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逝之前,我从不知道有“母亲节”。父亲找了老伴,从此,我得知有个节日叫“母亲节”,每年“母亲节”来临之时,我都会买礼物送祝福给阿姨。狭隘的我,自从脑中有了“母亲节”这个概念后,每年最不想过的就是这个节日,也不想听见“母亲节”这几个字眼。

  适逢“母亲节”,在思索今年该送什么给阿姨时,我心底又狠狠划过了一丝痛,感觉自己的心如那无根的芦苇般轻薄摇摆,对于母亲的记忆一如泉水般汩汩涌来。

  母亲属鸡,65岁那年静静地走了。抑或是巧合吧,关于母亲与鸡的故事也似乎特别多。信手拈来几个,权当记录那绵长的不敢触及的思念吧。

 


  (一)杀鸡取卵

  杀鸡取卵并不一定就是坏事,也并非就是贬意。小时候的记忆中,母亲对于“杀鸡取卵”似乎有一种着迷的嫌疑。今天回想起来,当时母亲的“杀鸡取卵”在满足我们口福的同时,也的确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乐趣。

  1983年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县城边的一个小村子里,母亲年年都要喂一群鸡。到了腊月二十三,母亲便会杀两只鸡,用两根筷子插入鸡身,于炕火上把残留的细小茸毛都爎干净了,然后恭恭敬敬将白花花的鸡放入大托盘中,祭灶王爷。平时似乎很少杀鸡。记得一般被杀的都是公鸡或不下蛋的母鸡,但有时也杀下蛋母鸡。每到下蛋母鸡被杀后,总记得母亲会从鸡肚中掏出大大小小软皮的鸡蛋或蛋黄来,那是我们姐弟最乐的事了。

  清楚记得有一次,正下蛋的一只母鸡不知被哪个调皮孩子抛出的石子打死了。母亲很忧伤地抱着那只鸡,将鸡毛一根根拔下。当用刀片剥开鸡肚的那一刹那,我看到母亲眼里涌出了泪。母亲带着哭腔说:“可怜的,还正下蛋呢!鸡屁股这儿还卡着一颗蛋……”到现在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母亲的确从鸡屁股里掏出了一颗硬硬的鸡蛋,从鸡屁股那儿往里看,鸡肚子里从大到小满是“鸡蛋”!领头的那颗除了皮是软的外,个头与平时所见鸡蛋并没有两样。再往里看,一颗比一颗小,依次排了无数颗,有的只是一个蛋黄的形状,最小的如米粒般大小。母亲一边流泪一边往外掏“蛋”,凡是“软蛋”以及已成蛋黄形状的“蛋”均被母亲流着泪小心翼翼地掏了出来,放到了盘子里。我和姐姐弟弟则一言不发地围到母亲身旁,看着母亲奇怪的动作。记得那些掏出来的蛋都被母亲蒸熟了,从大到小与年龄成反比分给了我们姐弟三个,弟弟吃最大的,稍小一点的是我的,再小一点的是姐姐的。依次类推,三个一组往下分。母亲和父亲一口也没有吃。那是我们见过的母亲最为壮观的一次“杀鸡取卵”之举,也是我们最多一次享用鸡肚中取出之“蛋”的记忆。

 


  (二)扣鸡之祸

  我还记得,有一次母亲借邻居家的老母鸡孵了一窝小鸡。小鸡孵出没多久的一天,母亲去小河里洗衣服,叮嘱我照看好家里的小鸡。老母鸡领着一窝小鸡满院跑,我怕弟弟不小心踩死一只,便自作主张将小鸡赶到老母鸡翅下,用一个大铁丝筛子将那老母鸡和她的子女们悉数扣住,然后乐呵呵地回窑(当时我们住在山脚下的一孔土窑洞里)去写作业。正午,母亲洗衣回来,只听得她一声惊叫,等我从窑里出来时,见母亲正蹲在鸡的旁边,筛子早已掀开。母亲的手瑟瑟发抖,怀里抱着的老母鸡早已蹬腿咽气了,一窝小鸡也死得一个不剩。原来是我把它们母子围困起来,在大太阳下暴晒而死了!记得母亲又一次为鸡落泪了。我当时只有十二岁,恐惧于自己闯了祸,呆呆地站到门口等着挨打。奇怪的是,母亲并没有打我,似乎只是说我做事不动脑子,还得给人家赔鸡,让我们以后别吃鸡蛋之类的话。后来,我只记得母亲抱了一只正下蛋的芦花鸡赔给了邻居家。

 


  (三)半只烧鸡

  这是1987年的事了。当年,父亲不小心撞到花栏上,扎伤了眼睛,被送到离家四百里外的市眼科医院住了四个月。那是母亲自打有了我们姐弟后第一次到临汾,而那次,为了陪侍父亲,常年重病、一步三喘的母亲来到临汾,一住就是4个月!

  临汾对母亲来说是陌生的。我当时正在临汾一中读高一。在医院陪床的母亲极想去看我,又怕我疑心她怎么会去,她便特意买了一只烧鸡,留了半只给住院的父亲,另半只用淡绿色的食品包装纸裹着,在父亲同事的陪同下找到了我的宿舍。母亲去的时候,天刚黑,她用一惯缓慢的语调说:“妈妈没来过临汾,碰巧你叔叔到临汾有事,凑顺车来看看你。家里正好有吃剩的半只鸡,就给你带来了。我就是来看看你,我们马上还要回去呢。”当时的我只感觉母亲怪怪的,却也不知怪在哪儿,傻傻地抓住那半只鸡咬了一口,便拉着母亲的手哭了起来,死活不让母亲走……母亲只是笑眯眯地哄着我,一直将我送到教室门口,目送我去上晚自习了,她才离开……直到我们快要放暑假时,母亲不得已才又一次来学校,将父亲住院的消息告诉了我……

 

  后来,“杀鸡取卵”的故事常常被我们拿来取乐,母亲对于我那次无知的“扣鸡之祸”的宽容也已成了笑料,而那“半只烧鸡”则是我有生以来吃到过的最香最纯的鸡肉……

  现在想来,生于抗战胜利的那一年,历经了土改、大跃进、大锅饭、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作为“富农子女”的母亲饱受了欺凌与讥讽,承受了她被拒于高中校门外、爸爸被拒于大学校门外的残酷现实,遭遇了外公被批斗致死、外婆被大水冲走的连续打击,一生坚毅、刚强、贤淑、大度的母亲,缘何面对一只鸡的死去会屡屡落泪呢?现代的年轻人是如何也不能体味其中滋味的。或许,信息时代的现代人、未来人失去的远不止是对于苦难的记忆与感触吧。

  生于上世纪70的我,多少还是经历了一些贫瘠的。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小县城几乎家家养鸡。那时的鸡,曾托付了多少人家对于柴米油盐的希望!一个鸡蛋去换一根麻花,在那个年代便是相当奢侈了!寻常人家的鸡蛋都是用来卖的,哪里舍得自己享用!

  当我将童年之于鸡的特殊感情与稀少口福的记忆,津津有味地拿来与我的儿女分享时,他们满不在乎的表情,仿佛是说我的回忆如同天方夜谭般遥远。这也难怪,处于衣食无忧时代的九零后、零零后孩子们,打小便没有了穷人孩子之于山珍海味的概念与奢望,更别提如今司空见惯的鸡与鸡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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