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早。我默默坐在旷野里,远远地看着那个小女孩。目光悲悯。

  那个旷野是这样的:金黄的稻子已经收割,农人把它们堆成了圆柱形的垛儿。田野在清秋的早晨有些湿润,夜里下过的露水还未来得及收去。阳光有着好闻的味道,是水洗后的洁净舒软。就这么些,加上一个坐在稻草垛子上的我。再远些,有条不知名的河,河水汤汤的,青草萋萋的,一叶扁舟静静的。野渡无人世界空空的。

  怅天廓地里,我回首身后,看到那个小女孩。她瘦瘦的,短发整齐,肤色如雪,(每次去姑姑家,那个强悍的表姐,总是叫她“白雪老头”,不知为什么?)身架子不够结实,是经不得雨打风吹的那种。她黄褐色的眼睛里藏着东西,但一忽儿就不见了。更多的时候,人们只知道她是聪明的,懂事的,能干的。

  人们不知道,她的眼睛里藏着东西。

  有一天,她的公公死了。一块崭新的花布,灰绿色的,布满圆点,圆点像苦楝子。花布盖在棺材上。这怎么可以?怎么不是做成新衣服穿在他的身上?这是她对死亡的最初记忆,死,就是一块花布。她浑沌未开。一派天真。又有一天,她婆婆快死了,婆婆一双涂满紫药水的手,从枕头下摸出了一张钱,惟一的,崭新的,两块钱。给了她的弟弟……死,就是两块钱,就是男孩的尊贵,就是女孩的不值。人世的大幕轰然开启,有些东西塞进了她的眼睛,她咬紧了牙齿,承当着不该承当的东西。

  由死亡,由一块花布,由一张新钱出发,卑微的女孩从此开始了在大地上的流浪。与此同时,她在学校是好学生,在家里是好女儿,没有人看到她在浪迹天涯。两性生命之间越来越多的不平事,堆在了她长大的路上,每绕过一件,她就躲在无人的角落里落泪。好几次,绝望中她把自己变成了一只水妖,欲以拉人下水来报复世界。那只水妖住的地方是河边的一棵老树,水妖很会唱歌。


  二

  太阳升起老高了。露水已经收去。草垛子散发出缱绻的暖香。野渡的孤舟依旧。旷野依然无人。

  没有人走到女孩身边,告诉她该怎样和世界相亲相爱。有很长一段日子,女孩子总喜欢抬头看天,无师自通地,她学会了和天空相亲相爱。可以肯定的是,天空给予她的,比世界给予她的要多得多——一个孤独的孩子,一方辽阔的天空,这二者间有着怎样的秘密只能靠我们去想像了。

  最最奇怪的是,后来有很长一段岁月,抬头望天居然成了她藉以糊口的一份职业。那份职业是把天的心情内容编成最秘密的电码,通过一条专线发往几个军用机场——这类似于一种间谍般的刺探,这种刺探是刺向苍穹的。总是让人有挣脱飞离的感觉。而女孩总是天才般的把这件事情干得比一般人漂亮,为这个她得了好些红色的证书。她曾经差点以为红本本就是她生命价值的全部。若干年后有人见着女孩,还遗憾地提起这话头,意思是她本来可以藉着它们弄顶仕帽戴戴的。女孩却很是不以为然。

  她高深地笑笑。

  而想起曾经的这些,女孩有些吃惊,有些迷惑,有些恋恋不舍,她认定正是这份职业的特质让她始终和世界拉开着距离,清高,这是多数人对她的画像。她不太喜欢这张画,也不太讨厌这张画。这画抵达不了自己。不自觉地,在偶尔需要抵达自己时,她就抬起头,看看顶上的天。碰上有云,她还能职业性地喊出云的名字,这很好。她心里有了慰藉。觉得就是这个细节把她和身边的人区别了开来,尽管她把那云的电码已经忘了。

  她是有她自己的一方天空的,她自己的。

  因为怕人不信,她从来没对人提起过那个早上。其实有那么一个天赐的早上,她去过了天堂。以至于到现在,她还眷恋难忘。

  是这样的一个早上,初夏,她无故坐在清池塘的青石码头上,看两岸的大女人小女人洗衣服。那青石真凉啊。她突然出了神,突然抬起了头,抬起头就看到了一生的奇迹。那是一方怎样的神奇天空啊,五彩缤纷的图案在天空飞来飞去,变幻不定的形状闪得人眼花缭乱,整个一万花筒的幻境。她不敢眨眼睛,怕一个闪失就弄丢了漂亮美丽的天。她就这么看着天,直到天接引了她……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没有人发现她去了另一个地方。

  她四岁不到,那个早上却顽强地穿越时空,一直陪着她长大。她回报苍天的,是长达十年的观天生涯。一个早上,三千六百五十个早上,幼年,青春,就这么着好比幻境消失在了很远的地方。


  三

  太阳越来越高了。草垛子有了些热力,空气清冽不再,孤舟在河边寂寥地晒着太阳。旷野里闯入了一些人,他们牵着老牛,老牛后面跟着小牛。他们让旷野愈发空旷了,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不太说得清女孩变为女人的历史。因为一个人的灵魂有时会在她自己的道路上行走,有时会走在别的道路上。但总之惊悸是始终存在的,恋爱、婚姻、生育,都发生在惊悸的情形下,是一种很不堪的心态。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我看到女人只是女孩生命的一种形式,是向外的。我看到女孩的内在依然故我,灵魂像少女般青涩,不堪重负。也许是和天打交道太长的原故,长大的路对她是那样的长。长到每一步都洒满了眼泪。那泪水足以打湿一路的风尘。

  已经是一间很现代很灰色的办公室了。她正处在工作能力和才华都很受看重的走运时节,女儿也好几岁了吧。同事中有个准母亲向她走来,她突兀莫名地问出一句话:“害怕吗?”

  “害怕?怎么可能?每个女人都要生孩子的!”

  又一个准母亲向她走来。她又有些失礼地问出一句话:“你准备好了吗?”

  “什么?没准备好生什么孩子呢!”

  第三个准母亲过来了,这回她没再问话。

  她永远不能忘记生产前几天一个春天的夜晚,她独个走出家门,坐在高高的青草坡上,春风里生出悸动的心事:她该怎么去接纳一个要进入自己生命空间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出现会给她的天空带来怎样的改变?自己有没有能力去为一个孩子的命运负责?未知的一切让她惶惶垂泪,那泪水无声无息流得满脸都是,被风干后弄得皮肤很不舒服。打湿风干,风干又打湿。这灵魂深处的惊悸她只能咬牙承受。而费尽精神找来的孩子爸爸却不解地看着她,说我又没虐待你,给人看见笑话呐。

  没人虐待她,她自己虐待自己,她的心事就像莲花,千瓣万瓣地开着。偶而,我能闻得到出它的香。偶而,我却只能看到落英片片,一瓣一瓣浮在那条不知名的河里。


  四

  太阳会继续升高的。当落日溶金,草垛子披上金衣时,我将走下垛子,和女孩一道去拾捡一路的莲瓣,我将在冬天用她们生起火炉,温暖我们的心。作家江子告诉我说,在火炉边取暖的人是真安静的。那份安静,我,那个女孩,会得到的。只是,我将用一生怀念一叶孤舟。还有绕舟飘过的莲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