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十二岁前的一个夏天,我的小堂叔有那么几次从布兜里掏出几枚滴溜圆的白色鸟蛋,呲着一口大白牙在我眼前炫耀。虽然他的脸晒得比他捞的泥鳅还黑,我还是羡慕之极;后来,我又见过隔壁的珍姐姐挑了两篮子的野菱角,我的两个小堂姑姑赶着牛驼回两麻袋的水蜡烛芯,我眼巴巴地看着她们从我家的门前经过,内心无比地艳羡。

  我知道,无论是鸟蛋,野菱角还是野蜡烛芯,都是从一个叫草圩滩的地方得来的。

  我也想去,母亲不让,母亲说,十几里路,太远了,等你能放牛的时候才能让你去。


  (二)


  十二岁时,爷爷把一头黑色魁梧的杂交母牛牵到我的眼前,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它。多么漂亮的一头牛啊,纯黑色的皮,黑色的毛发泛着健康的光泽,结实而柔美的肌肉,健壮有力的四蹄,弯而锋利的犄角,大而和顺的眼睛简直在向我召唤。

  弟弟和我抢牛绳,我使了招降龙十八掌将他推倒在地。弟弟躺在地上,哇哇大哭,两脚乱蹬,并顺手将脸上糊满了塘灰将两只大眼糊成了熊猫眼。我轻蔑地看了他一眼,牵了牛绳就走。

  弟弟停止哭嚎,一骨碌爬了起来,拦在了牛头前。牛可不干了,它瞪圆了眼,犄角一摆向弟弟顶过去,弟弟如一只惊慌的肥兔子,一下子就窜到远处,张着嘴巴瞪着熊猫眼看着老牛发呆。

  我PK弟弟成功,荣升为一名放牛郎。


  (三)


  初夏的朦朦清晨,我骑着牛,和村里十几个半大的孩子们一起,踏过八里黄土飞扬的大道,过了一座水泥搭建的大桥,又踩过六里杂草丛生的圩区河埂,再翻越一座高埂,涉过一个人工沟渠,终于踏入了草圩滩。

  我可以用一马平川来形容她吗?好像能!又好像太简单了点。

  莽莽苍苍,无边绿色,浮白浮绿的浅水滩与草绿色的草地比肩相邻,一直绵延到视线之外。粽子草,旱芦苇草,一丛丛地繁衍在水滩边,浅黄色的小草药花如点点星光,在草地上开得无边无际。

  我呆在牛背上,一时,如入梦境。

  母亲曾告诉过我,眼前的这片草滩也曾是千顷良田,也曾收获过沉甸甸黄橙橙的稻子。但在一个大水肆虐的季节,为了淮河流域数百个村庄的生计,她放弃了自己的土地和那年的收成,奉献出了自己全部的爱,成为了一个泄洪区。洪水退后的第五年,她就变成了传说中的青草繁茂,百鸟栖息的绿洲,人们从此叫她草圩滩。

  此刻,我放眼东望,一直望到滩的尽头,望见视线中出现了一抹浅灰和郁绿——浅灰的是堤坝,郁绿的是村庄。我眨了眨眼睛,堤坝和村庄又一起消失,东方,只是白云和天地的一个归巢。

  草滩上,数不清的老牛在悠闲地吃草,由近及远,渐渐小成黑点。看不见人,放牛的人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滩边的人工渠里,浅绿色的野菱角秧铺天盖地地在水面繁荣着,一人高的芦苇草们互相抵头拥抱着,或者并肩牵手,在风中优雅地跳着舞。

  鸟在哪里?水蜡烛芯又在哪里?香香的野菱角在哪里?一瞬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的老牛,它甩着尾巴,在草地上呼哧呼哧地啃着草。我的眼睛,在牛背上,也呼哧呼哧地咀嚼着,草的味、风的味道、陌生却熟悉的草圩滩的味道。


  (四)


  “香子,你快些下来,我带你钓虾子去!”隔壁珍姐姐的妹妹,我的同学翠儿喊我。

  我回头,看见她利索地把牛绳盘结在牛犄角上。但我没有动弹。

  翠儿面向着我,一边倒退着,一边把棍子前的牛鞭在空中甩得啪啪响。

  草地上除了翠儿和我,其他孩子们都不见了踪影。

  我问翠儿,我的两个小堂姑姑到哪去了。

  翠儿瞪着她亮亮的眼睛,说:“我猜你小姑们又躲到鸭棚里偷唱庐剧去了。”

  十三岁的翠儿长得多漂亮啊,她有着韩国女明星韩彩英那样美丽的大眼睛,黑亮亮的皮肤像黑豆一样饱满,牙齿亮得像白瓷勺子。

  我溜下牛背,学翠儿的样笨手笨脚地盘好了牛绳。然后和翠儿涉过过膝深的水,爬上圩埂,耳边的风,立时又大了起来。

  圩埂的另一边也是一个人工沟渠,里面零零碎碎地飘着一些菱角秧,水草却很繁茂,苹果绿的浮萍小小巧巧地画在水面,黛绿色的革命草挤挤挨挨地堆在渠边,草绿色的水藻在水底晃晃悠悠,染绿了半个水界,鸡头果娇艳的紫红色花摇曳在渠中间,野饽荠草瘦伶伶地枯歇在河沿浅滩上……哦,原来,都在这里了!

  放牛郎们变成了一只只辛勤的小蜜蜂,飞在草丛中,落在河渠边,忙碌在绿地上。胆子小的手持拴了蚯蚓的棍子,蹲在渠边钓鱼钓虾子,胆子大的直接找洞赤手空拳去掏黄鳝和龙虾,有一两个孩子攥了牛鞭在水草里巴拉着,据说可以寻到被放鸭人丢失的鸭蛋。几个半大的小伙子窝在鸭棚前打扑克牌,也有三两个男孩在胡天黑地吹牛皮。

  太阳热辣辣地出场了,草地那边的风吹来,正当好。

  远处仿佛有人在吹笛子,笛声轻轻弱弱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袅袅绕绕似有似无。不远处,放鸭人咂咂地、一声高一声低地唤起鸭子,鸭子们杂乱而亲热地回应起来,鸭子们知道,它们渴盼的第一顿美餐开始了。


  (五)


  翠儿开始在湿地里挖蚯蚓。我问她,那个鸟的天堂在哪里?

  她仰起头,想了一下,问:“你说的是鸟滩吧,好远呢!”

  “多远啊?”

  “嗯,在草圩滩的最东边,要过许多个水滩,反正我没有去过,”翠儿继续低头挖蚯蚓。

  我失望地向天空叹了口气。

  “不过,我大姐去过的,端午节前,她就会去那里掰粽子叶,一去就是一天。那里到处都是粽子叶,就是那个宽边芦苇草,还有野蜡烛芯。我姐说鸟是多,有野鸭子,有白鹭,有鹧鸪鸟,还有彩色的翠鸟,到处乱飞,一不小心,那鸟屎就会落到你的脸上。鸟多却不能抓,抓鸟逮到了会被罚款的。”翠儿好像是要安慰我,“我才不想去呢,你不知道那里的芦苇有多茂有多刮人!我姐每次回来都是一身的伤痕,穿了厚衣服都不行!里面还有蛇,那里面的蛇可厉害了,还会吃鸟和鸟蛋,被咬到了,可惨了!”

  我仿佛看见一条蛇正在吞食一只鸟蛋,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

  翠儿挖到了几条蚯蚓,把它们掐成几小截,拴在牛鞭绳上,哧溜到埂下去钓虾子了。我讨厌并且绝对害怕蚯蚓那灰色的,湿哒哒黏糊糊多肉而光滑柔软的外体,我只敢站在一边看翠儿钓龙虾。

  看到无聊里,我爬上圩埂,向着那个绿蒙蒙的东方呆望了一会。我家的牛没有跑多远,依旧在乖乖地吃草,翠儿家的牛早已经不见踪影了,不知道是不是去找那个鸟滩了。

  我又溜下埂坡,走到翠儿身边,跟她说:“翠儿,你家的牛不见了!”

  “不管它,到傍晚时,它自会回来的!”翠儿头也不抬,依旧专心地钓她的虾子,她身边的塑料袋里悉悉索索地发出虾子爬动的声响。

  我又爬上圩埂,晃悠到一个废弃的鸭棚边,听见里面悲悲戚戚苦苦歪歪地,有人唱着庐剧,细听,是两个小堂姑姑的声音,唱的是孟姜女哭长城。

  我探头望了一下,声音嘎然而止。三爷爷家的秀姑姑冲我凶了一声:“不许偷听。”

  我狠巴巴地回了句:“就许你们偷唱,还不许人偷听!难听死了,一点也不好听!”说完,我气鼓鼓地扭头就跑。


  (六)


  太阳已经快爬上了中天,照得圩埂下面的草圩滩辉煌却又宁静、灿烂而又柔和。

  我又趟过沟渠,来到了老牛的旁边,它抬头,眼睛和善地向我望了一下,复又低头认真地吃起草来。

  草地彷如绿色的毛绒毯子,无聊的我终于困倒在这块绿绒毯子上。我喜滋滋地看着天空的白云,幻想着它们如白羊漫步,如仙女飞天。眼睛歇息的时候,就听见风划过耳边的草际,忽而呼呼作响,忽而如夜蚕食桑,又闻见青草的味道香涩而温吞,慢慢地,一切静悄无声,我进入了梦乡。

  绿色原野广袤而茵蕴,我骑着老牛,迎着一片橙黄色的朝阳,向东方悠然而行。我听见了鸟儿的呼唤,成群结队的鸟儿,我知道它们在东方候着我;我看见了势如天兵的野蜡烛芯们纵立浅水滩,正剑指苍天,用他们威武而庞大的气势在东方召唤着我;我想骑着老牛,去和鸟儿们天兵们会合,我要做他们的统领者,做他们的守护神……

  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追寻未来迎接未来的快乐和自豪。

  忽然,我看见了隔壁珍姐姐挑了两篮子的野菱角从我的身边袅袅婷婷地走过,珍姐姐的两条黑色的大辫子在她的后腰上甩过来甩过去,美极了,比她大辫子还美的是那野菱角诱人的香味,这香味飘啊飘,飘啊飘,直往我的鼻子里钻,诱惑着我的口水一缕缕地滴下来……

  “起来起来,吃饭了!”秀姑姑一手端了个豁了口的破碗,一手拎了半截的芦苇草在我脸上轻扫着。“躲在这里睡懒觉,我要是不帮你盛了一碗饭,饭就让他们给抢光了!一群小秃驴个个跟强盗似地。”秀姑姑气呼呼地,两弯疏淡的秀眉挑得老高。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送给秀姑姑一个大大的笑脸,两只脏手在胸口的衣服上当了当,接过她手中的断筷破碗香米饭,狼吞虎咽起来。


  (七)


  鸟滩,终究没有去成,因为十二岁的夏天还没有过完,我又迷上了电视连续剧《霍元甲》,我梦想成为一个像霍元甲那样的民族大英雄。为了追看英雄霍元甲的连续剧,我把晚归的老牛打得蹽蹄飞奔。纵然为此被母亲揍了无数次,抹干泪水,睡梦中,我还是一次又一次地梦见自己做了一名女侠,挥一根牛鞭,纵牛驰骋莽莽草圩滩,扶危救难,在梦中守护着我的世界——一个放牛郎的涂滩。

  十二岁,像子弹一样,嗖地一下飞了过去,那年的放牛郎也各自散入尘世隐入江湖。美丽的翠儿读完五年级就退了学,放了两年牛后,外出打工,嫁了个外地人。之后,我再没见过她美丽的大眼睛。 秀姑姑跟外村的一个会吹笛子的放牛小伙子偷偷地谈了恋爱,那个人后来成了我的小姑爷。

  我上了十几里外的镇初中,接着随父母搬离了那个小村庄,以后再也没有去过美丽的草圩滩。

  我想,如果我去找她,她定已认不出我是谁了。何况,前儿,我又听母亲说起草圩滩,她现在已经被改为良田,再见,已不是旧识的模样。

  那年的放牛郎,那年的草圩滩,最终成了我午夜里一个巡回的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