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河岸边是我家

 

      河口小学位于河口,即内蒙古托克托县河口。河口西傍黄河,是地理学意义上黄河上游与中游的分界点,同时也是源自阴山山脉的大黑河在流经莽莽苍苍的土默川(古称敕勒川)之后注入黄河的入河口,故称河口。清代至民国乃至解放前,河口以古镇著称,是黄河中上游非常有名的河运与商贸集散地,鼎盛时期镇上的居民逾万。后来京包、包兰铁路修通,河运渐衰,加之日本入侵轰炸,兵连祸结,商家纷纷逃离破产,古镇气象不在,河口遂成敕勒川上一个以耕种和打鱼为生的村庄。 

    河口小学1910年3月立校,当时(清宣统二年)称河口育才小学堂,至今已走过了一百多年的路程。一百多年里,校址数迁,从起初的后街财神庙,迁到关帝庙,也就是河口人常说的老爷庙,1936年,学校迁入二道街新址,即日后我念书的河口小学。

      校名也几经演变,由最初的育才小学堂,1912年改为托克托县官立第二高初两等学校。1930年,校名又改为托克托县立第二小学。1938年春,前身为河口商业学校的河口三校及河口义务学校一同并入河口二校。1946年,学校又改称托克托县第二中心国民学校。

      1950年5月,河口小学由县立第二小学改为托克托县第三完全小学校,简称三校。1953年,县政府按学校所在地重新命名校名,河口三校改称为托克托县立河口小学。

      2007年,河口小学与原中滩乡所属各小学合并,成立托克托县双河镇第六小学,校址设在托克托县新城原职业中学。自此,河口小学这座百年老校停办。

      河口小学立校的一百多年里,培养了两千多名学生,其中不乏出类拔萃的社会精英,李裕智、李达光、苏谦益、武达平、杜琏等成为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阎懋、阎肃、阎伟、阎秉乾、王印等成为当时颇有影响的社会名人。新中国成立后,河口小学历届毕业生成为国家建设的栋梁之才者更是数不胜数,各种高级知识分子、工程技术人员、各行各业的领导干部可谓层出不穷。

      儿时的记忆中,河口庙多,龙王庙、禹王庙、关帝庙(老爷庙)、财神庙、五道庙、正一坛、清真寺,更有龙王庙、禹王庙、老爷庙门前的三座大戏台,这些戏台和庙宇都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每座庙门前台阶两侧的青石条,让孩子们的鞋底子和屁股蛋子打磨得那个光溜!这些庙宇曾经就是河口小学的教室,育才小学堂就是在后街上的财神庙里开启了蒙学,而龙王庙的禅房,也曾做过妇女扫盲识字班的课堂,而我自己,就曾在老爷庙的禅房里做过幼儿园的学童。

 

    二、母校哪儿去了

      2013 年的春夏之交,回到我的母校——河口小学去寻觅儿时的记忆。遗憾的是,学校已经荡然无存,教室、操场、挂钟的地方、水井、厕所、围墙、前后校门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只有一间教师办公室孤零零立在那里。全部毁掉了,为什么还留了一间办公室,也许是为了瞻仰的时候,助以唤起学子们儿时的记忆?侧身昔日的校园,脑际不断响起上课的铃声和下课的钟声,学生们听到铃声与钟声的急促脚步、上课时的屏声敛息以及下课后有如鸟儿飞出笼子的欢呼雀跃!一位位老师的音容笑貌,一个个同学的儿时身影,电影一样在眼前浮现。

      我在河口小学上学的时候,是1961年到1966年间,当时的河口小学,每个年级两个班,六个年级十二个班,在校学生已经达到五百人左右。除了正常的教学活动,河口小学的文娱活动和体育运动如火如荼轰轰烈烈,每年的六一儿童节运动会,河口小学必定派出实力雄厚的代表队,与县城其它几所小学竞争各个项目的冠军荣誉。其时也正是河口小学流行“……殿勋王延年,刘元郭巨亷,万福张正元,生财老蔡彦,国华李秀英,爱翔孙淑卿”顺口溜的年代。顺口溜里边的这些名字,都是当时的任课老师,而且都是一些教学经验丰富,责任心极强的老师。可以说,我在读的那个时候,也是河口小学最鼎盛的时期。首先,解放了,穷苦人翻身了,不做牛和马,不当睁眼瞎,其子女读书求知的欲望自然而然地强烈了。其次,和平年代,知识改变命运,逐步在普通的农民家庭成为可能,再穷也要让孩子念几年书成为农家的共识和不二的选择。

      小学阶段是一个人从蒙童走向开智的第一步,这时候需要一把明亮的钥匙,打开我们这把尚处于闷葫芦儿状态的锁。识字、辨音、记数,握笔、站队、张口,从此以后,便展开了我们的人生卷轴。

      我有幸生在河口,让我自然而然地成了河小的一个学生,没费什么周折就受到了那么好的启蒙教育,这是我一生感念不尽庆幸不已的事情。当时学校有十几位老师,上面歌谣里的老师,几乎都给我上过课,我受先生们的教诲,永远铭记着蒙师的恩赐。我现在已经六十多岁了,当年哪位老师教我上的哪一门功课,已经记不太清楚了,留在记忆中的吉光片羽,今天写在这里,算是我对母校的一个怀念吧。

 

   三、老校长:咋就那么不学好


      河小的老师,大部分都是河口或托城的本地人,他们平时在生活中说话,都是地道的河口和托城方言。然而在课堂上,他们却尽量用“咬筋”的普通话教我们发出正确的读音,使我们没有把“坡唉拍,拍皮球的拍"读成"坡唉拍,谝皮球的谝”,也没有把“莫唉卖,麦子的麦"读成"莫唉卖,灭子的灭”。河口话里的“谝”(pia)与“灭”(Mia)普通话里没有这些读音,这是两个古老的入声字,但是这样的入声字大量存在于河口、托县的方言里,比如吃饭的吃,河口话就读ce,黑色的黑,河口话就读成he,其实也不是he,真正的河口读音我标不出来。这样的例子太多了,多的简直举不过来。在那个没有电视的年代,老师们尽量使我们知道普通话的正确读音,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须知老师们脑海里和嘴边儿也是一口本地方言啊,为了校正一个字的读音,他们查字典,听广播,练口型,调整舌头位置,然后才能给学生做出示范。河口小学良好的教育基础,使我们后来走出家乡与全国各地的学子们共读一堂时,不至于让人家听不懂或者互相听不懂,使我们与别人交流时不至于发生语言方面的障碍。

      我至今记得康崇德老师教我握毛笔的姿势,老师俯着身子,手把手教我怎么支配这五个手指,怎么做到由松到紧,再由紧而松的握笔要领。老师可能午饭吃的是饺子,由于身贴着身,头挨着头,老师语气中飘散出来的蒜香味儿让我口水直流,结果口水滴在了仿纸上,我以为老师没看见,耳边却响起老师轻声的提醒:写字时候把嘴抿住了哇,快擦擦哇。康老师有点儿眼疾,斜视的目光刚好落在我的脸上。康崇德老师教我们打算盘,加减乘除,二四飞归,拔拉的时间长了,指头肚子疼,就想歇一歇,康老师斜着眼睛语重心长地告诫我们,“二四飞归,是计算地亩的工具,这个东西很实用,我跟你们说句大实话,你们都是农村家庭,将来肯定用得上”。

      师言不虚,待我后来回乡当了生产队长,计算地亩,籽种量、评定亩产的时候,一下在全大队十几个生产队长里头显得很不一样。记得大队主任王称心还夸了我一句:这狗的没看出来,也还有两把刷子了哇。称心叔是个瘸子,文化不高,倔,总爱挑个刺儿,我就常常和他抬杠,故意让他犯急,他一犯急,脸憋得像个黑紫茄子。他嘴笨,说不过就摇晃着矮胖矮胖的身子虚张声势地过来拧我耳朵。他说阳婆上来丈二高,我就说那得看是阴天还是晴天;他说托城河口五里地,我就说你用尺子量过?惹得老汉一天价骂我。这是老汉一辈子唯一夸过我的一句话,而这归根到底得感谢教我珠算的康崇德老师。康崇德老师后来成了云中酒业贾子禄先生的岳父,我跟子禄兄是非常要好的朋友,我到家里去看望康老师,康老师一眼就认出了我,并且亲切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让我那个激动,当时康老师已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了,距他在河小教我们珠算,已经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我在河口小学读书的时候,康崇德老师是我们的校长。那时候每个星期六的下午,学校在土地上冻前往往组织同学们到南滩拣高粱茬子,拣回来堆在学校的库房里,冬天给火炉子当引火柴用。高粱茬子都长在地里,必须先用铁锹把长着高粱茬子的土翻过来,再从土里把高粱茬子拣出来,磕打掉高粱茬子上的泥土,拾进随身带着的筐里。翻地是力气话儿,一般都是男同学干。拣拾相对容易些,因此往往是女同学的事。本来就是同桌的康文刘纪霞这时成了一对组合,一个翻地,一个拣拾。刘纪霞见康文干得满头大汗,提议换一下手,她来翻地,让康文拣拾。这本来也很正常,但一旁的几个男同学却开始起哄,我们哼着自己编的歌谣,声音由低而高,乃至全班同学几乎都可以听到。“叨来咪,就是你,叨来啦,就是她,康文刘纪霞!”在那个男女同学几乎连话都不好意思说的年代,小小的康文和刘纪霞是怎样的难堪和尴尬可想而知,康文脸红成了一块布,刘纪霞则干脆呜呜地哭了。班主任老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小便去了,康崇德老师闻声跑了过来,问清了原由,安慰住纪霞,康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同学们知道人最宝贵的品行是什么?善良。刘纪霞同学看到康文同学累得满头大汗,主动干最劳累的活儿,好让康文同学休息一会儿,这是多么可贵的品德。有些同学不仅不见贤思齐,还取笑别人,咋就那么不学好?将来你们长大了,要走向社会,要与人相处,记住,理解别人,心存善良,这比你们考试得两个五分都重要。康老师的话,如同响雷在同学们的内心炸裂,我们好像一下子就从蒙昧混沌的状态中脱跳了出来,一下子就长大了。其后的文化大革命当中,斗争风起云涌,可是我们班,乃至我们河口小学,没有一个人斗争过老师,更没有一个人像有的地方有的学校那样为难甚至打骂侮辱老师。我想,这与康崇德老师和全校老师的教育是分不开的,他们平时的苦口婆心,循循善诱,已经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面种下了善良的种子。

 

    四、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在呼和浩特地区,人们都说托克托县是文化县。我常常想,这顶帽子是怎么来的呢?托克托县的十几万父老乡亲,并不比周边其他旗县的文化程度高啊,怎么就凭空飞来这么一顶高帽子?细细思量,可能与托克托县的教育有关系,这地方的教育非常强调善良和正直这两种品性的培养,正是这善良和正直的品性,使得托克托县的父老乡亲显得与众不同。讲理,是托克托县人的一个特点,不管多大的事,多复杂的事,咱说,咱慢慢说,咱掰开揉碎了说。这份从容与自信,还是有一点历史背景的,这地方虽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塞上荒原,但是秦汉时期的云中古郡就设在托克托县,古老中华的文明曙光也是很早很早就照耀到了这个地方。但凡念过几天书的人,一般都会背诵“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要知道,诗中的这个敕勒川,就是今天的土默川,即托克托周边这块风水宝地啊。放眼阴山脚下这片广袤的原野,苏东坡才有“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如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的千古感慨。所以说托克托这地方有点文化背景还是说的过去的。可是,在托克托人的心中,托克托还得往后排,因为有谚云:先有的河口,后有的托城。(托城,即托克托城的简称)河口在远古时期不叫河口,而是叫君子津,是古老的黄河上一个著名的渡口。这渡口之所以著名,是因为有一个诚实而美丽的故事,诸位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翻翻郦道元的《水经注》,那里记载的比较详细。这渡口千百年来经历了风霜雨雪,见证了朝代兴衰,皇帝呐、将军呐、商贾啦、草民啦统统都得从这里过啊。所以说这古老的河口是见过些世面的,她讲究戒急,饭不吃可能放坏,事情则放不坏。咱不急,天大的事,咱慢慢说。在托克托县河口这个地方,说某某人不讲理,或曰某某人不是个讲理的人,这是最低评价了,很可能这个人的生存就会出现问题,因为没有人愿意和你共事了,甚至,没有人愿意和你以及你的儿女结亲了,你被困在了孤岛上,你被孤立了。

      有理不在言高,山高遮不住太阳。较之土旗人的雄强,武川人的厚道,和林人的低调,清水河人的淳朴,托克托县人喜欢讲理,使得这地方的人具有一种难能可贵的理性品质,所谓读书,所谓文化,不就是培养、呼唤、尊崇人的理性精神吗?这是我的理解。

      河口,由于有河口小学这样一座百年老校,使得地处塞外朔方的这些孩子们比较自然地承继到了传统文化的滋养,比较方便地沐浴到了现代文明的霞光。百年前,在托克托县只有一两所小学的时候,河口小学就位列其中。而且在其后的岁月里,无论战争,匪祸,荒年,疫病,都不曾使其中断,绵延不息的文脉一直延续至今。

      这让我做为一个河口人觉得相当骄傲和自豪。

 

     五、老师的金牙熠熠生辉


      让我们再聊聊亲爱的蔡彦老师吧。蔡彦老师幽默爱笑,我最爱看的就是蔡老师的笑,他的笑真诚,慈祥,不论是微笑,还是开怀大笑,他那颗金灿灿的镶牙,总会闪动着或隐或现的光芒。蔡老师黑瘦黑瘦,显得个子很高,但他只要咧嘴一笑,他的黑,他的瘦,便有牡丹花开的感觉。小时候我总是把毛键子夹在耳朵上,蔡老师从我身后经过,就会摄手摄脚,试图"偷走"我的毛键。他会随手拣根树枝,轻轻触碰我的毛键,设法让它掉下来,有时候我一发现,他便咧嘴大笑,那金灿灿的慈祥笑容永记在心。

      我从河口小学毕业以后,有那么几年,给生产队开手扶拖拉机,每天往返托县和呼市,跑运输,给铸锻厂和机床厂送翻砂造型用的沙子。那时蔡老师调到大圪达小学教书,但是家还在河口,师母曹纪慧老师还在河口。大圪达村是我们去呼市的必经之路,曹纪慧老师经常让我给蔡老师捎些米呀面呀,毛衣毛裤之类的东西。蔡老师有时在上课,我就把东西送到学校,交给蔡老师。但是只要在中午时分,蔡老师估摸着我的手扶拖拉机经过的时间该到了,他就总是站在公路边的迎风圪蛋上引颈眺望。夏天这样,冬天也这样,我几次告诉他,不让他到公路上等我,怕他冻感冒,他却总是笑嘻嘻的,老說不碍事不碍事,老师身体好,感冒不了。我知道他是怕我绕路进村耽误时间,担心天黑进不了呼市,他总告诫我要遵守交通规则,逢人逢车不要抢道,让人一步自然宽,礼让三分又如何?老师总是左叮咛右嘱咐,出门在外,赶早不赶晩,走白天不要走黑夜。有一回曹师母让我给蔡老师捎一瓶子调面酱,还有几件换季衣服,我到了大圪达的时候正是中午十二点左右,却不见老师身影,我把拖拉机开到了学校,推门进去只见老师盖着被子,绻缩着身子躺在炕上,见我进来老师还要挣扎着往起坐,我忙把老师扶得躺下。老师感冒了,发着烧,头天晚上就没吃饭,当天的早饭、午饭都没吃,我张罗着要给老师熬口稀粥,老师坚决不让我做,声称一点胃口也没有,其实老师是怕我耽误了路程,天黑赶不到呼市。暖壶里有热水,给老师倒了口水,喝了,他便开始催我走,老师反复地一遍一遍地催促,老师的催促里饱含了多么深沉厚重的爱意我是知道的。我那天离开老师的那份不舍,可能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几次难离难舍之一,老师已上年纪,头发也是苍苍的乱,塞外冬日的寒风中,孤独地一个人病卧在他乡。我在门口回头时,看见的仍然是老师金灿灿的笑,只是那慈祥的笑容平添了几许病痛中的苦涩和凄凉。                                         

      第二天,我返回来去看老师,老师己经在拖着病体给孩子们上课了。这就是我的老师,教鞭一经拿起,便是一生的事情。老师的人生,每每让我想起唐人李义山的两句诗,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老师的修为,让我似乎对这两句诗的深意确实有所触摸。若干年后,我考上了大学,读的是中文系,老师都是学富五车的老先生,每逢讲到唐诗,讲到李商隐,我便深深意识到,再精湛的讲解,再深刻的刨析,都不及蔡彦老师在那个偏僻的小村庄里拖着瘦骨嶙峋的病驱为孩子们讲课的情景·更让我刻骨铭心。

 

    六、哗众取宠会让人下看


      我的同学梁喜喜,中午到前明壕圪洞(大水坑)耍水溺水身亡,那年他大约只有十岁的光景,一个机灵顽皮的小生命,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同学们得知消息,不由得流下眼泪,再也不会有那个矮矮胖胖的红脸蛋儿小朋友从皮条沟偷杏给我们吃了。忘不了那天下午,孙淑卿老师在小黑河坝堰上泪流满面的情景,忘不了孙老师哽咽着告诫我们千万听话,千万不敢独自下河耍水,孙老师边说边哭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

      孙老师年轻时候真漂亮,白白的,胖胖的,头发那么黑,那么亮,大辫子又粗又长。孙淑卿老师总是笑眯眯的,当然也有被我们这些淘气鬼气得哭红过鼻子的时候。高培富(来喜)上课的时候总从后排座位往讲台上扔东西,不是杏核,就是嚼湿的纸团子,老师转身往黑板上写字,他的“子弹”就飞上去了,有一回湿纸团子“啪”一下射到了黑板上,把老师的脸都溅湿了,老师不吭声,也不转身,脸冲着黑板哭成了泪人。过了好大一会儿,孙老师擦掉眼泪转过身来,她平静地注视着同学们,语气缓缓地说道:老师不追究这东西是谁扔上来的,老师惭愧的是我的学生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首先,是老师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学生,我向同学们道歉。其次,同学们要懂得尊重别人,将来你们长大了就会明白一个道理,只有尊重别人,别人才会尊重你。另外,我相信刚才这位同学并不是对老师有什么意见,而只是觉得好玩儿,只是为了引同学们一笑,有个成语叫哗众取宠,我希望同学们记住,一辈子不要做哗众取宠的事情,免得让人下看。这些话给同学们幼小的心灵震动很大,高培富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往讲桌上扔过东西,而且不久就戴上了红领巾。

      1961年至1966年,是我们国家非常困难的一段时期,记忆中最深刻的一个字就是"饿",每天中午放学后,回到家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趴在炕沿上,使劲把肚子摁在炕沿棱子上,这样会使饥饿的肚子减轻一点疼痛,让空瘪痉挛的肠胃蠕动慢一点,再慢一点。下午一放学,我们就会挽着筐子,去黄河滩挖野菜,苦菜甜苣甜根根人吃,其他杂草杂菜喂猪。紧挨河口的村子西边,就是小黑河,拎着筛子、网兜下河捞小鱼,是每个农家孩子放学后必然的功课,黄昏时分的河道里,全是光着脊梁,挽着裤腿,撅着屁股蛋子,黑瘦黑瘦泥鳅一样的小家伙们。总是会有一些收获,这些一寸多长的小鱼,在铁锅里搁上辣椒茴香一炖,香味儿飘满一个又一个的农家院落,浇一碗红红的鱼汤焖饭,真的是香塌脑子啊。

      饥饿让我们营养不良,很多同学患上了这样那样的病,加之农村医疗条件也差,不少同学便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到小学毕业的前后几年里,我的小学同学里就有王占祥、杨建国、史德真、李金福、梁喜喜、康文、王祥、于剑英、张建国(田建国)等十几个同学死于疾病、溺水、电击、车祸以及其它飞来的横祸。待我长大以后,我常常想,生在农村很容易,但是,长在农村却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生长在我们这样的环境,还要长大成人,读书认字,还要知书达理,成为一个正常的社会人,甚至还要对社会做点什么有益的事情,真是不容易。这其中,河口小学承前启后,在我们艰难曲折的人生中间,起到了怎么评价都不会高的作用。老师们以自己的言行举止,使我们领会了坚强勇敢,学会了韧性执著,使我们从苦难中懂得了理解别人和珍惜友谊,明白了吃亏是福的人生哲理和让人一步自然宽的生命真谛。

 

    七、老师教我说“不知道”


      张正元老师,瘦瘦的,大个子,微驼的背,感觉在上课铃声的伴奏下,正端着粉笔盒一步三晃地朝我们大步走来。张老师教我们语文,一次课堂提问,我被叫了起来,回答“可笑”的反义词是什么。想了半天,我的回答是:不可笑。又问:可怕的反义词是什么?我抓耳挠腮了半天,答:不可怕。张老师噗嗤笑了,说我:你倒是会省事啊。接着,张老师给我们讲了反义词的概念,然后,正色道:不是每个词都有反义词,也不是每个词都有近义词,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实事求是,不要瞎蒙。世界之大,我们所知太少,这很正常。张元龙,你为什么就不能说不知道呢?

      张老师的话,我记了一辈子,没把握的事,千万别瞎说, 没把握的字,千万别瞎念。否则,轻者招羞,重者误事。回想自己这一生,可能说的最多的单词就是“不知道”。“不知道”不仅没有让我成了白痴,反倒觉得更受人尊重一些,这要感谢我的老师。

      想想我们那时候,一个个尽是些不省油的灯,张正元老师年纪大了,骑个旧自行车,尤其冬天刮风的日子,往返河口托城根本骑不动,晚上就住到了教师宿舍。二福海居然往老师的尿壶里灌满了土,而且一边往里灌土,一边往里撒尿,一边还用小棍儿给捣磁实了。老师晚上去取尿壶,手沉的异样,拎起来一看,填的满满一壶土,倒也倒不出来,抠也抠不出来,气得第二天在课堂上瞪着我们全班同学足足十几分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知道这是二福海干的,但是没敢告诉老师,我是班长,是受老师看好的学生。我觉得自己愧对老师,所以在若干年后我念了大学的第一个寒假,专门从天津买了麻花点心去托城南头张老师的家里看望老师。遗憾我站在老师的面前时,老师已经神志不清,老人家半躺在炕上,两眼直直的,完全不认识我了。老师的女儿说,她天天侍奉在侧,老师已经连她都不认识了。为了避免老师的口水流湿衣服,家人给老师在脖子上挂了一个类似小孩子用的围嘴儿,上面明晃晃的,已经是湿了的,旁边是揉成一团的手绢儿和吐痰用的一只空罐头瓶。看着当年声洪音亮,曾经一字一句一笔一划教过我的恩师今日衰老到了这般模样,眼泪不由得湿了衣裳,握着老师枯瘦如柴的双手,完全不知该和老师说些什么好。

      从老师家里出来,我难受得不想骑车,就那么推着自行车回到了河口。一路上反复的问自己,人老了怎么成了这个样子,莫非我们将来老了,也会这样颓唐无助吗?从那天起,我开始恐惧老这个字眼。本来,张正元老师是一个大个子,腰弯的就像一张弓,走起路来一晃一晃,步子迈的挺大,山民爬山的模样。同学们学张老师走路,我个子小,学起来不太像,大个儿梁徳元就很有几分张老师的风范。刘吉亮把我们背后学他走路的事情告诉了张老师,张老师道:真要学的像,起码还得五十年,人老了腿沉,这一点你们就学不来。现在我们都到了当年张老师的那个岁数,不用学,自己就拖着走呢,感觉张老师简直就是金口玉言。

 

    八、碎嘴老师令我愧疚


      康万福老师住我家附近,因此常常到我家和我父母聊天,所以我们兄妹几个的在校情况家里一清二楚。我因为给满红爷爷瓜地的葫芦里塞进了几颗羊糞蛋子,结果让这几个葫芦大的出奇。满红奶奶眉开眼笑,挥刀切开,糞汤子哗地流了一案板。这件事,让王智和芦华告给了康老师,康老师到我家聊天时告诉了我父亲。那次 ,父亲真动了大气,脸憋成铁青圪蛋,执意要把我扔到上院的井里去。父亲抓着我的裤带,拎小鸡子一样提溜着我到了井口,我拼死抓住井口旁的一根桩子不放,父亲却把我头冲下硬往井里塞,嘴里还恐怖地吼着:爷爷今天不把你填进井里爷爷不姓这个张!要不是奶奶哭喊着及时赶到和我自己拼命地挣扎,我觉得那天的架式很可能真让父亲扔井里去了。后来想也许他是用这种办法吓我,但是这种教育方法实在恐怖,我把这件事迁怒于康老师,很长时间路上见了,我假装没看见,低头走过,不理他。他在篮球场上打球和当裁判本来是很棒的,但我总和同学辩论,嘲笑康老师篮球场上跑不快像只鸭子,只会扭屁股,当裁判也不公,哨子乱吹一气,反正能黑到什么程度尽量黑。这种情况延续了好些年,以致我二十二岁那年,康老师要给我介绍个对象,而且是我心仪的一位姑娘,就因为是康老师介绍,我竟不知好歹地表示今年不想找对象,像个二百五似的拒绝了老师的一片好意。后来年事渐长,生活的沉重和苦难终于让我明白,自己当初那句任性的话是多么青皮。唉,这件事让我悔的肠子也青了。其实,康老师是非常接地气的一个人,他跟河口的乡亲们相当熟络,尤其和一些农民家长,蹲在路边聊天,能聊得嘴上起了白沫子。他的二小子叫康二奴,中午晚上总在他家到学校的这两百米距离寻找吼喊康老师回家吃饭,康老师十有八九在和路上的村民扯闲篇儿。康师母常常表现她的不满:康魔气,康魔气,不怨人家叫你康魔气,你跟个讨吃子也能啦呱半天?师母何尝不知,正是由于康老师和乡亲们的这份亲切,令河口村民对康老师乃至河口小学的所有老师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与发自内心的尊敬。我对康老师的歉意是在若干年后,终于找到了表达的机会,那是二黑眼爷爷和二黑眼奶奶两位百岁老寿星同时过世,康老师写了一篇非常深情的悼词挂在院子里。葬礼的前一天,我在二爷爷和二奶奶的灵前见到了康老师,所有的怨气和别扭都烟消云散,而欣喜之情,真是溢于言表。我们手把着手,久久不松开,老师问长问短,大事小情,亲切问起。我们聊工作,聊学习,聊家庭,聊社会,老师的话里,有担忧,有欣慰,有告诫,亦有鼓励,真是关爱有加,义重情深。那天,老师的一段话让我印象很深,老师说你大(父亲)你妈尽是些善人,尤其你妈,讨吃子上门就像娘家人来了,问人家凉不凉,问人家热不热,问人家从什么地方出来的,遇上什么天年了,发大水了还是起旱灾了,圪塌的人家讨吃子都烦了。老师说到这里朗声大笑,笑罢,声音低沉,一本正经地道:这有遗传,也是习养,你们这门门人将后会有出息,祖上积下德了。(圪塌,托克托方言,意即啰嗦。)

      几十年过去了,我家兄妹五个的后代一共八个,一个不落的全部考上了大学,而且分别戴上了学士、硕士和博士的帽帽,对于我们这种世代扶犂祖辈农耕的家庭来说,确实也算是出息了。用康老师的话来看,很可能真是沾了祖上的光,要论智商,我真的认为家里这些人并不比周围的乡亲们强到哪里去,甚至在反应等方面还有点迟钝。闹不好确是因为天佑善门这个千古不变的老黄历在起作用。如果师言不虚,我倒是由衷的希望我亲爱的乡亲们,咱们恪守善念,本着给人信心,给人欢喜,给人希望,给人方便的信念去做人做事,咱们河口乃至每一个家庭肯定会繁荣昌盛,越来越好。

 

    九、毕业十年仍不放心


      王延年老师教过我们算术,但同学们对王老师佩服的五体投地的事情却是王老师在篮球场上的投篮命中率。无论前场还是中场,无论正面还是侧面,王老师在敌军围困万千重的状态下,总能一发命中,引发围观师生雷鸣般的欢呼和掌声。待我成人后,看电视上播出的美国职业篮球比赛,总觉得不过如此,说的挑剔点,只不过多了一些汤姆叔叔风格的横冲直撞,而少了许多诸如王老师那样的躲闪腾挪和灵巧敏捷。我总觉的王老师身上有士的风范,有儒者之风,有师者之范。河口小学之所以有骄傲的资本,正是基于这种对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弘扬,基于热爱祖国,热爱文明的普世价值,基于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耳提面命和热血追求。我认为这就是河口小学的魂,我们每一个学生的生命中都灌注了河口小学的魂魄精神,灌注了中华民族数千年古老文明的核心价值,这是我们之所以自信的根本。  文化大革命的后期,我已早在一九六六年就从河口小学毕业了。河口大队派我到公社的农机修理厂学习拖拉机的维修。一天傍晚,在回河口的路上,偶遇王延年老师,他也骑个自行车,正要回河口,于是,我们一路骑一路说着话,王老师语重心长再三叮嘱,技不压身,好好学习,辛苦点,心细点,好好跟师傅请教。老师一再强调,再不怎么样的技术也比样术强,而况这个技术在咱们农村很吃香。(样术,河口方言,意即挑三拣四眼高手低的作派)。进村了,老师家就在村口,临分手,老师仍然不放心,跳下车子,还在告诫:这是一门技术。记住,所有的机会都来之不易,好好珍惜,这个手艺很有希望就是你将来安身立命的根基。离校那么多年了,老师还这样苦口婆心地教诲当年教过的学生,晓之以理,喻之以义,生怕学生在人生道路上有什么闪失,可见河口小学的百年校风是如何传承下来的,也足见河口小学百年来何以枝繁叶茂,硕果累累,更可以见证河口小学名震塞外的源头活水来自哪里。

 

    十、我是您的学生


      河口小学众多亲爱的老师中间,让我感觉最会讲故事的是白玉坤老师,她给我们讲电影《女篮五号》的故事,一会儿紧张,一会儿舒缓,悬念环环紧扣,情节曲折生动,整整一堂自习课,白老师的声音也随着五号姑娘和队友们的命运起伏跌宕。下课铃声响了,但是故事还没有讲完,看着同学们渴盼的眼神,白老师笑了,同学们开始鼓掌跺脚拍桌子,恳求白老师把故事讲完,白老师不忍拂了同学们的盛情和期待,答应在下午放学后增加一堂自习课以了同学们的心愿。但是这就意味着白老师在太阳落山以后,必须顶着月亮独自骑车从河口回到县城,五里路途,中间没有房屋,也极少行人,有的只是一片荒凉的野滩,那是枪毙犯人的刑场。这对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来说,是一件很有些为难的事情,白老师却笑着,答应了。白老师高高大大,白净时尚,衣服总是整齐清爽,一尘不染。她教育我们一定要讲究个人卫生,维护周围环境的整洁和干净。白老师经常在上课的时候发现谁的头发长了,便提醒该剃头了,谁的指甲缝里有污垢,便叮咛该剪指甲了,谁洗脸只洗前门脸,不洗耳朵背后和脖根儿,她就会把你带到校园的井旁,亲自给你冲脖根儿,搓老泥。一次检查卫生的时候,白老师让同学们把袜子脱下来,她要看看谁不经常洗脚。结果发现李金福的脚后跟好像几年没洗了,龟裂的黑色油垢可以抠下一块一块的垢痂,而张建国(小名眼窟子)大冬天居然光着一双脚没穿袜子,白老师起初很生气,待问清缘由,老师的眼里竟浮起了泪花。原来李金福没妈,父亲是个腿瘸残疾的病人,自己还得别人照顾扶持,哪有精力顾得上儿子的脚多久才洗涮一次。而张建国则是同学们谁都知道的抱养子,但抱他的那家第二年自己就生了个大胖儿子,随后又生了老二老三,建国就成了姥爷不亲舅舅不疼的可怜孩子。我回家说了建国的故事,我妈就拿出她的一双补了又补千层百纳的旧袜子,第二天让我送给了建国。其实我妈妈的旧袜子,也不是她自己的,而是我姨穿过的旧袜子,舍不得扔,让顺人从呼市捎回来的。那时就那么一种情况,我第一次上女方家相亲,自己没有袜子,穿的也是我妈妈的一双红色的旧袜子,穿上鞋看不出来,要吃饭了,必须脱鞋上炕,我因为穿着一双红袜子怎么也不肯上炕,结果惹得介绍人给我瞪起了眼睛。女方的嫂子发现我穿了双红袜子,还问我怎么穿了双女人的袜子,我那个脸啊,轰的一下从头红到了脚底心。那顿饭我是怎么吃完的,脑袋里完全失去了记忆,只记得回家的路上,赌气跟介绍人一句话也没说。眼窟子若干年后娶了苦命的金彩,一对儿苦人组成了一个幸福的家庭。谁知道橫祸飞来,眼窟子在修理变压器时不幸触电身亡。眼窟子在河口也是一个人物,他不滿十岁,龙咚鼓打的无人能及。每年元宵节,眼窟子身披红绸,总要被舞龙舞狮表演队的小堆车拉着在托城河口红火好几天。眼窟子的鼓声,是欢乐的象征,同时也是开年迎春的号令,元宵节一过,年就算过完了,庄稼人就开始规整土地,准备春耕生产了,所以眼窟子可以说是河口的布谷鸟,鼓声隆隆,声声催春,鼓声铿锵,天降吉祥。白老师后来调回县里文化馆,我的作文《小河摸鱼》被选到县文化馆展览的时候,白老师站在贴我作文的墙边,眼角眉稍流露出明显的自豪与骄傲,她跟馆里的工作人员和前来参观的观众介绍,这是我的学生,好好看看,一个孩子能把摸鱼这么一件小事写的这么生动有趣儿,我回头让你们见见我这位学生。我当时就站在白老师身后,本来想悄悄和白老师打个招呼,听白老师这么一说,羞得我一埋头转身就走,混进了参观展览的人群。

      白老师利用一切机会让我们展示和发挥文学艺术方面的潜能,她居然能够两次让我们班的同学走进托克托县广播站录音,《黄河大合唱》、《团结就是力量》是我们演唱的歌曲,当我家的广播匣子里放出我们在县广播站录制的这两首歌曲时,内心的激动真的非语言可以表达,我们院子里一共有五户人家,家家都有一个广播匣子,我竟奔跑着一家一家地挨门挨户去聆听,我妈说谁家的匣子唱的也一样,我说知道,但我还是由不住上院下院地去奔跑,听听这家的,听听那家的,然后又满头大汗跑到房前院后,跑到村道上去听,真是听不够。要知道,这可是我们自己张嘴演唱的歌啊。

      我后来爱好文学,喜欢艺术,选择了文学艺术作为职业和追求,应该和河口小学种下的因缘有着深深的关联。亲爱的白老师,今天我鼓起勇气说一声,我是您的学生,我为您骄傲。

 

 

    十一、老师请您原谅我


      宋生财老师也教过我,我还惹宋老师生过一场很大的气。那时候我们每年的学杂费是两块五毛钱,我的这个钱一直迟迟交不上来,不仅我的交不了,大妹、二弟的学杂费一样交不上来,这让我们兄妹几个非常难堪。尤其是后来,全班几乎都交了,就剩那么三五个学生交不上来,每天上课的时候,宋老师总要先把我们这几个没交学杂费的学生叫起来,一一询问明天能不能交来,明天交不了后天怎么样,后天能不能交?我觉得当着那么多同学的面非常难为情,就硬着头皮答应明天一定交。回家后我就哭闹,但是哭闹也没有办法,兄妹三人索性不吃饭了,面对饭盆我们三个一言不发,不坐前,不拿筷子不端碗。父亲好像没有意识到家里发生了什么,吃过饭就下地走了。母亲知道我们罢饭是因为什么,但是家里实在拿不出钱来,只有好言规劝,哄哄大的哄哄小的,但是我们三个就是不端碗。最后,逼的母亲实在没有办法,下窖取了两筐山药蛋,让我和她舁着,舁到三道街,看看有人买没有。母亲出生书香门弟,一辈子没做过这个营生,她不会叫卖,一声不吭,站在那里,见有熟人过来,赶紧把头低下,脸上红一股白一股的。母子俩三道街站了小半天,也没人买一个土豆,母亲只好和我又把两筐山药蛋子舁回了家里。母亲曾经说过,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几个上学。可是此刻,她却一点办法也想不出来,面对我们三个苦瓜脸,母亲只能默默流泪,泪水流了擦,擦了流,怪自己无能为力,怪自己挫了孩子们的上进心。看着母亲伤心为难的样子,我心如刀绞,我拉着妈妈的手,劝她不要哭了,我说我有办法了。第二天我把家里尚未满月的小猪娃子逮了一只,用麻袋提到了学校,当宋老师问我带钱来了没有时,我说带了,解开麻袋,我抱出了小猪娃子。小猪娃子吱哇乱叫,同学们笑成一片。我说一只小猪娃子值八块钱,顶我和大妹二弟的学杂费。宋老师脸色煞白,一时气的泛不上话来。我那时候不懂,宋老师是回民,我这个行为,确实让老师尴尬难堪受到了刺激。         

      学校后来再没有催要我和弟弟妹妹的学杂费,直到快放假了,家里才把欠的学杂费全部补齐。贫穷让我们抬不起头,贫穷让我无意中伤害了亲爱的老师,恳求宋老师的在天之灵原谅蒙昧年少的我。其实宋老师是很喜欢我的,一直把我视为他手中的可塑之料加以点拨培育,可年少不懂事的我一向贪玩儿,眼瞅着小学就要毕业了,我的几次考试都呈下滑线状况,这让宋老师非常着急。有一次,他翻我的作业本子,上面竟然乱画了许多《水浒》里的人人马马,宋老师动气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宣布:张元龙,你要是能考上中学,我眼里喝两碗醋!那时候小升初的升学率是很低的,老师语气中的遗憾和失望是非常明显的。老师的这一声断喝,犹如当头一棒,一下子让浑浑噩噩的我猛醒过来,离升学考试还剩不到一个月了,我要努力,要让这位当众羞辱我的老师,兑现他的诺言,从眼里喝下两碗醋去!于是我开始了俯而读仰而思的紧张学习,困了累了,舀瓢冷水浇浇头,不一会儿又困了,找了一根筷子,学习古人锥刺股的办法,往大腿上狠狠地摁,真管用,筷子使劲摁下去,人一下子就醒悟清亮了许多。升学考试的结果在两个月后张榜公布了,那是一个阴天,我和弟弟妹妹在红柳滩割草,同班好友赵子亮和文占玉跑到红柳滩找到了我。他们告诉我:“你考上了”。我实在不敢相信但又希望这是真的,我问他俩考上没有,他俩说没有考上,又问班里考上几个?他们告诉我考上五六个,并把姓名一一告诉了我。割草的心思没了,心中乱成一团,如果我的朋友好心骗我,不到天黑我将面对现实,那么我必须考虑,我这辈子的路该怎么走下去的问题。如果真的考上了,难道竹筷子确实起了作用,或者真的是老天爷开眼了吗?我半信半疑,心神不定,蹲在地上,将手中的茅草折断,再折断……赵子亮提醒我,宋老师不是说,要是你考上了,他眼里喝两碗醋吗?走,咱们看看他怎么喝醋!是啊,我应该尽快回去,到学校看看虚实,如果我真的考上了,我要找回尊严。走!我腾一下站了起来。就在这站立的瞬间,我的心门突然忽咚一声闪开一道亮光,那句话难道不是宋老师使了激将法?如果不是宋老师的一声断喝,我能如愿考上托克托中学?老师的良苦用心,我一下子惊醒过来!赵子亮和文占玉没有骗我,我确实考上了,我到教师办公室,恭恭敬敬地站在宋老师面前,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傻傻地站着。宋老师眼里含着泪花,拉起我的手,道:心里头一定恨死老师了吧?我惭愧地摇了摇头。蔡彦老师笑着道:宋老师给你使了激将法,知道不?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上来,怕让老师们看见笑我,一埋头跑出了办公室,身后传来老师们开心的大笑。

 

      十二、师恩难报


      教育我,点拨我,鼓励我,修剪我的亲爱的老师们,时至今日,我还点滴未报你们的大恩,这让我想起来就不由得愧疚。由于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以及种种阴差阳错,我们这拨人耽误了时间,因此比正常年代的人晚熟,当我们长大成人有了点力量的时候,突然发现我们亲爱的老师们已经纷纷作古,当我们懂得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的时候,我们已经再也看不到他们慈祥的笑容,再也听不到他们亲切的声音。痛定思痛,对于教我知识教我做人的老师们,唯一做了一件稍稍可以抚慰我灵魂的事情,就是在我当生产队长的时候,曾经给部分老师解决过食用蔬菜的困难。有那么一个阶段,三个队长当中,喜元叔和宽厚叔因为闹意见,同时躺倒不干了,这让我这个毛头年轻队长的权力一下子放大了好几倍。那时候我们吃菜,都是从生产队分,河口小学大部分老师都是城镇户口,不能从生产队分菜,那个时候根本没有卖菜的市场,老师们吃菜就成了问题。有的时候,菜车从花圪台菜地回来的早,社员们已经闻讯将菜车围了个水泄不通,这时候就很难解决老师们要菜的问题,尤其是那些家里不重视孩子学习的家长或者干脆就是老光棍一个人这样的社员,看到老师们从队里拿菜,往往出言不逊,说些很不好听的话。为了避免这种尴尬,我只能让老师们吃完晚饭再来,那时候社员们都拿着分到手里的菜各自回家了,我可以把剩下的菜给老师们分一些。要想让队里的菜能剩一些,事先就得把分菜的比例降一点,比如本来每个人能分五斤西红柿,我就调整成每人四斤半,队上三百多口人,就能省下一百多斤菜。还有的时候,车上还剩一部分菜,有的社员嚷嚷着全部分掉,我就说不行,这得给铸锻厂的谁谁,粮库的谁谁留着,这都是和农业社密切相关的单位,关系户,交公粮的时候,一等说你二等,二等说你三等,那就大不一样了,社员们也知道,这些部门惹不起,一般就不吭声了。晚饭后或人静了,我再让老师们来拿菜。也有的时候,菜车回来晚,我就说今天不早了,明天早起再分吧。夜晚,我会想法让老师们提前来拿些菜。老师们来拿菜,如果遇到队院里有社员,平日里为人师表的老师们,不得不拎着布袋子,装作路人,远远地站着,等人走了才敢上前,那种等待,那种期盼,那种尴尬,令人想起来就心痛。当然,那个时候,令人痛心的事情何止吃菜。我在河口小学念了六年,六年间经历的事情,何止记在这里的这一点点,师生情,同学情,自己的歪歪脚印,所有的心酸与欣慰,一直埋在心底。尤其对于老师们的怀念和感激,很少有机会诉说,这甚至成了我的一个心病。去年和老朋友马开中君在北京聊起我们的青少年时代,聊起我们的读书岁月,聊起我们的混沌和顽劣,还在无限感慨我们河口小学的前世今生,感慨我们的诸位先生。今天得以在这里倾诉衷肠,与朋友们一起回忆我们的河口小学,实在是一件欣慰的事情。从1910年到2017年,河口小学走过了一百多年的里程,我们河小的每一位先辈、老师、学长、校友、同学,都是这百年老店的一段见证人,我们见证了她的艰难曲折,也见证了她的灿烂辉煌,君不见我们也见证了她的源远流长桃李芬芳!河口小学是一条河,我们都是这河上的船,河里的鱼,我们吸吮着河小的精神,成长着自己的人生,传承着河小的灵魂。今天,河口小学的教室被全部拆掉了,这座巍峨的百年老校只剩下了一间孤零零的办公室。河小停办了,但河小没有死,河小的生命将在我们的血液里流淌下去,河小的文明,将在我们子孙后代的血液中得以传承。就形式而言,我期待着河小复校的那一天。虽然,拆乡并镇运动使河口的适龄儿童都离开了河口,有孩子的家庭都在县城自建或租借了居所,家长们几乎也都在城里慢慢扎下了根,想让这部分学生重返河口的家园已经是南柯一梦,而留居在河口的现有居民大多也都超过了生育年龄,即使将拆成空场的河口小学重新盖起来,出台政策将有志于这座百年老校凤凰涅磐的教师召唤回来,而生源问题也将是一个非常困难的事情,没有人,没有孩子,一切都无从谈起。这可能需要时间,不是三年五年的事情,甚至也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情,世界上的事情大多是这样,破坏容易建设难。也许,有的人会说,重建河口小学已经毫无意义,河口的孩子们在哪上学不一样?到城里上学可能更好一点。可是,神圣的历史是不允许被腰斩的,河口小学乃至河口是有生命和灵魂的,河口有没有小学,河口小学在不在河口,对于河口是不一样的,河口小学犹如河口的一棵古树,她是青枝绿叶还是枝枯叶萎,对于河口的未来是不一样的,甚至是至关重要的。否则,我们为什么非要叫托克托,改叫一个真维斯或者哈佛二小什么的不是更洋气更时髦吗?路漫漫其修也远,我知道河小复校的日子坎坷而艰难,但是,托克托县不是文化县吗?托克托县有几座诸如河口小学这样的百年老校?振兴中华,重建美好家园,还人民以幸福憧憬,是我们这个社会和时代对人民的庄严许诺。所以,我相信河小的复校是必然的,这一天一定会到来。


    2017年8月2日写于北京

    2018年5月4日改于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