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苏中平原,有许多植物是风送到地上来的,以纯天意的方式生长,来无影,去无踪,年年枯荣。

比如,痴心草、萝萝藤、灯心草、麻雀被子、羊草。痴心草最难对付,打猪草的时候,眼见着硕大一棵草,下手去揪它,逮住几片叶子稍用力就断了,挖它的时候小锹得用巧劲,连哄带骗地让小锹的尖跟着手腕上的劲,就那么转一圈,另一只手的指尖跟着捏着叶子,那些个草腾地而起,被连根拎出,带出一堆的泥,甩都甩不掉。它们的根,深,猫爪子一样抓着泥土,叶子尖尖的,比麦子绿些,与麦不同的是:麦子纵向发展,痴心草横向发展,始终不长高,守着自己的本分,就像村里人吃饭时习惯端着饭碗蹲在地上吃那样,很实在。它的种子很小,米粒大,鸟捕食时都没功夫去看它小而干瘪的种子。这些种子一旦落在地里,会化腐朽为神奇,脚踩不死它,再狠的除草剂怎么也毒不死它。

大小不一的服装厂像一张灰色的鱼网撒在十多万人的小镇上,绕学校周围的服装厂少说有十几家,大多是家庭式作坊,承接一部分大服装厂来不及做的活。小镇中心街的电线杆子上贴着许多急招熟练缝纫女工的广告,巴掌大的纸片边角悬起,“待遇面议”几个字若隐若现。过不几天广告纸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稍有实力的服装厂会把招工广告打到公交车的滚动字幕上。技术精的熟手女工成了服装厂的红人,每个服装厂抢着要她们。

服装厂离不开入住小镇陪读的母亲们。小镇的高中因升学率高,全县及周边城市的孩子为了进驻镇重点高中,个个挤破了头,舍近求远借此宝地租房陪读。母亲们的心里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捱过这三年腌心的苦,就算把脑袋削尖了,把田荒了,也要创造条件让孩子考个理想的大学,混出个人样来,以后走出来也不至于像她们一样,大半辈子耗在小工厂里讨生活,受这种坐穿铁板凳的活罪。上千名的陪读母亲们天亮前把孩子送进校门,总算舒了口气。母亲们在来到小镇的第一天起,就联系打工的地方,服装厂很快被填得满满的,哪怕有一点三脚猫功夫的缝纫工,做固定的工序,熟能生巧,逐步由生手变成熟手,每个人都能到服装厂挣几张钞票。这些服装厂成为镇中心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女工们,来如水,去如风。

蓝莲花服装厂在镇上规模最大,位于学校对面的巷子,步行进车间只需两分钟,很方便母亲们回十六平米的鸽子屋煮饭。女工们在服装厂手脚并用拼十二小时,孩子在课堂拼十六小时。娘儿俩一直忙到后半夜才能回到出租屋,挤在一张铺上睡四小时囫囵觉,梦都来不及做,天就亮了。厂里三分之二女工的孩子读高中。整个高三年级上学期还有六十六名住校生,下学期只剩下三十三人。

头次见老板,他正坐在大班椅上接待前来订货的客户,把我晾在边上,我站在边上瞪着眼珠旁听他和客户谈业务。老板一张长马脸,面无表情,像张硬板凳,黄面,黄眼珠,倒八眉,脑大,细颈,像刚破土的黄豆芽。猛一看疑是肝脏不太好,手指修长无肉,与乌鸡爪大差不离,右手食指与中指被香烟熏成亮黄色,发上两根白色的线头挂着,微微地飘着,脚上趿双拖鞋。从头发丝望到脚后跟,找不出一丝当老板的大气象。老板点头哈腰送走客户,才发现办公室还有个人杵着。我是谁对他并不重要,准确地说我只不过是为他驾驭缝纫机的临时工具。

入裁缝这行的手艺人都晓得一句行话:送命的剪刀,救命的尺。手中的剪刀好比断头场上的铡头刀,一声令下,手起刀落,尸首分家,想要生还比登天难。好的制版师在动剪子前通常要左看右思多少回,各部位的尺寸在心里反复念叨,计算许多回,就在剪刀伸向布匹的瞬间,手心还是捏着一把汗,剪刀在布上一张口中,上千件的衣裳就定型了。整个车间近百台不同的机器,在制样车间,裁剪衣服的案板从这头到那头百米长,三名制版师忙得头都抬不起来。成品车间是后道的包装车间,有锁眼机、钉扣机,剪线头、挂吊牌只能用手工,封袋机自动把成衣包好。成品车间相对轻松些,大都安排老板自己家的亲眷,新来的工人靠边站。老板办公室边上的库房不大,堆满了整捆的面料、辅料。地上积着厚厚一层灰,遍地鞋印子如同在地上画了张谁也看不懂的地图。

车工是流水线上最苦的一线工种,堆积如山的衣料从车工手下喷涌而出,跟上了发条的闹钟一样,一秒不能停。车间主任是老板请来的监工,每天早晨准时点名,每天像给学生监考试那样盯着各小组,不许女工们交头接耳谈家常(事实上也没空谈)。每张机台子是课桌,衣料子是考试卷,摁下绿色的电源开关,考试题目在呜呜的马达声中开始解答。完工的工序写上自己的工号,捆扎整齐交给专职质量检验员。考试成绩写在巴掌大的记录工序的纸头上,往机头上一别,等一批工序完成后交给班组长算出工时单价。一件件胳膊腿儿齐全的成衣,像一群鸭子一样赶到后道的成品车间,塞进纸箱,贴上胶带,抬上长长的集装车,运往女工们从来不知道的地方。

每件成品都是女工们呕心沥血养育出来的孩子,从整匹布料到打样版,剪下不同的式样,衣服孩子的胚胎就形成了。衣服被配上胳膊腿儿(衣袖、裤腿),在衣服的脸面上镶嵌好鼻子眼睛(帽子,口袋)等一些内脏零件儿,这件衣服才算是周正,最后一道工序,在装门面的面排上锁上一排洞眼,钉扣子,贴商标、吊牌才算是大功告成。标上高于成本N倍的价格,跻身于商场的大雅之堂,在营业员隆重的推介下见四方来客,这些衣服孩子的身价高低不等,每件衣服上的吊牌是衣裳孩子们出门的通行证,以市场行情来定,明码标价。衣服孩子带着女工娘亲们千叮万嘱的话远嫁他乡,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是祸是福全靠自己去担当。与人处世讲究个人品要端庄,衣裳摆上柜台面是要讲究个卖相。这些事做衣裳的女工娘亲们比谁都明白,看着自己含辛茹苦产出来的衣子们,心生不舍之情,最后一次用滚烫的熨斗把衣身子上的每一丝皱纹熨服贴,好让她们风风光光嫁进出门,算是对得起女工亲娘们辛劳一场。女工们对待再难服侍的面料都不厌其烦,那些雪纺或丝绸面料娇气得像公主,手指着劲稍微重点就能把丝钩出来,她们对手上的布如待自家的孩子那样细心,捧在手心怕化了,顶在头上怕摔碎了,一件件视为珍宝,每道工序都经过一双温柔、宽厚、平静细致的女人心趟过。每一个过程中,哪处的接缝少了几针没到头,哪边上领子时吃势有多少,腰身收得是否确到好处,这些她们都刀雕似的刻在心头。一件精致的衣裳出场,如同登台亮相的青衣,把唱、念、做、打的功夫一气呵成,举手抬足间,风韵惊四座。一件成功的衣裳好似一出压轴大戏,最能出彩和最容易失之毫厘的地方是领子、袖子和口袋,更有许多关门过节的地方,真功夫尽在拐弯抹角的细节处体现。服装总是跟着时尚走,无数精品衣服风光一过,很快失去顾客的宠爱,就得从商场下架,被降价处理,流落街头小巷,没有一个人会想到服装厂女工们化了多少心力成全这件衣裳。

不同性子的人手艺有高低,其品质有天壤之别。八级货的裁缝脚一脚能踢出一大堆,手艺好的裁缝师傅同行们扫两眼便知晓他深厚的功力,面对顾客与布料,举手投足间,气势卓越不凡,属于大师级别。大师傅抖开一段布料,开始在上面运筹帷幄,把一件衣裳做得行云如水,直角处该方的地方不圆,圆角处该圆的地方不方,方圆自成规矩。做工针脚绵密,丝丝缕缕接缝处松紧自如妥贴,打开衣服的面子里子随便去找,清爽得连一个毛头都瞧不见。

上领子、挖口袋、做袖子这三道工序如同一个人的幼年、少年和青年,每一个阶段的成长都至关重要,环环相扣。领子是衣裳的灵魂,左右两只袖子是辅佐领子的股肱之巨,与双肩缝紧密相连,并统领前片和后片,辅助的装饰与口袋、袖口、底边上翻出来的不同花样,为领子和袖子锦上添花,以此装点一个人的体面。

领子是一件衣服的眼睛,哦,不,远比眼睛重要,眼睛还有失误的时候。

领子是时代的风向标。什么样的时代流行什么式样的领子。什么样的人穿什么式样的领子绝对是门学问,是需要用专门的章节作介绍。一件做工精致的领子抱着人的脖子,与人肌肤相亲,形神兼备,如影随行,领子必定是独领风骚,引领着人的心起航。领子究竟有多少种类,真说不清楚,这是历代手艺人磨碎了心事都在思考的大问题,并为之推陈出新。师傅说,无论哪个朝代的领子,再怎么时髦也都是从传统中走过来。传统的领子大致有:简单的和尚领、典雅的旗袍领、朴素的青稞领、轻灵的燕子领、流水的船领、婉约的橄榄领等等,每一种领子背后都有一个不同的心愿。比如孩子初生时穿的和尚斜襟领就很深意,孩子的纯阳之躯不能有一粒钮扣,领子必须软和贴身,才配得婴儿丝帕般的皮肤,任何一个坚硬的钮扣都会给婴儿的细皮嫩肉烙下印痕。孩子是这个世上最纯的人,因此以和尚襟的毛衫最适合婴儿;西装领、中山装领、旗袍领工序讲究精准细密,多正规场合穿,气韵尽显,理所当然成为国领。

领子的松紧度关乎到一个人的呼吸,太松了漏风,太紧了锁住咽喉进气出气都不通畅。领子贴着人的气管和咽喉,喉结动一下,衣领子就跟着人动起来。脖颈上面是脸面,爱脸面是每个人自尊心的体现,越挨着脸近的,越是最要紧的。领子跟着人的脖颈向左右转动,横向为横开领,纵向为直开领,沿着纵横的方向画出的圆弧称领膛,画这个圆弧时无法用直尺去量,只能用心去感觉弧度的深浅,然后凭感觉用心画出一个圆圈,一个裁缝师傅独具的匠心全由这个圆弧领着一件衣服回到主人身边。一件衣服的成败与否,领子是将帅,大开大合之中定乾坤。一个合格的裁缝总是把开领膛、上领子放在第一位,这领膛开得大小恰到好处,全是本事。算尺寸时的心近似于大年初一去上香那般虔诚,并默默地许愿,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做领子的时候万不可分神,不能说闲话,头更不能随便动,眼珠子一眨不眨牢牢定在机头上的十根指头,心在时刻盘算着领膛与领片的契合。那双手已经不再是手,衣人合一,跟着心的感觉渐入佳境。两边前领膛松紧度半分也最好不要有误差,否则做出来的领子会一高一低,如同一个人的思想少了分寸,影响上柜的卖相。上领子的女工,本事必须上乘,总被安排做头道工序,收入自然成倍翻。psb.jpg挖口袋有许多讲究。口袋口要牢靠,口袋是靠腰近的部分,正好是手放下的位置,方便又安全。古代的衣口袋大多是内袋,充当钱包秘不示人,也有把钱包捆在腰眼上,在路上行走,不自觉间甩开膀子迈开四方步横着走,财是人的胆,口袋一鼓,与旁人说话的底气十足。现代的服装口袋的位置大多在腰节下面一寸半的部位,不高不低,太高不雅,低了手不方便。口袋的位置是绝对有讲究,与做人一般,即使兜里有几文,也不能趾高气扬连走路都要横过来行走。

做袖子讲究更多。袖山头得有吃势,穿着才会饱满,袖子挨着肩膀,这辈子肩上要挑多少有形和无形的担子,袖子是肩膀最好的旁证。袖山头上得好,圆满得似十五的月亮,就是在清冷的星月下走,人的精气神也不差。装得扁平的袖山头,纵然在太阳底下穿身上让人怎么看怎么像瘪三,人显得无精打采的熊样子,无论对方腹有多少诗书,气也无法自华。也难怪这世界以衣貌长短阅人的现象太普遍了。

人有相,衣有品;人是衣,马是鞍,人不同着装各不相同。人自呱呱落地就与衣结下一生之缘,人衣相依为命,衣似人的仆人,跟着主人漂泊,一荣俱荣,一损皆损。

在女儿丫丫小的时候给她做了套紫罗兰小棉衣,穿在雪白粉嫩的小人儿身上,个个都会夸她的紫袄漂亮。丫丫最初欣赏美的知觉就是从这套小袄开始起,笑起来比袄上的花还美,也不肯换下来洗,不许旁人碰她的衣裳,晚上睡觉脱下来一定要放在枕头边,抓在小手上才能入眠。丫丫抱着小袄睡竟养成了习惯。六月心里热得汗直滚,也要把小棉袄放在她的床上。无论她睡得多沉,谁动她手中的小棉袄,她会警觉地从睡梦中惊醒,死活也不肯放手。小袄成了她梦中的守护神,直到洗烂褪色,棉花板结外露,丫丫始终把这套衣裳当成了宝贝。家中曾扔掉过无数旧衣裳,丫丫的紫棉袄一直舍不得扔。布袄里有她婴儿时的体香,有她人生伊始的欢欣记忆,每一个针脚里都有母亲对她的爱和祝福。

衣裳就是这样沁进了人的气息,衣裳为人撑起了门面,增添了荣光,和肉身合二为一。三分长相,七分打扮说到天下都是真理,一件得体的衣裳配上一个品相俱佳的好人儿,尽显风流,似玉树临风。

一个缝纫女工若能悟出领、袖、袋这三道工艺间各衔接处的真谛,念好这“三字经”真言,无论进哪个服装厂,想不成为厂里的掌门人都难,工资自然拿得高高的。掌门人的十个手指头在机头上下翻飞,活像聚集在枝头上歌唱的十只云雀,他们欢腾着,跃动着,直把人看得眼花缭乱,眼睛发热,心跳加速,女人们直抱怨亲娘怎不给自己生双如掌门人那样的仙手来。到年底老板给掌门人的红包最实沉,别的女工们自心悦诚服。平时女工们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围着掌门人转,众心捧月般敬她如衣僧。平时和祖师级的衣僧一起说说笑笑不打紧,若逢到传授技艺上的大事,衣僧真如老僧入定那般,牙关咬得紧紧,守口如瓶,再好的关系也不会把自己的绝活露给别人看,平时做活若是有人站在她边上看,总能想主意把看的人支开去,等她们走了才动手。常言道:教会了徒弟打师傅,饭可以给人吃,路不好随便给人走。师傅教导说:学手艺得有一颗像僧侣一样修行的心,否则是很难满师的,如果决定了学,不仅仅是要舍得吃苦,还得舍我,忘我,无我,才能把技艺发挥到极至,进入佳境。随着上进心的增强,手艺才能精进,才会出精品,少出或不出次品。现代社会的许多行业,如果能做到这一点,想不强大都不行。学艺先学做人,人品不好,心思歪歪扭扭,难出精品,就算是偶尔成功,也无法走得更长远。凡是有一点上进心的女工都愿意学得再精深点,能在一块或一堆布料上独立裁剪,说不定哪天就能和掌门人平起平坐,华山论剑一番,奠定自己在行业中的地位,那更是师傅中的上师。如果成为新的掌门人,吃香的喝辣的不必说,成千上万的衣服在心海中自由飞翔,手起刀落,如入无人之境,也算是自已成就了自已,从此不会听他人呼来喝去,让人作贱。我的表姐十六岁那年就拥有了这样的技艺,一个人在裁剪的江湖上闯荡,从裁剪到在成衣上描龙绣凤,年纪轻轻便登上县绣品厂大师傅的宝座,有多少人对她炉火纯青的技艺从羡慕到嫉妒,从嫉妒到臣服。这样的技艺已经不是普通人所为,只会进入化境,让人世间本来繁琐的日子,上升到一定的精神高度。

衣服的尺寸全靠手上的功夫,在计算上还要用到数学中的黄金切割线理论。有经验的老师傅不用尺去量,眼睛便是尺,精准度在零点一分上都能目测出来,手始终跟着感觉走,特别是做装钱的口袋,若做不好,漏了钱罪过就大了。领子成为衣裳的首领,人心里想什么没人知道,领子做得是不是服帖,自是瞒不过同行师傅们的“毒眼珠子”,就是外行扫两眼也能知道子丑寅卯来。这些硬功夫不是嘴上说出来的,而是大厂小厂里的师傅们倾尽毕生精力,花上几十年的功夫在布料的王国里摸索出来的,也算得上是手艺中的葵花宝典。

在我利用业余时间没日没夜学这门手艺时,把一件真丝衬衣的领子拆了上,上了拆,不下于六遍,每拆一遍,几番欢喜几度肠断,拆到最后感觉自己的心脱胎换骨了一回,不亚于进了六道轮回,大慈大悲的菩萨能给自己一双仙手多好。拆到第六遍时布料被拆得烂糟糟的,面对这样的残局几近要放弃学这门手艺,急得眼泪珠子如线落在领子的身上。后终因了一份虔诚的心硬着头皮把领子成功对接,熨平,怎么看怎么贴心顺眼。师傅教导说:唱歌的靠嘴吃饭,做衣裳的靠手吃饭,写书的靠脑子吃饭,做衣服好比做文章,我手写我心,这样写出来的文章才是最好的,做出来的衣裳自己看着满意了,顾客穿上身自会生欢喜心。如果我当年中途放弃学艺,实在对不起十九岁就闯荡裁缝江湖的师傅,这样一位以艺为生的师傅不仅教会我手艺,更重要的是一位艺人的好品质。师傅从艺一生,不管有多难缠的顾客皆能以诚待人,以礼相待,技艺日渐精巧。师傅说,布料是死的,人是活的,活人对死的布,能让布跟着人活起来,让衣服也能说出话来,这才算得上合格的手艺人,才不枉他人尊称你一声:师傅。那六道轮回更奠定了日后好好学艺不断创新的心力。曾有位当美术老师的顾客如是说:裁缝是天生的艺术家,会做衣服的裁缝心细如丝,思维慎密,对这世上的人和事大小分寸拿捏得当。做手艺的人都晓得一句话:卖盐的喝淡汤,打凉席的睡光床。做裁缝的更是为人做一辈子嫁衣,一年忙到头,二年忙到梢,很少有时间为自己做件像模像样的衣服穿。

一把标着刻度的竹子做成的尺具,在一个裁缝手中被抚摸得油黑发亮,几十年与裁缝形影不分离,像裁缝师傅隔世的情人那般体贴入微。二指宽的彩色画粉定乾坤。一根一米五长的软尺搭在肩上度今生。这三样祖辈传下来的工具为人量体裁衣,阅人无数,阅心无数,不出门也知晓天下事。一个手艺人,天生靠手吃饭,内心的一切只需要对手作出最真诚的承诺。一个用心和手交谈的人,内心世界是纯净的,成为纯洁灵魂的守望者。要想完成一件精品衣服,用手上的语言和布匹深交是必不可少的,如果能透过衣料去想像一下穿衣者的气质与神韵,并一一在心中勾勒出来,这件衣服已不是一件普通的衣服,它会和穿它的主人神交,闻主人的味道,听得懂主人的心声,冷暖自知,与主人形影不离浪迹天涯路。

好的裁缝师傅都有一颗慧心。量体裁衣的时候用淡静的目光把顾客的身体特点、气质在心中框个大概,包括对方的职业身份都一一记在心上。这样做的好处是:在抖开顾客送来的布料时,那人就站在自己的眼前,想像一块布变成衣服后与对方的身体合二为一的实际效果,连顾客身体上的缺陷也要记得清楚,算的尺寸是死的,心是活的,尺寸是可以随心千变万化,将对方身体上的缺陷一起包容进去,加以掩盖。比如有些先天性背驼的人,就得考虑前衣片短些,后衣片长些;颈项后肉厚的人,开后领膛时宜浅等等,等等。师傅说:手艺人是吃百家饭的人,在世道上行走的人,不识字有饭吃,不识人便无饭吃。师傅又说:荒年饿不死做手艺的人。

许多经验丰富的老裁缝看人的眼神与常人有别,目光如莲。他们在布与人的国度里沉浮一生,在接人待物上早已练出口吐莲花的好本事;他们在缝制衣片与衣片间的接缝中松紧自然,匠心独运,绕过有缺陷的地方,成衣成人之美心昭然。对衣者怀敬畏仁义,多栽花,不栽刺。做裁缝的手艺人都懂得敬衣裳如敬人敬神。过新年的时候,师傅们会特意剪几块红布条把做裁缝的工具(尺条、大剪刀)很细心地包裹起来,放在高高的裁衣案板上,意思是给它们挂红,劳苦了一年,一是图个喜气,二是也让工具歇歇,来年做的衣服会更上一层楼。

大凡是在服装厂呆久了的人,只要走近车间一坐到机器面前就会上瘾,只想一坐到底,不要起身,忘记吃饭休息喝水,臣服于三尺机器的作业面。在摇曳的白炽灯光下忘情于布料,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时光根本追不上她们翩翩起舞的双手,有一种远古的气息在回荡,又近似于幻觉。这不仅仅是道道催人命的工序,而是人与机与布料已合二为一,分不出彼此,也许你会认为她们命贱如一丝缕,一块布,有时候自己也认为在一台缝纫机上的手舞足蹈,不亚于大明星在舞台上面向千万观众时的倾情演出,所有的艺人都是独具匠心的人,都具有使命感与责任感,内心干净剔透,以艺示人。在服装厂人与机搏斗上三五年,能成为一对情侣或者冤家都难说,从十根指头到手背上暴跳出来的青筋,再到面容时刻在变形,被打上这个行业的特殊烙印。

蓝莲花服装厂从老板到工人,个个都是大师傅,各自手中都有绝活。厂里年龄最大的女工七十六,在小镇上陪伴读高三的孙子。老太太鹤发童颜,戴着老花镜安静慈祥,坐在几个黑发的年轻人中间忙得一刻不停。老太太看不见穿机针,做不了车工,修剪毛头、挂挂吊牌手到擒来,速度不亚于年轻人。孙子进校门时天还没大亮,她就进车间,中午十一点半准时离开包装车间,到出租屋给孙子做饭,十二点准时出现在车间,一直坐到车间熄灯。车间最小的女工十六岁,没念几年书学个手艺,养活自己足够,过几年嫁个人家,有了孩子撂给家中的老人带,继续做老本行的车工。女工们常深思熟虑的事情:要是能在小镇服装厂把手艺练出点名堂来,到大城市的服装厂或与劳务输出的机构挂上钩,在国外呆过三年五载的,几十万人民币流进腰包,再回到国内有了资本,改行开个店铺做点生意,谁还愿意进服装厂把板凳坐穿。

一批货出来,女工们感慨良多,也不知道自己起早摸黑制造出来的衣孩子们的命运如何,能否卖个好价是老板的事,她们只关心这些在自己怀里长大的衣孩子们流向哪里?是到了惜物的人手中,还是被一个不知道珍惜的人买去糟蹋着穿?那些衣服曾让她们眼热心跳过,每一个布眼里落满她们的目光,一旦流走,一辈子也许不会再见。悉心做好每道工序成为女工最大的终极追求,我学着她们把每天的工作量用一个小本记着,只等一个月后的中秋节算帐。

在三个车间随时能看到老板在七转八转,不注意就转到你机器的后面。老板偶尔不在服装厂,他的影子也在偌大的车间里游走,因此三大车间不管老板在与不在,各司其职,井然有序。除了发工资,老板与女工之间的联系少得可怜,大多时候忘记了他的存在,魂被堆积如山的衣服拖着走。服装厂除了老板,还是一堆分管领导:副厂长、科长、车间主任、班长、小组长、机修工。这些带长的平时只动嘴,很少动手,收入远远高于手不停脚不住的流水线上的女工。

老板知道我曾经做过裁缝铺子的掌门人,小件从毛伢满月的毛衫到老人穿的侧襟大褂子;大件到能登上大雅之堂的国服旗袍、西装都能拿得出手,甚喜。老板说我走流水线之路有些可惜。本想再现当年独掌国服之雄风,只因这些年选择了在电脑上爬格子的营生,裁缝的各种套路依铭刻在心,偶尔帮家人朋友们缝缝补补,手艺倒也没有彻底荒废,指头一接触到针线,曾经从艺的记忆放老电影一样,倾刻间复活。后终因为胆怯,我还是自请从一线的流水线上开始做起。衣领.jpg

老板一个电话呼来副厂长,副厂长呼来科长,科长把我从办公室领走,如同领走一个机器零件,三言两语把我打发给了组长。组长正忙着验货,眼皮也没抬一下,安排人给我抬来了电脑缝纫机,喊来车间主任兼机修工接电、调试完毕,我跟着车间主任后面到积满布灰的车间办公室领了一个梭壳、四个梭心、机上用的压脚,成为我在服装厂全套的家当。当我问他是否有剪刀和镊子,他连想都没想,甩给我两个字:“没有。”边说边写下我的名字,在考勤表上打上钩,算正式开始上班。车间正好有缝纫机出故障,车间主任拿上工具去修了。分明看到他手中有我想要的剪刀和镊子。我被分在第四组,一组二十几人,工序安排一律由组长说了算。组长说最近手上的活快扫尾,新任务还在制版间排产,只能安排我先穿插做别人的工序:给夹棉袄的领口和帽沿交接处的滚边收最后一道边缝。这道工序很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做这个行当差一针都无法收工。给衣裳的领口、袖口收滚条边,相当于一部电影到了杀青阶段。滚条小得连手指都捏不住,越是关门过节的地方越是难收拾,也是最容易出瑕疵。做这种工序,一不留神,正反面就会穿帮露馅,得付出几倍的时间去返工。这是一道没有人愿意做的工序,全车间人都恨这个倒八辈子霉的绝八代工序。我很不幸运,第一天上岗就中了埋伏圈,上千件滚边的活全落到我一个人头上。

       先进的技术越来越先进,人的空间越来越窄小,小成一道道分解细密的工序。坐在我旁边的陪读母亲一年前从日本人的家庭作坊回国,到小镇陪女读书,她每天说觉不够睡,看到面前的衣服,人跟丢了魂似的,心中千头万绪无从说,动不动就精神恍惚,手在机头上一边动作一边打瞌睡,真的害怕机针扎进手指头穿心而过。我边滚边边和她说话打岔,以分散她的瞌睡,自己也跟她的哈欠犯起了困。轰鸣声中女工们耳朵贴着耳朵说话,也难听得清楚。她们习惯了打手势,用眼神说话,她们要么不开口,一开口嗓门比常人要高八度。

一线车间里上百台缝纫机同时启动,单脚尖做好预备动作,点几下踏板,巨大的轰呜声似脱疆的野马在娇贵的布料上奔腾,卷起的布尘,在白炽灯的上方盘旋成一股灰雾,朦胧一片。布尘下,分不清谁是谁的五官。从胳膊到十指尖发力,手成了驾驭机器的马鞭,心成了疆绳,任机器这匹铁马在布料王国的疆场上狂奔,针尖雨点般落下,顺着送布牙让布向前翻滚,眨眼的功夫就卷出道道布浪。整个车间倾刻间万马奔腾,车辚辚,马潇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