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街上的灯火已经被夜色点得又亮又辉煌。暮春的风牵着香樟树花喷香的小白手,在街道上到处闲逛。风很愉悦,打完球后的我也很愉悦。

    但当我空着肚子找不到那家煲仔店的时候,从脚底下升上来的不快,瞬间让我陷入怅然。煲仔店没了,换成了一家眼镜店。仿佛一阵风,吹走了会笑的老板娘和会笑的店员大嫂。我站在眼镜店门口向内使劲地瞅了瞅,里面的一个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歪着头毫无表情地瞅了瞅我,我立马移到了灯光照不见的地方,狠狠地盯了一眼躺在玻璃柜子里的眼镜:吃眼镜吗,一条街道上就开了三家!

    一路上,这种愤愤的情绪掌控着我,让我感觉失落乃至哀伤。一只猫从我的脚边窜过去,狸花猫。我想起了前些天走失的猫小九,像一道闪电的白小九,它终究是回不来了,消失在南屏山上。是被某个路人给抱回家了?是被老鼠药给毒死了?这种不见生死的答案让我沮丧。我带小九来过煲仔店,还有上一只猫卡卡乃至上上一只猫嘟嘟,店员家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跟我说,阿姨,你家猫真漂亮!也会说,阿姨,你家猫真乖!或者说,阿姨,你家还有这样的小猫吗?以后送我一只好吗?我宠溺地望着我的这些小猫,心情愉快。我养它们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它们会离开我,更没想过我会被它们伤了一次又一次却矢志不渝。就像我许多次坐在这家煲仔店里享受美食时一样,我没有想过有一天它也会消失,会让我如此地失落。

    可是,一家消失的煲仔店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然而,我还是怅然得很。

    煲仔店占了临街的两个大门面,夹在几家书店和水果店中间,与慈济中学隔街而立,中间的道路颇为宽阔,灰白色的水泥路,路牙子上栽着低眉含情的合欢树,路牙下划着一排小车停车位。煲仔店卖煲仔饭,也卖盖浇饭、蛋炒饭、炒面、饮料和其他小吃。与其他餐饮店不同的是,它还有另一种淡雅宁静与热闹繁华相混合的味道。我想,那应该是得了书香之气和孩子们朝气熏染的缘故,学校门前的书店如此,水果店如此,煲仔店也如此。

    有一段时间,靠近学校大门前的路面颇为拥挤,烤烧饼的卖包子的炕煎饼的卖炒面凉拌面的像涨起来的潮水,几乎淹到了马路中腰,终于有一天,来了几位穿制服的人,他们连续在学校附近的马路边站了两个星期的岗,潮水终于退守到了马路牙子上。煲仔店前大多数时间很安静,老板娘惯常地坐在店内跟店员闲聊天。老板娘并不老,三十岁出头,皮肤白皙头发乌亮,未开言眉眼自带笑,糯米碎牙也好看。中午的饭点也不是很忙,老板娘坐在迎门的凳子上,听见对面的学校响起了放学的音乐,她站起来向学校张望一下。没多久,孩子们就骑着自行车从学校大门蜂拥而出,他们从煲仔店前飞驰而过,像汛期游过的鱼。这个时候,会有来不及烧饭的家长带着孩子进来点餐,厨房里响起了传单的嘹亮喊声,老板娘的笑容就更亮了些。

    晚上散自习时更要热闹些,接孩子的轿车一辆接一辆,闪着黄色的灯,喇叭声此起彼伏。电瓶车和自行车从人群和轿车中穿插而过,背着书包的孩子们勾肩搭背,互相推搡打闹着过了马路,站在小吃摊前,指指这个指指那个,美食当前,青春的食欲和快乐能点亮整条街道。这个时候,煲仔店的生意才真正地开始。同事下班后小聚,朋友归来小聚,麻友们歇了牌来吃饭,三两鱼贯而入,不急不慢地点餐,不急不慢地找位子坐下,言不高语不阔,也鲜有抽烟猜拳拼酒之举,比闹市中心的高档茶座倒更舒怡些。孩子们以考试等名义也来此“打秋风”,概是因为价格的缘故,被“敲诈”请客的孩子大都有土豪的潜质。某日坐定,见三两个孩子快步走进来,绕过门口的长条桌子,在齐腰高的点餐台外站定,买单的孩子一只手托住背后硕大的书包,一只手撑着吧台,清亮的眼睛从木墙上的餐单一扫而过,扭头快速地报出几个餐名,说,唉,就这个了!也容不得其他人反驳,迅速到吧台交了钱。老板娘的手眼更快,话音未落,便已经收了钱递了银白色的铁卡过来。孩子们乱乱地寻了位子,咕咚咔嚓,大号的书包和铁卡被同时掼在桌子上,纷纷落座。

    不知道是我落伍了,还是孩子们成熟得太快了,他们言辞的大胆和丰富远在我想象之外。我见过另外一个男孩掼着书包急急地催促同伴:“你妈地能不能吃快毫,你饭里有屎呀扒来扒去,迟到了老班又要唐僧了!”我瞅了瞅那个依旧淡定吃饭的孩子,想起了家里的那个十七八岁男孩。他也是个慢性子,吃饭慢做事慢,催不急。我有两次到六中的宿舍去找他,中午的时候,别的孩子都回来了,就他一个还在外面浪。等了超过半个小时候,我的耐心快消磨完了,他才晃晃悠悠地回来,答曰吃饭慢同学们不愿意等他,然后他就一个人逛了逛食品店。我不知道有没有同学跟他说过:“你碗里有屎呀,扒来扒去的”这一类的话。如果有,倒是值得感谢。

    我喜欢坐在临街靠屋角的那张桌子上,一个人,慢慢地吃,慢慢地扫视全屋人。我在煲仔店里遇见的孩子大都嗓门脆亮,走路和点餐的模样大大咧咧,一副熟客的姿态。他们大声地聊班里的事,聊篮球聊体育课老师也聊女同学。我有一次听见两个男孩扫屁某某女生,说:“就她那样,怪得像个枣子拽得像个老子,谁屌她呀!”我硬是忍住没有笑出来。好像女同学并不受他们的欢迎,其实并不然,他们只是嘴巴上说说而已,心里还是对女孩有渴慕的,这是这个年龄期男孩子的一惯的做派。我家里的那个男孩从来不跟我谈他们班女生,有点绝缘体的味道。我有时候逗他,逼他说他们班谁最漂亮谁最文雅谁性格好谁成绩好,他耷拉着眼皮闷闷地冒出一个气泡:都一样。我嗤笑他,女孩们又不是鱼缸里的鱼,怎么可能长得都一样呢?我家的男孩着装有点邋遢,放假在家,惯常翘着一头头发,何况头发还少白,他亦不在意。我告诫他要注意健康饮食要多运动要注意作息时间,他对我嗤之以鼻,且对自己的头发美其名曰“挑染”,说是奶奶白,时髦。情窦初开的男孩子是很注重衣着和头发的,我一直在观察,哪天他把头发捋顺了把衣服穿周正了,估计就情窦初开了。

    路牙上的合欢树在灯光下摇曳生姿,我透过它羽一样的叶子,透过昏黄的路灯,仰头看见了天上的月亮。月亮瘦瘦的,浸润在雾气里,迷茫得很,倒是跟我的心绪很合拍。我家男孩前几天跟我吵了一架,说我管得太多了。

    男孩子长大了,直言便逆耳起来。

    我记得第一次带他到煲仔店吃饭时,他刚上初一。皮肤白白的头发黑黑的眼睛亮亮的脸上肉肉的嘴唇红嘟嘟的,多可爱,我的男孩。他那时候又调皮又温顺也懂礼貌,同时也怕我怕得很。有一次数学课上给同学传纸条,被老师发现了,说要喊家长。老师的话还没有落音,他便哇哇大哭了起来,倒把老师给吓了一大跳。其实他并不懦弱,他是个坚强的小男子汉。夏天的时候,他粗心弄丢了公交卡,就自己罚自己连续走了一个多月的路,楞是从小白兔晒成小黑兔。我倒是没有想到他有这样的毅力。中间有一段时间,孩子的爷爷奶奶到上海生活了大半年,家里没人专职烧饭,他每天得忍住饿等我12点下班给他烧饭,我从未听过他的一声抱怨。我有时候会带他到煲仔店吃饭,他胃口很好,啥都吃,最喜欢吃排骨,也喜欢喝碳酸饮料。我说碳酸饮料不好,他不听,后来,上了合肥六中,这个习惯终于改了过来,因为在六中,他遇见了更好的同学和更好的老师。

    我跟学梅和国芳在煲仔店小聚过几次。每次去,眼前的一切都很好。我们仨循着合欢树,有时候是从南屏山穿过来,有时候从汽车站穿过来。国芳会在路上唱歌,只要我们给她一点点阳光,她便高兴得不得了,我们小聚的快乐比老板娘的笑容更灿烂些。我们每次都眯着眼昂着头望菜单,盘点着到底吃啥,煲仔饭的种类太多了,很有些难选。我记得的有肉末茄子煲仔、青椒肉丝煲仔、西红柿鸡蛋煲仔,其他的有鱿鱼或者是鸡肉牛肉煲仔之类的。黑色的玄铁碗端到跟前,油亮亮的菜滋滋地响着,菜香饭香锅巴的香搅拌在一起,呼啦一下就掀起了我的食欲……学梅会大着嗓门说,吃吧吃吧,就这锅巴最香了。国芳会挤着大眼睛说,你先吃,你吃饭慢。我说,嗯,真香,反正不急,我们慢慢吃。我们边吃边聊,从孩子到学校,从工作到社会,从身体到健康,从情感到家庭。我们可谓是无所不谈兴致无穷。这个时候的煲仔店便不仅仅是一家吃饭的地方,它更像我人生中的一个加油站,像三十年前的我们初中的那座教室,像我们曾经一起走过的每一条寂静的小道,也像一个可以谈心的气息宁静的家。

    来的次数多了,发觉这里就是一个小江湖。当然,煲仔店非龙门客栈,老板娘也不是金镶玉。但因之地理位置的特殊,所见故事倒也不乏多彩多味。

    某一次跟同学俊、芹及家芳去煲仔店吃饭,遇见一男同学和一个女人低着头走进来。俊笑着喊他,男同学讪笑着匆匆与俊打完招呼,扭头和女人寻了个靠拐角的位子坐下。俊掩口神秘地说,这家伙跟这个女人鬼混,一点都不顾家,她老婆前几天还在跟我诉苦呢。俊是个直性子,名字像男人,性格也像男人,做事泼辣而直接。家芳说,这种夫妻,没了感情,也就各玩各的。我问俊,他老婆为什么不跟他离婚?俊说,他老婆不想离,为了孩子。我幽幽地叹息一声,说:一个只靠婚约维系着的家庭,除了冷漠扭曲和虚伪,孩子还能从中吸收到什么健康的营养。俊说:你跟我想的一样。家芳说:可能他老婆也有难处,现在这个社会啥人都有。家芳是个识大体有智慧懂得为对方考虑的女人。

    还有一次,看见一个孩子耷拉着脑袋坐在我喜欢的那个位子。他的父亲坐在他的对面,气鼓鼓地训斥着对面的男孩。我看见那个父亲拿手指着男孩急躁地询问什么,男孩却给他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直到服务员将他们的煲仔饭端上桌子,父亲的训斥才偃旗息鼓。

    我很替他们俩难受。

    孩子有孩子的难,父亲有父亲的难。孩子的难是一把锁,父亲的难是另一把锁,钥匙在哪,恐怕一时也难以寻到。

    煲仔店终于消失了,像一朵在夜间凋落的花。

    我想着,得再去寻一只猫,白色的,头顶有一道黑色的闪电,眼睛一只亮蓝一只褐黄,像昨天和明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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