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落花有意

  “啪啦”数声,冯润将头上的簪子、耳环还有金钗统统取下,狠命地砸在地上。她怒视着这些个劳什子,恨不得能将它们全部化为灰烬。
  她的胸膛在剧烈起伏着,粗气声阵阵,与即将发怒的母兽无异。一旁的小丫头和仆妇慌忙跪下,大气不敢出,平添屋子里骇人的死寂之气。
  “小姐,明天就是大婚之日了,您别再任性了。”半晌,是从小服侍她的贴身侍女惜瑶低声劝了句。

  “都给我出去!”一声暴怒的呵斥,就像一声马鞭击打在地上,“马上!”
  她歇斯底里地怒吼着,死命掩饰着喉头处正在不断上涌的哽咽,她不想让任何人看见她落泪。
  “遵命。”侍女们纷纷起身,逃命般迅速退出了这座“魔窟”。
  待到房门“吱呀”一声合上后,冯润“哗啦”一声,将梳妆台上所有的首饰胭脂尽数扫在了地上。
  她颓然坐在梳妆台前,任凭满面的泪水在她脸上肆无忌惮地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小小的身子在不住地颤抖着,似乎被关进了四九寒冬。
  她恨,特别是她的父亲!适逢冯太皇太后为当今圣上拓跋宏选妃,身为当朝太师的父亲冯熙便义无反顾地将她与三妹冯珏送进了宫。美其名曰,是为她找到了这天底下最为文武双全的夫君。
  冯太皇太后乃是父亲胞妹,自是希望未来皇后之位,依旧是冯家的姑娘继承。此次一举将姐妹俩送入宫中,冯润岂不知其中想法?
  她什么方法都试过了,昨日她甚至企图半夜在自己的闺房自尽,却是被父亲救下来后,又被狠狠甩了一个耳光。
  “妙莲,你开门吧,别闹了,这样怎么见皇上?”门外,父亲疲惫而无奈的劝慰,在不断的叩门声中穿过了房门,化作匕首刺进她的胸膛。
  “妙莲啊,你不想当皇妃么?”父亲全无昨日的愤怒,只剩下了哀求,“皇上和你自小就相识,他怎么会亏待你呢?”
  “二姐,开门吧,皇上哥哥不会欺负你的!”说话的,是弟弟冯夙。童音虽稚嫩,却隐现男子汉的顶天立地。
  “哇——”悲戚的哭声,就如初生婴孩的啼哭刺耳洪亮。一头乌发毫无力气地趴在她的背上;面上的胭脂被尽数洗去,化作落英缤纷,然而这些花儿,却是没有丝毫含苞欲放的美丽,更似雨后残花的零落成泥。
  “丫头,乖……”她听见了父亲在她身侧柔声低语,可是她的泪水,早已湿了衣袖,湿了桌案。
  “爹……我不要……”当父亲将她拥入怀中,她呜咽着,将父亲的衣襟又一次淋了个透心凉,“高临松他在等我……”
  “乖,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她听见了父亲的叹气,却是没听见父亲答应她取消这场逃不开的大婚。
  “二姐,不哭,不哭。”与此同时,十一岁的弟弟冯夙,在她耳边低声安慰着,仿佛是哥哥在安慰伤心的妹妹。

  二、青丝微垂
  红盖头静静地落下,躺在黑色的地砖上,就像一朵已然枯萎的红色牡丹。
  “妙莲,你怎么了?”当红盖头滑落的刹那,拓跋宏看见了那张娇美的面容上,几道泪痕已经化开了厚厚的胭脂。他唤着她的小名,这是他从小就喊到大的,虽然按辈分,她比他大一辈了。
  天底下怎会有如此倾国美人?拓跋宏在心底不住好奇。上次见到妙莲,还是三年前,那时她虽然就是个稚嫩的小妹妹,却已然如同含苞欲放的睡莲。
  只是此时此刻,她的眼睛,就和她的双唇一般红,仿佛会渗出血来。平日在朝堂上,群臣有意刁难他,他都懂得如何镇场,可眼下他完全不知冯润究竟怎么了。
  原来的妙莲妹妹究竟在哪儿?眼前的妙莲妹妹,空有一张他最为熟悉的容貌,却没有最为摄他魂的笑容。
  洞房里的烛火在跳动,红烛在火光中默默哭泣,也许是在哀叹这场大婚吧?

“没……没有……皇上您多虑了……”冯润用蹩脚的鲜卑语说道,却更似在自言自语。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结果却将眼角处的眼影化开了。
  拓跋宏并非汉人,而是乃鲜卑已故献文帝长子。先皇去世后,按魏朝子贵母死的规矩,他的生母李夫人被赐死。由于继位时拓跋宏年仅五岁,便由其祖母,也就是当今汉人出身的冯太皇太后代为理政。冯太皇太后虽是一介女流,可却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颇有几分汉高祖皇后吕雉的风范。
  虽说冯润也是汉人,可既然朝廷为鲜卑人的朝廷,加之父亲冯熙为朝中重臣,冯润自是会一些鲜卑语,因为她的鲜卑语,几乎就是拓跋宏教的。
  “你不用跟我说鲜卑语呀,跟我客套什么?”拓跋宏说的是汉话,并且几乎听不出任何鲜卑人的口音。他温柔的低语,就如同在抚慰受伤的女儿,冯润原本犹如死灰的面容,在他的柔情中一点点恢复了些血色。
  她点了点头,可是,眼前的柔情男子是当今的北魏帝王,不是她的高临松。
  拓跋宏在她身边坐下来,为她褪去套在身上的红色华服,发觉厚厚的脂粉全然挡不住她的疲惫与不知从何而来的哀伤。
  “皇上,臣妾自己来……”抬眼时,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拓跋宏已屏退了洞房里所有的侍从侍女,他在亲自服侍她。
  “以前你怎么喊我的?”她是怎么了?拓跋宏百思不得其解,今夜的妙莲妹妹,人在他的身边,魂却好像没有一起回到他的眼前。
  望着那呆滞的眼神,他的心在隐隐作痛,就跟当年母亲被赐死时一样痛。
  “阿宏哥哥……”冯润低低喊着这个称呼。小时候,别看她是他长辈,可是她比他小了两岁。那时父亲没少带自己进宫,拓跋宏跟她的两个妹妹都玩不来,偏偏就爱跟她玩。太皇太后见他们俩如此亲昵,索性就让她喊拓跋宏一声“阿宏哥哥”。
  她似乎特别累,也对,繁琐的大婚典礼,怎么可能不累着她呢?他是自幼习武,自然毫无感觉,可妙莲毕竟是女孩子呀!
  “来,我帮你把这些头饰什么的帮你摘下。”见她不再如活死人,拓跋宏的嘴角终于弯起了欣慰的笑。
  “嗯。”冯润点了点头,自己开始褪去繁复的红色大婚礼服,拓跋宏则小心翼翼地先取下了那枝沉甸甸的金色步摇。
  繁复精美的头饰一点点为拓跋宏卸下,早已及腰的乌亮青丝如同高山流水倾洒而下。没有了头饰的束缚,她的长发在自由地流淌着。
  拓跋宏缓缓抬起右手,撩起一缕她的青丝。那青丝是那般如水的柔软,如水一般滑溜,随时都在从他手中流走。
  只剩一件薄薄的衣衫时,她定了定神,抬起头望着拓跋宏,却是发现,那张面容并未变成高临松的模样。金棕发色,鼻梁高挺,面容如刀刻般硬挺,带些许琉璃色的棕色眸子,一看便知是鲜卑族人。
  “皇……阿宏哥哥……我们……”她红肿的双眼里,毫无来头的忧伤与疲惫不断刺痛他的心。骤然间,男人的占有欲就如突然袭来的敌人一般冲上阵地。他多么想马上将她霸占,据为己有,可是一看见那双痛苦不堪的眸子,他心软了。
  “今晚看你够累了,先别委屈你了。”拓跋宏褪去外衣后,扶着她慢慢躺下,“早点睡吧,别累着了。”
  红色的床垫,红色的帘帐,红色的喜被,却比鲜血更加扎眼。
  冯润却是睁大了双眼,她以为这是在做梦,偏生是真的。她看着拓跋宏打开了衣柜,从底部摸出了一把短剑,在手指上轻轻一扎。
  几滴鲜血,滴在了冯润身下的白布。那血红在白布上散开,有如白雪中绽放开的红梅,娇艳欲滴。
  “好好睡吧。”拓跋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她就是自己的全部所有。

  三、悠悠我心
  “小姐,瞧您现在气色越来越好了呢。”冯润半卧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翻着《诗经》,一旁,惜瑶正在为她绾起一头青丝。
  大婚后,眨眼间便过了半年,她和拓跋宏似乎又和儿时一样了。可她明白,拓跋宏也明白,他俩之间,名为夫妻,实则倒不如说是兄妹。
  “哭天喊地又能如何,先在宫里安好身,再想别的法子。”最后一句话,只有惜瑶才会明白是什么意思。
  “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经意间,她翻到了这首《硕人》,一阵心酸又一次爬了上来。
  她似乎还能看见,高临松和她在庭院里,将《硕人》向她娓娓念来,然后在她的眉心上轻轻一点,带着坏笑告诉她:“才不是在说你呢!你太难看了!”
  “小姐,恕奴婢说句您不爱听的,皇上疼您,瞎子都看得出来。”惜瑶叹了一口气,冯润朝她看了一眼,她便没再多说什么。这便是惜瑶与她多年主仆与姐妹情分的默契,对于她所有的事儿,惜瑶知道,却从来不多问,从来是默默地帮助她。她与惜瑶的情分,早已超出了她与三妹冯珏,还有小妹冯清的姐妹情。
  “这是我的事儿,你知道就好。”冯润闭上了眼睛,满脑子都是高临松那张如沐春风的面容。明明知道对不起拓跋宏,奈何去压制那颗拼命悸动的少女心,她做不到。
  眼下想偷偷去见见高临松,无异于飞蛾扑火。对于她与冯珏姐妹二人,冯太皇太后是千万个关照。拓跋宏虽说开始处理朝务,可冯太皇太后在宫中多年,势力极为强大,想要绕过她的眼,只怕除了挖地洞再无他法。至于拓跋宏,不管每日有多少奏章、多少书等他学习,他都会来看她。他可以不去理会其他妃嫔,唯独日日来与她相见。
  冯珏曾经很委婉地向她抱怨过拓跋宏的不闻不问。冯润倒是希望拓跋宏少来此处,偏偏天不遂她愿。
  算了,而今着急也不是法子,只能先忍着,寻找时机下手。待到惜瑶为她绾好了头发,她便放下了《诗经》,来到了厨房。拓跋宏傍晚会过来,索性就自己做顿晚餐,与他共享吧。
  冯润虽是出身名门,却是既懂得琴棋书画,也知道如何下厨做饭。下下厨,至少可以不让她那般心烦意乱,至少也可以多多少少弥补些许对拓跋宏的歉意。
  “娘娘可真是好手艺。”红豆桂花粥在她的熬制中一点点带来了八月桂花开的秋意,一旁的厨子边帮她打下手,一边由衷地赞叹着。
  “哪儿能跟你们相比?”冯润先试了一口,看看味道是否合适。
  “娘娘您太自谦了。”那厨子毫无阿谀奉承之意,冯润能听出来,他的确是真心实意地在夸赞她。
  在这宫中,谄媚的赞美,听着好听,可个中的虚伪,她再清楚不过。
  高临松还没吃过她做的饭呢,也不知道他吃了之后,是会夸她,还是会嫌弃?她在心里头胡思乱想着。果然,心中的念想,并非下厨就可聊以慰藉与磨灭的。
  四、不我以
  “妙莲,你做的鸭掌怎么会这么好吃?”纵然刀刻般英俊粗犷的面容依旧是属于鲜卑族的长相,可这身青蓝衣装,将拓跋宏的胡人之气尽数洗去,有如翩翩江南文人雅士,“几年没见你,你居然厨艺如此了得了。”
  他那由衷的笑,竟是含了五六分孩子气,全然不像是头戴宝冠之人,也全然不像是位已然有了几个孩子的父亲。
  拓跋宏十分仰慕汉家文化,加之受冯太皇太后影响,他自小便习汉语、读汉书、着汉服,久而久之,他虽生了一副胡人的样貌,可是诸子百家他几乎可以信手拈来,不复胡人的粗人气。而今,在冯太皇太后主持之下,一系列学习汉文化的改革议案正在不断推行。
  如果一切顺利,不久,俸禄制便将取代原有与强盗无异的“掠夺制”,将官员俸禄按季发放。按照旧制,官员俸禄与官阶均按战争中所得财物领土分配,只需上交一定租税至朝廷,剩余便由官员自己处理,结果自是搞得吏治愈加腐败。
  “你要是吃我妹妹做的鸭掌,你会更喜欢的。”冯润低声道,“我说的是实话,改日让她给你下个厨,我还不信你不喜欢。”
  她的嘴角,藏着一抹唯独她才可感觉到的阴笑。
  她只想少让拓跋宏过来,每次看见他,每次面对他的疼爱,她心中的愧疚都要多一分。入宫不过半年,拓跋宏几乎不怎么踏进过别宫,纵然他一直还未碰她,当然此事只有他俩才知道。而今,后宫已经流言四起,“妖女”“妲己再生”“妺喜”“狐媚子”,传到她耳中的恶言恶语可谓是应有尽有。
  拓跋宏望着她,轻轻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面色忽的有些严肃。骤然间,帝王的威仪穿透那一身青衣重新散发出来,叫她不觉缩了下身子。
  他正欲伸手碰触她的脸,她又是下意识地躲闪,很快,淡淡的失落,又将拓跋宏方才的威仪冲了个七零八落。

  “妙莲,”拓跋宏微微闭上眼睛,而后睁开,“我们能否别再像兄妹一样地过日子了?”他的右拳微微握紧,似乎想把所有的不快都压在一个拳头里。
  她摇了摇头,“阿宏哥哥……我……我还是没习惯……你是我夫君……”
  这个再熟练不过的借口一出来,她自己都在嘲笑自己。有勇气去挂念,却没勇气坦诚,她到底是多么懦弱?
  “你为什么还是这么犟!”“啪”的一声,拓跋宏一拳砸在桌案上,似乎在宣泄着所有的不满。她吓得身子向后一缩,这么一来,拓跋宏有些清醒了。
  “没吓着你吧?”纵然双目中满是不甘,然而他嘴角的愧疚却没有遮掩住,“你究竟是怎么想的说出来,我不想对你大声说话。”
  冯润勉强一笑,“没,只是……”说到此处,她故作犹豫状,低下了头。
  “你说。”拓跋宏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方才骤然被她点燃的怒火。

她定了定神,努力让自己的眉眼间为委屈所弥漫,“你难道不知道后宫上下都当我是妖女么?”
  原来,她可以将这一出戏,演得如此逼真,连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拓跋宏的双唇煞白,抖动如射出羽箭之后的弓弦,额上青筋暴起,胸膛在剧烈地起伏。他的眼神不复任何温柔,只剩下大敌当前时的冷然。冯润咬紧了嘴唇,右手在隐隐发抖着,她相信,若是拓跋宏手里有把短刀,说不定他真的会朝她刺过来。
  “你其实并不在乎这些。”话语平静得叫她一阵惊恐,明明毫无愤怒在其中,竟是在波澜不惊中藏着刀刃般的冰冷。他决然起身,大步跨出了她的寝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门外。
  冯润的嘴角,不觉勾起了一抹胜利之后的冷笑。可是很快,那阵冷笑,再一次被愧疚所淹没,复而喜悦再次卷土重来。
  她惭愧,她万万不曾想到拓跋宏如此懂她,知道她根本不会去在意后宫那些无聊的女人们如何长舌;她喜悦,至少以后,她多了不少自由,可以好好为自己谋划了。
  就在这番愧疚与开心此消彼长时,窗外的夕阳不知不觉就落下了,面前她亲手做的一桌菜肴还未动多少,也在夕阳的消逝中一点点失了热气,比那冬雪还凉了。

  五、悠悠我思
  一阵剧咳之后,又是“哇”的一声,一口猩红色的温热鲜血喷在了床边的地上,在地上如同昙花般盛开。
  她无力地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胸口在剧烈起伏,可没等她喘息过来,又是一阵剧咳冲上来,几乎快将她的嗓子咳出来。
  咳血并未加重,却也没有减轻。每日都遵照大夫开的量按时服药,可是这病,似乎胜似痴情汉,纵然她千万不愿,却是依旧与她缠缠绵绵,不愿离去。
  嗓子似乎被人点燃了一堆柴火,烧得她痛不欲生。
  寝宫内,青烟缭绕的熏香在浓浓的药味之中,就如同四散逃逸的残兵,被冲了个不见踪影。
  “姐姐,你别这样,马上就可以出去了。”弟弟冯夙为她擦拭着嘴角的鲜血,轻轻拍着她的胸膛。
  “小姐,冰糖雪梨熬好了。”惜瑶过来了。
  “我来喂她吧。”冯夙接过惜瑶手中的木碗,惜瑶一脸心痛地望着卧病在床的冯润,轻轻擦了擦眼角,而后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
  今年开春以来,她便开始时不时咳嗽。起初以为只是风寒,谁知这咳嗽竟是迟迟不见好转,后来开始痰中带血丝,入秋后,竟是时不时呕血。大夫诊断,却又说并无大病,说不出所以然。
  见她迟迟不曾好转,冯太皇太后便将她在宫中隔离,甚至不许拓跋宏来看她。不过对她而言,最好不与他相见,每次相见,对他、对自己都是折磨。
  两年半,拓跋宏都对她不冷不热,有时会过来看她过得如何,却从未在她那留宿。俩人之间说的话,也不过都是些再客套不过的嘘寒问暖。
  “高临松呢?他会来的是么?”冰糖雪梨汤的冰甜,开始给她的嗓子降下一场春雨。越喝,那汤水似乎越来越冰,和冬日的冰雪一样,只是这“冰雪”,为她带来的是春日的舒心。
  冯润虚弱地抬起手,死死握住冯夙的臂膀。明明是卧于病榻,她却如沙漠中即将干渴而死的旅人,正紧紧抓着水壶,寻找一线生机。
  病情迟迟没有起色,眼见如此,她以久居宫中怕带来不祥为由,向冯太皇太后自请出宫带发修行,同时暗中让惜瑶与冯夙联络上已然从医的高临松,让他到时来为她诊治。宫中耳目繁多,就怕不小心隔墙有耳;寺院乃清静之地,用不着如此躲着众人。
  高临松已到婚配之龄,却依旧未娶妻,他的心意,她怎会不知?奈何她久病,已然无力再去思考,无力再去信任三年不曾谋面的高临松。入宫三年,她几乎是强忍着没有与他来信,就是在等待时机,也是怕万一走漏风声。而今终于找到了出宫的借口,高临松千万不能临阵脱逃!
  “姐姐你放心,他就算不来,我也会刀架他脖子上把他逼过来。”冯夙将冯润抱在自己怀中,话语掷地有声,“你放心,他不可能不来的。”
  入宫三年,她与妹妹冯珏几近形同陌路,幸好还有惜瑶,还有与她自幼亲近的弟弟冯夙支一直在支持着她。
  自从她开始咳血后,冯珏,还有拓跋宏从未来看过她。

  六、有匪君子
  隔着帕子,高临松将指尖把上了冯润的脉。纵然以帕子相隔,可那指尖的微凉,依旧透过帕子上的青竹透进了她雪白的肌肤。
  冯润而今在贤觉寺中带发修行,她住的厢房,离大雄宝殿并不远,时不时就能听见佛音缭绕。
  惜瑶和冯夙静静站在一旁,高临松在佛香的香雾环绕之中微微闭上眼睛,好似正在虔诚诵经的佛门子弟。
  松树的针叶在厢房的窗上投下细细的影子,一枚枚松针清晰可见,毫不模糊,在窗上如一叶扁舟摇曳。厢房内寂静无声,冯润能清晰地听见他们的气息,还有窗外松针轻轻摇晃的响动。
  高临松年长她四岁,比拓跋宏大了两岁,却至今不曾娶妻。听冯夙说,前前后后有好几户人家向他提亲,谁知他均以“有妨行医”为由拒绝。后为了躲避不断的说亲,他索性就住进了医馆。
  由于冯太皇太后对拓跋宏的起居、读书与习武都管教得极为严厉,嫁与拓跋宏之前,冯润足足两年没有见到他。就是在那两年里,她相识了当时仍为冯夙的伴读高临松。他说是伴读,却是自小跟着大夫抓药把脉,医者天分极高,有时,就连老大夫都赞叹他后生可畏。
  她与高临松之间往来素来隐秘,知晓此事的人唯有惜瑶、冯夙与父亲,二人口风十分紧,拓跋宏对此一无所知。父亲不是傻子,此事自然是不要让拓跋宏知道为妙。
  “妙莲,你在宫里可否得罪什么人?”睁开眼睛后,高临松眼中的痛惜溢满他的眼眶,也刺痛了冯润。
  她摇了摇头,可她知道,就算她这些年从未有心争宠,早就在暗地里不知开罪了多少后宫佳人了。
  “从你脉象看,元气已然被损伤,并且这病根子只怕在你体内已然埋了至少一年后才发出来。”高临松显然是欲言又止,却又不知如何开口。
  “可是少爷,小姐平日作息、饮食还有服药都极为规矩,怎么会……”惜瑶难以置信,说话声在不住发颤。
  高临松摇了摇头,抿着嘴唇,沉默着凝望冯润,悄然伸出了他的右手,抚着冯润那道弯弯的柳叶眉。
  “临松,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直说吧。”冯润握住了他的右手,脸上的一抹浅笑中,失落与惆怅不觉如大雪般飘落。
  “你的病,是因为体内毒物积压,元气大损而起,不过眼下尚未到病入膏肓的地步,安生调理上几年,定能病愈。只是你元气损伤大半,体内实则虚弱万分。必须得慢慢把积压的毒尽数发出,才可除了病根。”高临松将“毒”字咬得极为重,冯润立即明白了他方才问的问题。
  “你说什么?”冯夙双手突然间死死握住了高临松的双肩,双眼血红,犹如高临松乃不共戴天仇人。
  “放开他!”冯润厉声呵斥着,嗓子骤然一阵火辣,紧接着一阵剧咳后,又是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
  高临松已然是自责与痛心在他眼中打架,轻轻用帕子擦拭着她嘴角的血迹。冯润望着他,不觉眼睛就和嘴角的血迹一样红。
  为何再次相见,竟是这般苦楚,而非久别后的喜悦?冯润闭上眼睛,将眼眶中的泪水藏起。
  “这毒在体内足足积压了两年,况且这毒是慢慢起效,先是在体内埋下病根,而后再将病逐步发出来,最后慢慢致人于死地,幸好现在并不晚。若是现在为时已晚,你吐的血就是黑红之色。”高临松起身,将冯润拥入了怀中,整理着她凌乱的碎发,在她的额前发丝上落下轻轻一吻。
  突然间,拓跋宏的面容在她眼前闪过,却很快消失。
  难道是他要害自己么?就因为她不愿跟他圆房,所以他心生报复么?
  她微微摇着头,右手开始剧烈抖动不止,怎么可能?从小到大,不管她对拓跋宏多么无理取闹,他从来都会原谅她的!他对她,那真的是比她几个哥哥还亲!
  “妙莲,妙莲,你别怕,有我在,我不会让你死,相信我。”高临松轻柔的低喃,与大雄宝殿的佛音一道,如一只小小的蝴蝶停在了她的耳畔。
  她紧紧偎在这个熟悉的怀抱中,紧紧环住他的背,贪婪吮吸着他温暖的气息。也只有他,才能让她不再害怕。
  七、式微式微
  在寺院修行养病,日子就如河流冰封,颇生静止之感。当今,北魏各地均在大兴佛事,先前听寺里的住持说,而今单单这国都平城,僧尼便有两千余人。
  先前,北魏太武帝拓跋焘改信道教之后,开始大肆毁佛。一时,佛法几近苟延残喘。拓跋焘为宦官所刺杀后,拓跋宏的祖父拓跋濬继位,开始重振佛教。
  用过晚膳,黑夜也在慢慢降临。冯润却没有回厢房歇息,而是来到了佛堂,轻轻敲着木鱼,口中低喃着已经倒背如流的佛号。夜晚降至,寺院几乎不见任何香客,回归了一片寂静。
  昨日,宫里传来消息,染病三月的妹妹冯珏猝然病逝。虽说与她并不亲热,好歹也是姐妹一场,还是为她祈福,算作些姐妹情分。冯珏这么一走,冯太皇太后当年亲点姐妹入宫所打的如意算盘,就这么落了空。
  不过冯太皇太后绝不会让此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听闻她已然为冯润的小妹冯清定下与拓跋宏的婚约。由于冯清年岁尚幼,将于十五岁及笄之时才入宫。
  大殿里,偶有几位女尼们进来,低声吟诵着经文。然而这低吟声全然不会打扰到她,她闭目诵经,在清脆的木鱼敲击声中一遍遍念着。住持说,多礼佛,方可消除业障,进而帮助她去除身上的顽疾。
  说来也奇怪,礼佛时,她便的确是不会感到嗓子千万难受。然而时不时,高临松的面容便会在眼前显现,停留片刻后便消失,而后复而回来,如此反复。他时常出去行医,无法终日陪伴她,她只好以礼佛来打消心中的情思,却是发现没法全部消散。
  偶尔她也会莫名想起小时候,她和拓跋宏俩人一起爬到皇宫的屋顶上,然后被冯太皇太后抓了个正着,结果拓跋宏遭了秧——挨骂不说,被勒令将《千字文》抄上百遍以示惩戒。抄完了百遍《千字文》后,拓跋宏已然将《千字文》楞生生倒背如流。
  她睁开双眼,唯独见到佛陀庄严的面容正仰望众生。
  寺外的凡尘俗世依旧,并未因佛寺内的安平而有所放缓。拓跋宏于去年开始下令实施的三长制正在逐步代替旧日的宗主督护制。此举以邻、里、党为主,力图压制那些总是试图蠢蠢欲动的地方豪强。除此之外,均田令与新的租调制也在井然有序地不断推进。
  拓跋宏的励精图治,佛陀定是尽收眼底。看着佛陀那双睿智深邃的智慧与慈悲之眼,冯润突然摇了摇头——她果然只能是凡尘俗人,无法如佛陀那般看淡世间所有的繁华。或许在佛陀眼中,无论是相思之苦,抑或是拓跋宏那般雄心抱负,都不过天地之蜉蝣,不足为谈罢了。
  “冯珏去了。”回到厢房后没过多久,三日不曾来的高临松过来了。虽然知道高临松与冯珏并不那么熟稔,她还是告诉了他。
  “去了又如何?反正很快会见新人笑。”高临松好似在感叹冯珏的红颜薄命,眼睛却是盯着冯润。不必多说,她知道,高临松实则是在说她。
  “妙莲,跟我走吧,我们找个避世之所,你病好后别回宫受委屈了。”高临松接过了惜瑶端来的药,轻轻吹着,准备服侍冯润服下。只要他过来,他必会亲自核验冯润所食的所有汤药与食物,确认无虞后才会让她食用。
  冯润的笑,只剩无奈,她何尝不想离开?可是冯太皇太后,还有拓跋宏岂会轻易放过她?若是不小心事情败露,那死的就不止是他俩,整个冯家都会受到牵连!何况,就这么一走了之,她对拓跋宏的愧疚,便会变成她无法摆脱的噩梦,终日缠得她惶惶不可终日。
  “你真觉得你逃得出去?”她的笑,从无奈转为了凄楚。汤药的颜色,几乎与泥土一般,有些苦,可是再苦,也苦不过她彼时的苦楚。这苦楚,就跟窗外愈来愈暗的天色一样,愈来愈苦,愈来愈浓。
  八、吹我罗裳开
  “妙莲,我该起来了。”迷迷糊糊中,冯润听见了高临松在她耳畔若有若无的低语。
  她缓缓睁开了眼睛,抬起双目,清楚瞧见了黑暗中高临松的眸子中,不舍与歉意在流转。今个是她生辰,可高临松从今日起都要出去会诊,没法来贤觉寺,也无法与她在此共眠。
  “我不在的这几日,你一定千万小心。”高临松将她的头揽入怀中,面颊紧紧贴上了她的额头,口中呼出的气,轻轻吹着她额前的碎发,“有什么事儿赶紧告诉冯夙。”
  冯太皇太后病重,已是时日无多,而她可谓是冯润离宫后自己最可靠护身符。太皇太后原先把持朝政,宫里头的人想对她下手还得顾及到太皇太后。而今她几乎病入膏肓,后宫里如果没有蠢蠢欲动之人,那真的只有傻子才会相信。
  “放心。”她靠着他温暖的怀,却知道很快便是几日的分别。这几日,没有高临松把持她所有的药食,她必须自己多长几个心眼了。冯夙毕竟身在寺外,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咳血症而今已然开始消退,然而她的痰中依旧带血,并且依旧容易疲乏。病去如抽丝,何况还是要彻底根除病灶,岂是两三日的功夫?

  “小姐,早些歇息吧。”惜瑶柔声劝她。用了傍晚的药并且做了晚课,冯润似乎不想就这么躺下。平日里,为了调养身子,她几乎做完晚课就会躺下入眠。
  她坐在厢房前的石阶上,抬起头,看着夜空中的星宿。生辰之日,本应团聚一桌,谈笑风生,坐听管弦丝竹。而今在这寂静万分的贤觉寺,竟是只有繁星还稍稍怜惜她几分,跑出来与她作伴。
  “小姐,起来吧,这石阶凉气重,您还在病中,可不能再病倒。”惜瑶想扶起冯润,她却先站了起来。
  “把我的那身红绢地花衣襦裙拿来,我想跳个舞,今个反正没有人给我生辰起舞助兴,我就自个跳一曲,聊以自慰吧。”冯润的眼神里毫无商量余地,惜瑶无奈地看了自家小姐一眼,默默跟着她进了厢房。
  襦裙层层繁复,薄纱罩于裙裾之上,叫裙裾上的隐约皱褶尽数遮挡。惜瑶在她身后,小心翼翼为她盘着螺髻。与僧服作伴已久,而今再次换上这襦裙,竟依旧是在如此冷清之地。
  花蕊华胜插入发髻之中时,她只觉得,心上就莫名开了朵花。出宫时,她特地带几件首饰和衣装出来,却一直没怎么用得上。
  “哎,可惜高临松今天不在,他走得太不是时候。”冯润朝惜瑶吐了吐舌头,无奈翻了个白眼,少女的娇羞尽显,看得惜瑶不禁笑了出来。
  “小姐准备跳什么?”走入门前的庭院时,晚风拂过,吹过了她繁复的襦裙。薄纱微微飞起,与裙裾相触,轻轻的“沙沙”声伴随着轻轻的风声,打破庭院的寂静。
  院落中栽了棵樱树,樱花已然开放。片片樱花间,繁星透过那缝隙,悄然窥探着红尘。晚风再次吹过之时,数片花瓣纷纷离开那枝叶,在微风中轻轻回旋,而后才如枯蝶般缓缓落于青石板上。现在是六月,按常理,樱花几乎是春日绽放,今年却是直至初夏才盛开。听寺里僧尼说,往年最迟,五月时樱花也开放了。
  冯润走到那樱树之前,伸出右手,却不曾有一片樱花的花瓣落于她掌心。
  半晌,她轻轻抬起右前腿,右臂缓缓抬起,而后腰身一旋,辗转为踏燕之式,又紧接着呈金鸡独立之态,身子微微前倾,纤长的手指呈采花之态。复而站立后,她微微右倾,右手捏着裙摆,在地上轻快绕着圈儿,而后开始旋转。
  裙裾飞旋,好似在与她同乐,她松开了裙裾,却依旧在旋转。她双手过头顶。她抬起头,让双手在头上平摊后彼此于手腕处相碰,作出花儿盛开状。
  回头的瞬间,目光却是落在一席灰衣之上。待她与那双许久不曾谋面的双眸相触,她的手,她的裙摆似乎就如同那落下的樱花般纷纷落下,静止。
  拓跋宏身着常服,双手背于身后,伫立在她面前,肩上躺着一片樱花花瓣。上一次见他还是四年前,而今他似乎比当时消瘦了些。面容依旧如刀刻般的瘦削,目光清冷,却隐隐闪着如繁星般的喜悦。她转头一望,惜瑶早已不见了踪影。
  四年不曾见,再次相见,她竟是全然愣在了原地,嘴唇在微微发颤,却是一句话都无法出口,只是这么呆呆看着他缓缓朝自己走来。他的嘴角微微翘起,弯如月牙,一抹浅笑犹如邻家男孩那般亲切。
  突然间,冯润竟是觉得他的眸子格外漂亮,隐隐的琉璃色冷如月光,却又灵动如星星。
   “‘子夜四时歌’应是两人齐舞,若只有一人跳,无论舞姿如何拍案叫绝,终归不完整。”拓跋宏将一顶花环从身后呈出,轻轻戴在了她的头上,“刚才上山路上,采了些野花野草编的,可能不好看,别嫌弃。”他对她坏笑着,冯润却早已无言以对,肩膀却在微微颤抖。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青荷盖渌水,芙蓉葩红鲜。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秋风入窗里,罗帐起飘飏。仰头看明月,寄情千里光。渊冰厚三尺,素雪覆三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霎然间,冯润似乎又一次回到了儿时。她还有点印象呢,那时先帝才离世不久,冯太皇太后又管教严厉,搞得拓跋宏时常闷闷不乐。那时见到他,只要他不开心,她又不知怎么安慰他,就时常唱《子夜四时歌》给他听。
  他掌心无比粗糙,长满了因自幼习武而生的茧子。酥麻的痒痒在她脸上爬着,也不知怎么的,她竟是一阵娇羞,脸上开始发烫,有如初见心上人的少女。
  “你,你怎么出来了?不应该照顾太皇太后么?”她下意识握紧了拓跋宏粗糙的大手。四年不见,重见时,竟是没有彼此寒暄,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了。
  “太久没见你了,今个是你生辰,再不来,岂不是我太没肚量了?都跟你扛了这么久,再扛下去,我可吃不消了。”拓跋宏轻轻捏了捏她的脸颊,全然不复一点愤怒,唯有重逢时的喜悦,还有遮掩不住的念想。话毕,他踏出了舞步,双眼注视着冯润。
  鲜卑族为北方游牧民族,男女老少几乎是但凡会走路,便会跳舞。冯太皇太后虽管得严,却是毫不妨碍拓跋宏学会跳鲜卑舞,更不会妨碍他凭着鲜卑族体内天生的舞蹈天分学会汉舞。
  冯润没有磨蹭,和着他的步伐,向后一步,俩人彼此对望,拓跋宏依旧托着她的腰,俩人右手紧紧相握。她身子一转,踩着轻巧的碎步后退,靠上了那久违的怀抱。
  贴上那一层灰色的布时,她被熟悉的温暖所紧紧包围。她的背紧紧贴着拓跋宏的胸膛,轻轻将头抬起,仰望着他,对上了那双比黑夜更为深邃的目光。
  她一个转身,俩人四目相对,拓跋宏双手托住她的腰,孔武有力的双臂一使劲,将她从腰部托起。冯润将双手勾住他的脖子,拓跋宏双手紧紧搂住她的后背,轻轻旋转着。
  那双黑色的眼睛离她分外近,冯润就这么落入了那双黑色眸子中的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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