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又看见他们了,那两个拾荒的男孩子。

  一个十三四岁,一个八九岁,皮肤是一色的黑。大孩子的脸始终是苦恼着,紧锁着的眉头上打着一个折皱,嘴角向下,鼻翼两边有两道沟,棕黄色的眼睛从来不正眼看你,即使看你也是带着一眼的怨愤和不屑一扫而过。小孩子倒更像一个孩子,瘦胳膊瘦腿,总是蹦跳着,眼睛小却灵动,看人时带着一丝怯意和探究。他俩惯常每人手上拎着一个蛇皮袋,抓着一个顶头钉了铁钩的木棍,遇见有垃圾的地方就跑上前,一番扒拉,总有一些收获,有时候会有意外的收获,小孩子便会兴奋地笑着喋喋不休地跟大孩子说个不停。

  这个夏天,天格外的热,午后的小区像是一个陈旧的炼炉厂,数百个空调像甲壳虫一样附在楼的外墙上集体呐喊着。要不是与人约了打牌,这个时候我是不会出门的。

  我看见他们俩时,他们正在小区的健身场上玩耍,大孩子猴在掉了漆的梯子上,梯子上晒了一床被褥,他一手扶在被褥上,一手够玩着头顶伸过来的桂花树枝,两脚悠闲地晃荡着,神情依旧漠然。小孩子站在甩歩机上,两脚一前一后地忘我地甩着,脸上带着一种新奇而享受的笑。

  我停下脚步,站在稀疏的树荫下,用我老婆一样的眼光看他俩。他俩也知道有许多人注视过他们,用各种眼光,奇怪的、审视的、疑惑的、戒备的、防范的、嘲笑的、同情的……他们已经习惯并漠然了。所以我看他俩,他俩绝对不会看我。

  我用我老婆一样的眼光看他们,是因为我老婆平时看见他俩,总会停住脚步,用疼爱和怜悯的目光静静地看一会儿,然后叹息着走开。

  老婆如此热衷于看他俩,一是因为那个小孩子同我们深爱的儿子一般大,由此,也可以说是那个小孩子触动了她作为一个母亲内心深处最柔软的部分。此外,我老婆还有着一颗十分彻底的关爱和同情社会弱势群体的心,只是她的想法多于行动,由此,就造就了她的不衰的喟叹和感慨。

  今天我顶着天空中炽热的烈日,盯着他们看了有好一会。我在奇怪这样热的天,他们为什么不呆在家里,我儿子现在就在家里吹着空调,跟他妈妈周旋着要不要睡午觉。

  大孩子的屁股稍稍地往被褥外边挪了挪。小孩子停止了甩动,小眼睛飞快地审视了我一下。

  平时的我是个迷糊的人,同事们喊我王迷糊。今天,王迷糊想到老婆看见这俩个孩子一定又要叹息了,看在我老婆的面子上,我掏出了十元钱,递给了小孩子:“天太热了,你们去买点冷饮吃,不要热中暑了!回家去吧!”

  小孩子瞅了瞅我手中的十元钱,回头望了望大孩子,喊了声“哥哥”。

  大男孩冷着脸,很果断地丢出一句:“不要!”

  小孩子就对我讪讪地摇了摇头,耳鬓边的污垢在阳光下也刺眼地晃了晃。我把钱塞进他的小黑手里,他也没再推辞。我觉得我该乘胜追击,就接着问他:“你多大了,有没有读过书?”

  小男孩不搭理我,咬着嘴唇,低下头,用脚踢着地上的草。

  我又说:“我家有个儿子,与你一般大,快十岁了。”

  小男孩低着头蹦出一句:“我也十岁了!”

  大男孩“咚”地一声从爬梯上跳了下来,他一把抓起地上的蛇皮口袋和棍子,对小男孩狠狠地说:“你要人家钱,回家大不打你才怪!”然后快速地跳到绿化带外,像个敏捷的大猴子。

  小男孩又把钱塞回我的手里,拿起他的工具,撒腿跑向他的哥哥。

  这让我感到很郁闷和不解,不过,也只是瞬间,我本就是个迷糊的人,对任何事都不会有多顶真的。

   

   【二】

   

  下午一场酣战,我又送了人家二百多。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前几天儿子刚送给我一个绰号:“王书(输)记”,当时,我老婆听了一愣,接着就大笑不止,我只能翻翻白眼看看儿子。谁叫我老是输呢!

  我老婆是个好老婆,人长得漂亮,有一副古道热肠,慈悲心怀,没有多少心数,每天都快乐着,爱管闲事,通常她管闲事的时候,我就只能做鲁迅笔下的那些看热闹的人。老婆唯一的缺点就是好碎碎念,其可怕程度堪比《大话西游》里的唐僧。想到此,我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

  夕阳下,我一边怀念那些被我抛弃的钞票,一边用力地想着怎样逃避老婆的南无阿弥陀佛无量咒语。

  打开门,老婆已经烧好饭菜,正等我。我坐上饭桌,提心吊胆地端起了碗,做好了听老婆碎碎念的准备。可老婆绝口不问我赌钱的事,反而和颜悦色地说要跟我商讨一件事。

  受宠若惊啊!我。

  “今天下午,我把那两个拾荒的孩子喊到我们家来,拿了一些冷饮给他们吃。原来他们是哥俩,有个父亲。你猜那个大孩子今年多大?已经十五岁了,才那么点高,都长僵了,听着我就心疼。那个小的跟宝宝一样大,快十岁了,一个字不识,只怕将来也要跟他的哥哥一个样。我就想跟他们的父亲谈谈,看能不能帮帮他们。我跟着他们到了他们租住的房子里,一间小屋,一张床,一口水缸,几副碗筷,一个小电视,这就是他们的全部家当。”

   乖乖隆滴咚,我老婆出马就是不一样啊,连人家老巢都给找到了。我由衷地表扬了一下老婆:“我老婆就是能干,我问了那小孩许多次,拿钱引诱都不行,像防贼一样地防我。”

  我老婆抢白了我一句:“你就是一副贼样!”说完,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下午没有看见他们的父亲,吃过晚饭,你陪我再去一趟,我想问问这小孩为什么不上学,我想资助这小孩去上学。”老婆说。

  对于老婆的决定我举双手双脚赞同。

  吃完饭,我们收拾了一些半新的衣物,一些食物几瓶饮料,来到那俩孩子家。

  果不其然,一床一缸一锅一电视,三人三碗三板凳而已!电视屏幕上正闪着黑白的雪花点,看不见人影,只能听见里面的人咯咯地乐,小男孩正端着碗也呵呵地跟着电视机里面的人乐。一个断了背的椅子边,一个瘦瘦的脸上写满了岁月沧桑的男人正在独自斟饮,一大瓷盆的烀茄子散发着馋人的香味。

  我的心里立刻不舒服起来,让孩子去拾荒,你还好意思喝酒?但我不好意思把我的不舒服直接表露出来,我是个脸皮比较薄的人。

  我老婆却不,她不满地问:“你还喝酒啊!”

  估计他已经知道我老婆下午拜访的事了,就红了脸站了起来,挠着头说:“中午工地上人家喝剩下的,送了我,就拎了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松了一口气。

  接下来,我老婆充分发挥了她的碎碎念功夫,一下子把人家的老底都给问了出来。

  男人原来是一个铁路工人,不识字,勉强顶替父亲在外地上了班,又娶了个外地媳妇并入赘在了女方。当时铁道上的工资低,但还可以勉强度日。后来,北方农村分田地,为了多分一些田地,女方家就让他辞了工作回农村种田,苦日子就这样降临了。男人不会耕不会耙不会播种不会插秧,又落下了个颈椎病,不能干重活,老婆受不了田里的苦,就丢下俩孩子,跟人跑了。他老婆跑的时候,大孩子六岁,正是恋妈的时候,就整天跟着男人要妈妈,小孩子刚刚断奶,记忆里压根就没有母亲的印象。

  男人说:“那边实在呆不下去了,我只好把孩子带回老家来,我有个哥哥,有时候会帮一点。我不识字,找不到稳定的工作,又有颈椎病,只能靠断断续续地打点零工挣点钱,现在日子还能维持。老大在那边读过两年书,因为太笨,就辍了学,小的聪明些,可是户口不在这里,我们找了学校,说要交好几千的择校费,我哪有那么多的钱?两孩都小,我舍不得让他们去打工,就让大的带小的到处拾拾垃圾补贴家用,等他们长大了再去找工作。”男人边说着,边用疼爱的眼光看了一下小男孩,接着说:“这小家伙比他哥哥聪明多了,算起帐来也快,就是太调皮,我招呼他哥哥一定要看着点他,千万不要拿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怕他们走上歪路。”男人说完,叹了口气。

  我老婆听完,也叹了口气。

  我老婆问:“你想过没有,他们不识字,将来也只能做苦力的!”

  男人的眼光暗淡了下来,仿佛他已经看见了他的儿子们正在烈日下挑砖搬瓦。

  我老婆接着问:“如果老二能去上学,你肯让他去?”

     男人的眼睛闪了一下,喜悦漫上了他的脸。

   

   【三】

   

  暑假里,儿子经常捧着冰激凌站在窗前看烈日下的那两个孩子。有时候会对我老婆说:“妈妈,他们又来了,你要喊他们上来吗?”

  儿子一提醒,我老婆就立马喊他们进来分享儿子的美食。

  儿子问俩孩子:“你们得捡多少废品才能买到一个冰激凌?”

  两个小孩便低下了头。我老婆就对儿子瞪圆了她美丽的眼睛,瞪着瞪着,眼睛就酸了起来。

  我打牌又输了好几次,老婆终于忍无可忍,给我下了戒赌令,内容大致如下:“你也太不像话了,儿子喊你书(输)记你真以为自己是书记了,整天不归家,除了上班就是打牌,打牌?屁!就是赌钱!你快成了赌徒了;从今天开始,谁喊你你也不许去,你去了,我就跟着,你要好意思打,我就掀你的牌桌,看你丢不丢脸!输了那么多钱,都能给那孩子交择校费了,都能给那孩子买好几身新衣服了,都能……”

  老婆的一番唐僧戒赌令让我心生愧欠流汗不止,好像就是因为我打牌那个孩子才沦落在小区里捡垃圾。我羞愧地将头扭向窗外,煌煌烈日下,那两个小孩又来了。我像看见了大救星,忙指着窗外对老婆说:“老婆老婆,你看,他们又来了!热得满脸通红!”

  我老婆走近窗口,看了看,脸上的怒气渐渐消去。

  我讨好地问她:“要我去喊他们来喝点凉水吗?”

  “死样,我一说你就打岔——去叫!”老婆终于嗔笑了起来。

  带着胜利的得意,我屁颠屁颠地下了楼。

   俩孩子一身的汗馊味站在我老婆的跟前,她一改刚刚的母老虎样,笑眯眯地跟他们说话,我仿佛看见慈母的光辉笼罩着她,这又让我无比地崇拜和敬爱起来。

  我老婆问小男孩:“你想去念书吗?”

  小男孩清脆地回答:“想!”

  大男孩翻了一下白眼,讽刺他:“就你还念书?比谁都厌皮!”

  小男孩歪头对他哥哥说:“我就想念书!”

  大男孩仿佛妥协了,皱着眉毛说:“你去念书也好,每次出来大都要我看着你,跑丢了,大又要打我了。”

  两个孩子的对话让老婆下了决心,她要去做一件她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找人开后门,让那个孩子去上学。为此,老婆一连激动了好几天,那几天里,她在所有的亲朋好友里搜寻谁与小学的领导有关系,她好去开后门。终于排查到她的一位要好的同事,那同事的丈夫在城郊的一所小学任教务主任。以我老婆的社会常识来看,教务主任在学校应该能说得上话的。老婆先从他开始公关。一个电话,经过老婆的一番爱心宣传,教务主任说:“报名那天送来吧!”

   于是我老婆欣然心定。

   

   【四】

   

  儿子的暑假在冰镇西瓜、蒙牛伊利、雀巢冰激凌的陪伴下走到尾声,新学期开始,儿子自个儿带着报名册去四年级报了名。这一点儿子像我,有自知之明。

  我老婆请了一天的假,带着那小男孩到郊区的学校去报名。狭小的城郊校舍里人声鼎沸,家长们带着孩子,搬着凳子,在各个教室门口等候。孩子们背着书包,有的兴高采烈地和好友打闹着,有的垂头丧气跟在家长身后。而那个孩子穿了一身半旧的干净衣服,背着我老婆给买的新书包,紧跟在我老婆的身后,一言不发,小眼睛不停地四处看。今天,他耳鬓边的污垢和手上的黑脏都被他大给洗干净了,站在孩子堆里,与别的读书孩子没有两样。

  那个热心的教务主任帮孩子填好了报名表,带着我老婆到了报名的地方,登记的人说外地的孩子入学要校长签字,于是,教务主任找了校长。我老婆在门外听到校长这样说:“这个字我不能签,不是什么人都能来这个学校的!现在是免费上学了,就有人想不花钱做好事,也真够聪明的。”

  我老婆带着孩子走了进去,把让人感动的话又说了一遍,可是,校长没有被打动,他拿眼瞟了瞟孩子,笑着诉起苦来:“现在我们每个班级都塞得满满的,实在是加不了人了,你到别的学校去看看吧。”

  我老婆把孩子往校长桌子前推了推,说:“如果需要交钱的话,我愿意帮这孩子交,只要你能同意他来这里上学!”

  校长依旧笑着说:“不是钱的问题,实在是孩子太多了!”

  老婆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他撇着嘴努力摆出讨好的笑,可是,那笑又比哭难看。她又抬头看了看窗外那些像鸟儿一样欢快的孩子,她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出了校长办公室,教务主任铁青着脸愧欠地对我老婆说:“实在对不起,帮不了你的忙了!”

  老婆回来气愤地说:“我在外面听那个狗屁校长说那样狗屁话时,我真想进去糙他几句,什么素质!但我忍住了,我怕说翻了,孩子就少了上学的机会了。不过,好像他的话是真的,那学校也太旧太小了。听说要盖新校舍。”

  后来,老婆从她同事那里得知,那校长跟教务主任有矛盾,教务主任同意的事,他自然是要反对的。老婆得知后摇头感叹:“人性丑陋啊!”

  明白了人性丑陋后的老婆变得聪明了许多,她跟老师们打听哪座小学的校长人好、大度、有爱心、有社会责任感、爱孩子。我的一个婶子在逸夫小学任教,她说逸夫小学的校长就是老婆说的那样的人,年轻、有朝气、晓义明理、有社会责任心。这样好的评价我只在先进人物报道上看过,为此,我老婆就抱了很大的信心领孩子去见了那个年轻的校长。正如传说中的那样,这个校长真的有济世之怀。他先是热情地接待了我老婆和那孩子,然后领着他们找到了教务处,把情况跟教务处说明了一下,并表明学校愿意接受这个学生。最后,一分钱没有花,孩子报上了名。我老婆激动得恨不得当场拥抱那位校长。她站在校长办公室里一个劲地傻傻地跟校长道谢。

   

   【五】

   

  背上书包,那孩子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明朗甚至是骄傲了起来,也愿意跟我交流了。周末的时候,他还是会跟他的哥哥一起来小区捡垃圾,他开始学会了用微笑来回答注视他的人。

  我老婆那些天总是乐呵呵的,一起床就哼起小调,像捡到了大元宝。有时候,她做梦也会呵呵地乐几声,这让我们的家庭变得更加地和睦起来,我终于又有胆子到牌桌上去做我的书记了。

  然而,好景不长,事与愿违,那孩子还是出问题了。一个从来没有学过字的十岁的孩子跟一群已经上了三年幼儿园六七岁的孩子在一起,可能出现应该出现的问题都出现了。

  首先是没有孩子同他玩耍交流,他感到寂寞难受,老师讲的犹如天书,他又不敢问,问了会有一群小小孩嘲笑他。这就导致了第二个问题的出现:他坐不住,板凳上犹有芒刺,上课不认真听、好做小动作好捣别的小孩,扰乱课堂秩序。由此,第三个问题也就来了:老师教什么他一概不会,作业不做,考试考鸭蛋等等。当然,这些问题也成了老师经常找我老婆谈话的理由。

  我老婆就把孩子领回家,一笔一划地教他。那孩子坐在我家电脑桌上,右手攥着笔,眼睛盯着本子,鼻头上沁着细汗,一笔一划地吃力地写。可怜那双捡垃圾的手,那双从来没有拿过笔的手总也抓不好铅笔,划个一也要憋红了脸。老婆把焦急压在心底,她知道孩子要做多大的努力才能适应学校的生活;要做多大的努力才学会拿铅笔;要有多努力才能管住自己已经放野了的脚步;要克服多少自卑才能融入一群小自己三四岁的孩子堆;老师们要有多大的耐心才愿意去教这不开窍的孩子……最重要的是,要有多少人帮助,这孩子才能上了学。

  一连教了六七晚,那孩子终于学会写“a、o、e、i、u”,会写“1、2、3、4、5”了,老婆很高兴,就死劲地表扬那孩子。

   可是当那孩子学会写这些字母时,老师已经在教“g、k、h”了,数学已经教到了2加2等于几了,考试也不会再考他会的那几个,最后的结果是,那孩子又连续得了几个鸭蛋。

  班主任直接跟我老婆说:这孩子不适合读一年级,最好送到幼儿园去学一年。我知道你为这孩子付出了许多,可这孩子实在难教,他也不听我们的话,不愿跟我们交流,这些天上课是乖了许多,可是还是什么也不会,我们也尽力了。

  我老婆不再唐僧了,孩子来时,她看着他发呆。发了一会呆,她忽然就冲那小孩发火,责问:“你为什么就不争气,不好好学习?老师问你问题,你为什么不回答?”

  孩子小脸涨得通红,眉头上抓起了一个“八”字。

“你倒是说话呀,保证不犯那些错了!”

但孩子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嘴角向下,撇出了两条纹路。乎要哭了,却皱起了鼻子,努力忍住了眼泪,让人想起了奔波在风雨里的拾荒人的愁苦和坚毅。

  我老婆没办法,就去找那孩子的父亲商量对策,一连去了三次,好像她真是他的妈妈,这让我这个王迷糊很是恼火。我斗胆警告她:“我不打牌了,你也别多管那孩子的事了!”

  老婆没吭声。难得!

  校长最终把我老婆请到学校,委婉地告诉她,学校要劝退那个孩子,因为三个月下来,他只学会了几个字母几个数字,拖了班级的后腿,老师们都不愿再教他了。校长说:“我也不愿看到这样的结果,这个孩子启蒙太迟了,头脑一片混沌,接受新的知识很难。我们的老师是按照课程表来教学的,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放缓教学进度,我只能跟你说声抱歉!”

  我老婆感觉十分地对不起校长,就红着脸连声地跟校长说“对不起、对不起”。

  孩子拎了书包弓腰耷头地跟在我老婆的身后,像一条垂头丧气的小狗。街道上车流如织,老婆不时地停下来,关照孩子靠边行走。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谈到学校的事。

  老婆把孩子送到了他的家里,临走前红着眼圈对孩子说:“你答应阿姨的,在学校认真学习,上课认真听课,不欺负同学,课后回来下劲学写字,可是你一样也没有做到。以后阿姨也帮不了你了。”

  这孩子平时在我老婆跟前总是安静而欢喜地笑,但现在,那孩子一脸的愁容,眉头紧锁,两只黑白分明的小眼睛茫然地盯着前方,小小的鼻翼微微翕动着,嘴唇紧紧地抿起,神情像极了他的哥哥。

   

   【六】

   

  孩子最终被劝退了学。

  以前,我的老爸老妈一直反对我老婆多管闲事,背地里也不知道发了多少牢骚。我老妈对我老婆说:这是社会跟政府的事,社会跟政府都不管的事你一个女人能管好?我老婆说社会就是由我们个体组成的,个体管就是社会管?我老婆的雄辩在我们家是一流的,我老妈也说不过她。但这次我老婆确实也没有管好,所以她就一下子对自己失去了信心也对自己的一腔热血失去了或多或少的好感。所以她就变得沉默了下来,不再哼歌,也少唐僧了。

  那孩子消失了许久,我们在小区里再见到他时,他已经长高了许多,快与他的哥哥一般高了。他看见了我们,眼神闪烁,远远地看着我们,确切地说是看着我的老婆,一副想要走近却又迟疑的样子。老婆走上去喊住他,问了他的一些近况。他说前段时间跟他大回老家迁户口去了,哥哥要办身份证,开春后就去外地打工。

  老婆说:你哥哥走了,就你一个人了,以后出来一定要注意安全,不能拿人家的东西,有困难来找我,有空到我家来玩……

  孩子不停地点着头,嗯嗯着。

  回到家,老婆絮絮地对我说:“我对不起那孩子,你不知道,那孩子始终用看妈妈的眼神来看我,我却帮不了他,我心里真的很难受。”老婆说着说着就红了眼圈。

  孩子上不上学,我倒不在意,我在意的是我亲爱的老婆快乐不快乐。我劝慰她说:“你很伟大,你做了一个拾荒人!你将一个被荒废了的孩子送到学校,虽然你没有成功,但你已经尽力了。是现在的老师没有耐心,教不了他,这不是你的错。”

  对不起了,老师们,为了安慰我的老婆,我只能把责任归咎到你们的头上。

  其实,天知道是谁的错?我更愿意相信那小孩本就是广阔天空下自由飞翔的一只小小鸟,我的这种带有乌托邦味道的意愿倒具有一种人人都喜欢的诗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