏叶,岂止如初生牛犊,岂止是不怕死。只为争春,哪顾得风霜枝头,杆如槁。在生命的锐气跌至低谷的时候,杏叶从容走来,以萌芽的方式,在杏枝末梢,风霜最肆虐的脆弱环节。先是一粒嫩芽,青涩的,柔弱的,很不起眼,挣破僵硬枯竭的树皮,冒出针尖般细碎的头。春风得意,一路锐气,伸肢,展叶,起舞弄青影,何似在人间。春天还没有尽兴,它已出落得郁郁葱葱,绿了满枝。披一身弗洛伊德式的自信胎衣,前世的记忆依然新鲜,山寒水瘦,花陨枝枯,自己就是生命的使者,世界的主角。雄心勃勃中,杏叶希望做春天之王,用一树绿影蝶舞,统治整个世界。可是没想到,它的希望很快破灭;更没想到,让它希望破灭的力量,并不是来自外敌,不是风霜雨雪,也不是枯枝老皮,而是同类的出现。争夺是惨烈的,尤其在春天。杏叶很快发现,绿色根本不是春的宠儿,不是主角,而只是花的陪衬。自己满身的绿,不仅不能统治世界,似乎早已被世界遗忘。原野里采花的蜂蝶,忙忙碌碌,飞来飞往,却没有一只飞到身边;那些赏春的路人,流连于花丛草间,撒下欢声笑语,久久不舍离去,却未曾多看自己一眼。庸常,冷落,遮蔽,无聊,边缘化,不值一提。一切都超乎事先的想象。一种强烈的挫折感,向杏叶辟面袭来,在奋斗的路上;不,才刚刚起步。这令杏叶防不胜防,找不着方向和位置。

  好在,还有阳光和春风,生命还在,仍在前行。何况,自己真正的价值,并不在春花,而在秋实。

  疗治好失落的忧伤,拾回失落的奋斗信念,杏叶继续前行。很快跨入盛夏。热烈,是这个季节的主题。不仅是炎热的阳光,还有城里的炒房,官场里的换届,利比亚的战争,以及东非此起彼伏的造反。汲取春天里的教训,杏叶提醒自己低调,再低调。不受烈日的鼓噪,把尘世间的争名夺利,当作街头热闹。将军赶路不打兔,杏叶怀揣的,只是崇高的使命和奋斗目标。杏叶牢记住一句箴言:“不要与别人争,与任何人争,都是自己的不幸”。于是,默默无闻,埋头修炼,韬光养晦,壮大自己,以内心的安稳沉静,面对外面的喧嚣,成了杏叶的生命哲学。哪怕是暂时的放下,也是一身的轻松。此时,对于杏叶,阳光不再是热闹之源,而是养分和饮料。每一次的相逢,都是一种缘分与恩泽,珍惜,拥抱,滋养。常怀感恩之心,杏叶心无旁羁,显得轻松,安静,从容而自在。低调的日子往往容易被人忽视。不知节令走了多远,突然有一天,人们发现,在油菜小麦豌豆胡豆纷纷灌浆成熟,准备献出成果的时候,在烈日电闪雷鸣干旱洪涝交替的过程中,山野里那树从容自在的杏叶,已发生了明显变化:叶片由薄至厚,叶色由浅入深,叶脉由细到粗,叶质由嫩至老。原来,沉静不是逃避,而是一种力量,改变着杏叶,也改变着世界。杏叶似乎悟出了什么,愈来愈变得坚定,满怀信心,期待秋天的到来。好梦清晰而美丽。那里的成熟与采摘,那里的泛黄与镀金,不仅是收获,更是杏叶使命的归宿,奋斗的最终目标。

  可是,智者千虑,难免一失。谁知道,在沉静改变一切的时候,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杏叶自己的命运。

  在成熟的杏叶迎秋盼秋的时候,城里来了一伙人,由乡长村长或书记带着,要挖掉杏树。说是市领导学了国外,爱上杏树,下了死命令,花了大价值,统统拔掉城里现有的树,要换成杏树,改变城市的风景;而专家说,秋天里的杏树,正好移栽。于是,找来秀才们面授机宜,编写出了若干条必要性、可行性和重大意义,大会小会上上下下反复宣传;林业局的,园林局的,城管局的,规划局的,凡是沾边的机关,统统被发动起来,走乡串户,搜罗杏树。不怕不卖,只怕不还价。一棵棵无奈的杏树,被连根挖出,砍掉枝叶,五花大绑,装上汽车,运往城里。

  只是苦了杏树,还有杏叶,由高蹈到低调的杏叶。

  汽车绝尘而去。满怀抱负,奋斗途中,走向秋天的杏叶,伤痕累累,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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