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我们家的早餐从来都是囫囵的。用米汤熬成稠粘的稀饭,是最常吃的,如果能够在米汤里面掺和一些红薯、豆角、南瓜、绿豆之类,那已经是比较奢侈的早餐。

  然而,在正月十五的这一天,我们家的早餐总是很别致。这一顿早餐,在母亲的心中,与其是一顿早餐,不如说是一场仪式,一场盛典,寄寓着母亲新年里许多的愿望。

  这天早上,母亲起得特别早。天刚蒙蒙亮,母亲就会先烧开水,然后把米放在水里煮,待到米爆开为饭,马上从沸水中捞出,把米汤稍微熬一会儿,变成稀饭,当作我们饭后的饮料,然后,再把米饭倒在蒸笼里蒸。这时候,蒸笼里的米饭上面,一定有一个蒸肉碗,那是母亲在过年的时候特意留下的鸡肉,说是鸡肉,其实只是一些鸡头、鸡翅、鸡爪和一些零碎鸡肉。

  正月十五早餐的餐桌上,菜碗的数量也很讲究,决不用单数。

  母亲把这一碗鸡肉放在餐桌的正中央,周围分别是一碗“烂肉萝卜”、一碗干豆角炒白辣椒,一碗素炒白菜。餐桌上四个菜,应该是母亲祈祷来年:事事如意,四季平安。我们都心不在焉地吃着,眼睛却老是盯着那一碗鸡肉,不敢轻易去夹鸡肉碗里的鸡肉。

  “老大吃鸡爪,多多赚钱;老二、老三,吃鸡翅,将来远走高飞。”母亲边说边把鸡爪、鸡翅分发到我们碗里,再把碎鸡肉和鸡肉汤平分给了老四、老五、老六,老七还在牙牙学语,拿着碗也踉跄地在餐桌周围转。

  “我们家老七将来长大了也吃鸡翅,现在嘛,只吃鸡汤。”母亲麻利地用鸡汤把老七的米饭和匀称,老七满意地踉踉跄跄离开餐桌。而那鸡头,如果父亲在家,就是父亲吃,父亲不在家,母亲会夹进自己的碗里。

  这是我们家三十多年前的正月十五的早餐。那时候,姐姐已经初中毕业在家务农,我和老三弟弟正在读初中。高考改革的春风已经吹遍了城市和山村。高小文化程度的母亲,已经从高考改革的春风里看出了希望。所以不管家里怎样贫寒,母亲曾经当着家里所有的子女说:我们家不分男女,只要你们能考上学校,就是砸锅卖铁,我和你们父亲也一定供你们完成学业。

  正月十五,我们当地叫做“出节”,该上学的,要进学校读书了。母亲用鸡翅鼓励我们读书的,希望我们将来远走高飞,跳出“农门”。

  时光的车轮又飞速了十年,二十年前的正月十五,我们家的早餐开始丰盛起来了。

  主菜还是有那一碗鸡肉,照样有鸡头、鸡爪、鸡翅,只不过餐桌上的菜肴也丰富了一些:酸辣椒炒熏鱼,油豆腐蒸扣肉等等。菜碗由原来的四个变成六个,寄寓母亲心中的家事与孩儿们都能六六大顺。

  开餐了,我们都陆续集到餐桌边,很恭敬地等候母亲发话,分菜。

  “老二、老三、老四吃鸡爪,努力赚钱;老五、老六、老七吃鸡翅,将来远走高飞。”母亲还是一如既往般的祝福。

  这个时候,老大——我的姐姐已经出嫁,我和老三弟弟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老四妹妹在家帮助母亲耕种责任田;老五妹妹在卫校读中医专业,即将成为医生,老六妹妹、老七弟弟一个在读高中,一个读初中。

  母亲照样把自己的希望寄寓在她分给我们的鸡爪和鸡翅之中,把深深的母爱揉进了饭菜,把梦想根植到我们的心底。

  上个世纪90年代末期,母亲的七个儿女,在她的祝福和期盼中,一个个远走高飞。飞出那个叫竹山弯的老家,飞出那片曾经令我们陶醉的竹林,飞出那个曾经令我们渴望飞翔却又始终留恋的简陋之巢。成家、立业,成为我们忙碌的借口。我们一年里难得回老家,只在过年的时候,我们兄弟姐妹,携夫带幼或者携妻带子,以团聚的名义回到老家。

  又是正月十五的早上。

  这时候,老大、老四已经早已回到她们的婆家,老三、老五两家和我家先生已经进城上班,老六家在城里的店铺也已经开张,需要去打理。这天的早餐,只有我和我的女儿,还有正在外地读研读博的老七俩口子陪伴我的父母共进早餐。

  母亲照样早早起床,新鲜的米饭,丰盛的菜肴,由当年的六大碗菜,变成了八大碗。除了平安如意,发达兴旺应该是母亲此时最深切的愿望。餐桌自然少不了母亲准备的鸡肉菜碗,里面照样有鸡爪和鸡翅。餐桌上再也没有了当年的热闹和熙攘。母亲把鸡爪夹到我和弟弟、弟媳妇的碗里,把鸡翅给了我的女儿。女儿兴奋地说:“外婆,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吃鸡翅?”

  女儿还不能明白她外婆的心思,她需要时间,正如我们,为人母以后,才读懂母亲的鸡翅、鸡爪里的所寄予的意蕴。

  “鸟儿都飞了,巢又空了。”母亲一边劝菜一边感叹。我的心隐隐作痛。我们的母亲用她的特殊的方式,一次次地把我们推向巢外,让我们远离,我们只知道为了母亲而不停地飞翔,飞翔,带给母亲的却是离别的愁绪,牵挂的忧伤。母亲的家,在她的子女们一次次的飞翔中,而逐渐成为“空巢”。

  已经退休在家的父亲,斟着小酒,对着我的母亲说:“老婆子,我敬你一杯!几十年来,你辛苦了!”父亲微醉而意酣。

  再后来,我父母的家,早已从家乡的竹林边迁徙到城里的法国梧桐树边。

  当年一家人,七个子女,如今是七个家庭,父母安在城里的家,已经是需要三张餐桌才能拥挤坐下的大家族。

  正月十五日,除了远在广州工作的老七弟弟一家以外,我们其他六家都会在父母的新家——老三弟弟为父母在城里买的一套140平米的房子,共进早餐。餐桌上,十碗精致的菜肴,是母亲和她的女儿们一起倾情奉献的,那十碗精致丰富的美味佳肴,寄予母亲最深切的厚望。鸡肉碗里那些鸡爪和鸡翅,母亲会分给她的孙辈们。

  曾经远走家乡的子女,一同把父母也带进城里。而今,父亲去了天堂,母亲一个人住在我们子女在城里自建的房子里,生活自理。每到周末,我们带着母亲踏青、秋游,或者陪着母亲玩牌、晒太阳。每到正月十五的“出节”这一天,虽然没有了过去那般仪式感,但是亲人相聚在母亲身边,成了我们大家庭的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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