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乍暖。

  已是立春,村前的马颊河潺潺的流水预示着冰雪已经融化,寒冬已经远离。虽然还有残余的冰层,但大多数不结冰的日子里,水慵懒地荡漾着,像一个默默无语的旅人,不紧不慢地迈着平稳的步伐。

  马颊河两岸春暖花开的景色很美,有湿地的风情。有的河段像一个芦苇荡,间或夏日里还会看到一片映日的荷花,柔美的水草沿河蔓延,成群的鸽子和其它说不出名字的野鸟栖息在芦苇丛中,白云在蓝天上漂浮,杨树成荫,柳丝低垂,槐树翠绿,偶有农舍牛羊点缀其间,像镶嵌在风景上的一幅画。河面随着地形而变化着,有宽有窄有深有浅,弯弯曲曲,一衣带水,风情万种地轻轻流淌。

  那一天一切正常,春风柔柔地吹拂着,有三三两两的人在街旁的歪脖子槐树下,倚着墙头,晒着暖暖的阳光。

  德胜老汉早早起了床。夜里,他做了个噩梦,右眼皮一直在跳。“左眼跳财右眼跳灾”,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老汉,以致心脏跳动加速,坐卧不安。

  还不到清明季节,小麦还没有返青。现在地里唯一的农活就是浇水,还不到时候,这个时间变成了最清闲的时刻,就是蛰伏一冬的牛儿也安静地嚼着干草,很舒服地反刍,自在地打着响鼻,几只不知疲倦的土狗,撒着欢儿在大街上疯闹。

  这个时候,德胜的二儿子银锁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的。

  “爹,不好了,秀菊死了!刚接到我朋友的电话!”

  “什么?”德胜头皮发麻,挣开屎巴巴的眼睛,“谁?秀菊?”

  “哇……我苦命的儿啊……”正要向外走的德胜婆娘听了个清清楚楚,哭得山响。

  德胜这才从马扎上弹起来,身上旧大衣掉到了地上,“死了?死了……”

  “嗯。”银锁眼圈也红了。

  “怎么好好的就死了?怎么没有人来报丧呢?”德胜老汉奇怪地追问。

  银锁说:“我哪里知道!我是城里的一个工友告诉我的,听说是被那老东西打死的……打死人还敢来报丧吗?”

  老太太呼天抢地的哭:“去年冬天就听说俩口子闹别扭,我要你去看看,你不知犯了哪根筋,就是不去!早就听说富贵嫌弃她了,早就听说他在外面包了小三了……”

  德胜冲老婆子一瞪眼,“怪这个怪那个的,都怨你,想当初我死活不愿意,全是你,见钱眼开,把闺女往火坑里推!”

  银锁劝道:“你们不要吵了,人死了吵还管用吗?赶紧去林子看看是咋回事啊!”

  秀菊是村里的老姑娘,辈分又大,老姑娘死要动大院的。人们听到了消息,甚是震惊,都急慌慌赶过来,门前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

  人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那秀菊可是村里有名的美女美人坯子,人们都说好好的一棵黄花菜,叫猪给拱了。

  按理说秀菊要身段有身段,要模样有模样,又心灵手巧,温柔贤惠,是方圆十里八里闻名的好姑娘。想当初提亲说媒的几乎踏烂了她家的门槛,偏偏让人们大跌眼镜的是她居然挑选了富贵做乘龙快婿,让人们百思不得其解。

  富贵的岁数比德胜老汉小不了几岁,尽管装扮一新,头发还焗了油,但满脸的褶子隐瞒不了真实的岁数,一看就知道是个糟老头子。

  可是这个糟老头子却不简单,是个名人,靠养殖起家,赶上好政策,不多久就搬进了林子镇,买了车置了楼,后来听说投资房产界,成为当地首富,前几年和老婆离了婚,据说一次性赔偿了老婆六十万!真牛!

  秀菊也不知道犯了哪根筋,怎么就死心塌地看上了富贵,除了年龄的差距,富贵还有一儿一女,都老大不小的了,也竭力反对父亲的婚事。秀菊是在四面楚歌声中义无反顾地和富贵走到了一起,甚至没有举行结婚仪式。

  德胜老汉在村里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因为辈分大,德高望重,成了家族长。平时村里大到婚丧嫁娶,小到小俩口吵架,都有德胜老汉的身影,德胜老汉也不负众望,每每都处理得天衣无缝皆大欢喜。秀菊和富贵的婚事其实就是私奔,平地起了炸雷,等于狠狠抽了德胜老汉一耳刮子。女儿同一个糟老头好上了,德胜老汉的脊梁骨一想都冒汗。无奈,对秀菊软硬兼施,文的武的全用上了,没辙,秀菊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不知道富贵给她灌了什么迷糊汤,寻死觅活地非他不嫁!

  父女俩打起了冷战,秀菊过门娘家没有去一个人,结婚后德胜也发了狠话:他没有这个闺女,踏出了家门,一辈子别想再回来!

  前几年,秀菊添了个儿子,虎头虎脑的,在小外孙4岁那年,秀菊托人求和,德胜老汉本来是不允许的,一看那惹人喜爱的小外孙,气消了大多半,秀菊才第一次回了娘家,毕竟血浓于水,亲缘关系摆在这里了。

  德胜对秀菊的事不闻不问,只是隐约听到老婆子说最近几年秀菊过得不很好,那个富贵又有了外遇,喝了酒就滋事,对秀菊拳打脚踢的,没了往日的情分。因为秀菊当初是自愿的,即使在家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也没有颜面回娘家说。

  刚结婚的那一年,富贵对秀菊真的不错,对她百般疼爱呵护有加,什么事都依着她,买项链送戒指,秀菊就像跌进了蜜罐罐里,小日子和蜜一样甜。

  几年以后,富贵的事业越做越大,资金滚雪球般疯长。渐渐的,富贵回家的次数少了,对秀菊也冷淡了不少。后来,竟然公然带着妖艳女郎回家。秀菊刚想说话,劈头盖脸就挨了一顿揍。以后的日子,秀菊以泪洗面,富贵肆无忌惮,不知廉耻地引了女孩公然在家里嫖宿。秀菊几乎疯了,可是敢怒而不敢言,也不敢回家告诉父母。前阵子回家,娘看她两眼红肿,再三追问,才轻描淡写地说出了点大概,气得老太太大骂,非要去找富贵算账,被秀菊拦住了。

  不成想,还没有三个月,秀菊竟然死了。

  “一定是那个挨千刀的喜新厌旧,看我闺女不顺眼,看我不扒了他的皮!”老太太捶胸顿足痛不欲生。

  屋里乱成一团的时候,支书古旺来了。古旺辈小,按辈分称德胜为大叔。

  大儿金锁在老四家打麻将,听了消息骂咧咧赶了回来,他是个大老粗,炮仗脾气,一点就着。听说姐姐被虐待致死,红了眼睛,抄起一把铁锨就要去找富贵算账,说先给富贵的脑袋开个瓢再说!

  古旺忙摇手,大声说:“使不得,使不得!大家要冷静,弄清事情真相再说。”

  德胜恳求道:“大侄子,你是咱村里的人头,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古旺显得义愤填膺,很豪迈地答应亲自走一趟,这件事一定要管!不要以为有了几个臭钱就能横行霸道,要讨个说法,让杀人者付出代价!要不,村子里嫁出去的女孩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郑家疙瘩离林子镇很近,现在乡下人就喜欢向街面上跑,秀菊的婚事尽管家里不愿意,但是嫁到林子镇,也算脱离了与土坷垃打交道了,现在的林子镇已经规划为小区了,原来的砖房全推平了,土地也不让种了,居家全搬迁到了楼上,成了名符其实的城市人。就这样,时间长了,德胜也把秀菊这件事渐渐淡化了,觉得秀菊的结局也不错。而自己的三个儿子却长得粗鄙,只有秀菊文绉绉水灵灵的,不像乡下的妹子,骨子里透着一股高贵优雅,村里人都说是破织布机织好布。老太太听了甚是喜欢。出嫁的第一年,秀菊可不是没往家里捎好东西,除了鸡鸭鱼呀的,还有不时兴的冰箱彩电什么的,在村里引起过轰动。

  秀菊出落得亭亭玉立年轻潇洒,又是个黄花闺女,嫁了富贵,富贵是偷着乐。德胜一家人虽然不满意,但是生米煮成了熟饭,况且膝下又有了一个喊姥爷姥娘的外孙,德胜老俩口也就默许了这门亲事。不过德胜有自己的担心,对老伴说过,那富贵不是什么好东西,就他那德行,说不定什么时候把秀菊给甩了。不料德胜老汉的话真的应验了。

  郑家疙瘩到林子镇有十五里路,金锁银锁开来两辆三轮车,拉了满满两车人,浩浩荡荡地向林子镇进发。

  在车厢里,古旺一路上交代德胜老汉不要乱来,要讲理,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打死人同样偿命,现在是法治社会,一切要合理合法。

  德胜老汉问:“秀菊如果真的是被打死的怎么办呢”

  古旺说:“哪还用问?去法院告他家庭暴力!”

  “真要是被他打死的,豁出我这老命不要了,先同他拼了再说!”老太太红着眼圈说。

  “不行,不行!”古旺反复劝着。

  德胜说:“不能便宜了那龟儿子,要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莫要别人看不起我们郑家疙瘩是好欺负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就叫他给弄死了,不能便宜了他!不赔个十万八万的绝不放手!非把他搞个倾家荡产不可!”

  古旺说不能意气用事,现在都得讲法。

  德胜老汉说归说,但是心里还是存着一丝丝的侥幸,希望是个假消息。可远远望见富贵富丽堂皇的门楼前黑压压的人群,心一下又沉了下来,看来人可能真的死了,想到这里不免又老泪纵横。

  大家见秀菊娘家人来了,不知不觉地闪出了一条路。

  只见秀菊被安放在院子的一角上,躺在灵床上,还没有入殓。头上盖了一张白纸。老太太忘命地扑过去,摇着女儿僵硬的身体大声哭喊,“我苦命的儿啊,你怎么就走了呢,你让我怎么活啊……”

  得胜老汉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这会儿又见到女儿没有放在中堂——只有横祸的人死了才不被放在灵堂的。便怒火万丈,忍不住高声骂了起来:“富贵,你这个畜生,给我滚出来!”

  富贵当然没有出来,富贵他妈出来了。瞪着三角小眼,气势汹汹地回答:“你们是来奔丧的,还是来打架的?”

  老太太停止了哭泣,揩了一把泪,高声质问:“我女儿怎么死的?为什么不发丧?为什么不放在中堂?你们好狠毒啊!前几天还好好的呢……”老太太不等答腔,又熏天黑地哭起来。

  富贵妈见亲家母不好搭话,就转向亲家公,这两口子恩恩爱爱的,就是脾气不好,谁也不让着谁,昨天也不知道为什么又吵了一架,夫妻间吵架是很正常的,有道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可是秀菊性子太烈,富贵吵完架跟我说了一声公司有业务,去了济南,连夜走的,谁想到,秀菊怎么也想不开,关在房里喝了百草枯。

  老太太不信,嚷道:“喝药?平白无故的喝农药啊?我要你喝你喝吗?反正是你们家把她害死的,我女儿哪里不好?是不忠不孝还是不守妇道?”

  这个时候,林子镇派出所刘所长来了。问:“你们是死者家属吗?我姓刘……”话没说完看到了古旺,招呼道,“古支书也来了啊,那就好办了。”古旺立刻深思凝重起来,赶紧过来和刘所长握手,甚是恭敬。

  刘所长挥挥手,老太太也止住了声音。刘所长说话流畅稳重,一字一顿地说:“我们都调查清楚了,死者系服毒自杀的,你们要相信政府,至于怎么处理,最好你们两家协商,我的意见是这属于一般的民事案件,双方要互相理解,事于至此,是哪一方也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和谐社会,相互体谅吧,不管怎么样,说到底还是亲戚嘛。”

  “这么说,富贵还不知道家里的事?”银锁问。

  富贵妈说,是的,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呢。

  德胜老汉说:“先不追究怎么死的?我问你,我女儿嫁到你家也快七八年了,生是你家的人,死是你家的鬼,怎么不放在中堂?”

  富贵妈说:“秀菊不是病死的,算是横祸,怎么能放在中堂,亲家是明白人,连这个礼都不懂吗?”

  德胜老汉反问:“秀菊不是死到你们屋子里的吗?怎么又是死到外面呢?”

  富贵妈说秀菊不是死到屋里的,我是大清早发现她躺在院子里的。

  刘所长接过话头,说:“派出所介入了,经调查,确认是喝农药致死,有些后悔,准备爬出来呼救,可出门已经晚了,毒性发作了。”

  德胜老汉的三个儿子,就是老大金锁心眼多,他一下子提出了自己的怀疑:“刘所长,我有句话不明白,说得对不对你担待着点,服毒的人我也见过,毒性发作的时候疼痛难忍,会大喊大叫,满地打滚,怎么这院子这么平静呢?一点痕迹也没有,是不是不是第一现场呢?”

  富贵妈说我的门前是柏油路,整夜里汽车不断,就是有动静也没人能听到的。

  德胜老汉看女儿的尸首停在院子里,在风中甚是凄惨,心里就想不管怎么死的,要先把人抬到正堂里去,在院子里算是怎么回事呢?便问富贵妈,秀菊死的地方就是这个院角吗?

  富贵妈不知德胜老汉的意思,赶紧点头说,是啊。

  “这就对了,秀菊死在自家的院子里,没有在外面,就是死在自己的家里,不算是横祸,应放在中堂。”

  富贵妈不依,哪有这样的道理。

  德胜老汉自认有了理,硬得很。“怎么不行?宅基证是国家颁发的,你看看院子是不是属于你的宅基,属于,让她停在中堂就合理合法,所长在这里,你听所长说!”

  刘所长哪里知道这里的风俗,他是才调来的新官,本来就是来镀金的,干个一年半载的就回县城,但听德胜老汉说得似乎很有道理,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嗯嗯了两句。

  见刘所长默许了,德胜老汉底气更足了,对着富贵妈发了火,“你们不让,好好,我们自己抬进去!”说着就要招呼三个儿子动手。

  这个时候,富贵家的亲戚一下涌了上来,服毒的人不能摆放正堂的,下辈子也不吉利。屋子里顿时有了一股火药味,就像腚底下坐了炸药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爆炸。

  刘所长看场面不对劲,弄不好要打仗了,就连连摆手,都先不动,大家冷静,让我好好做做工作,要相信组织相信政府。

  刘所长把富贵妈叫到了里屋去商量。

  好一会儿,刘所长走了出来,向郑家疙瘩的人们宣布:“富贵家里通情达理,最后同意灵堂设在正屋,你们也都知道,这种情况本来是不能摆放正堂的,既然富贵家让了步,你们也要冷静,我们要和谐处理这件意外事件。”

  刘所长还没说完,于是在一片片的哭声里,秀菊被移到了正堂。

  这个时候德胜老汉越发感觉到不对劲了。富贵家财大气粗,假如真的是秀菊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他们断定不会让在中堂设灵床的,这么痛快就答应了,说明他们心中有愧,一定是做贼心虚。

  于是德胜老汉悄悄拉过金锁,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金锁,金锁也拿不准,只是说很有可能。

  德胜老汉走上前去揭开女儿脸上的白纸,只见焦黄的脸上有几处暗黑色的印痕,又凑近闻闻,没有农药残余的味儿,他招呼金锁过来,金锁一看就明白了,只是口上没有言语。

  德胜老汉瞪了一眼泪眼朦胧的老婆子,低声喝斥道:“就知道哭,哭顶个屁,你去看看秀菊的身上还有伤吗?”

  老太太立刻明白了,赶紧让所有的人都回避,自己解开女儿的衣服,只见血迹斑斑,到处都是毒打的痕迹,顿时心疼地又哭起来:“我的儿啊,你死得好惨啊!明明是被毒打死的,人家偏偏说喝药死的,天啊,还有公理吗?老天爷啊,你睁开你的眼看看啊……”

  刘所长听到老太太的哭喊,一下子来气了,厉声喝道:“你不要乱说啊,已经有了自杀的结论,你乱说可要负法律责任的!现在是开全会的关键时期,要和谐,我反复强调要相信政府,不能凭自己的猜测乱说话,如果事情闹大了,后果自负!”

  刘所长的威严一下唬住众人,有道是上阵父子兵打仗亲兄弟,别看呼啦来了这么些人,都是来凑热闹的,人们都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好汉不吃眼前亏,刘书记说了狠话,人们都一言不发了。

  德胜老汉来气了,明明是被毒打致死的,因为你富贵是个名人,有政府撑腰,就不讲王法了吗?儿女都死了,我一个庄户人家怕个鸟?便狠瞪了二儿子一眼,银锁会意,对着刘书记就嚷:“现在不是法治社会吗?是喝药还是服毒,人们明镜似的,看看我姐姐身上的伤就可以了?政府也不能包庇犯罪,我们要讨个说法,不给,我就上访!”

  德胜老汉趁机说:“我女儿是被打死的,要不身上哪来这么些伤?”

  刘所长说,“这你们就不懂了,人喝了农药,药性发作,疼地满地打滚,哪有不受伤的?”

  古旺看看刘所长的脸,忙说是的是的。

  但银锁不甘,非要求法医验尸。

  刘所长很不高兴了,案子他已经宣布是民事诉讼,需要两家和平协商,可是银锁的话太驳他的面子了,他狠狠瞪了银锁一眼,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冷冷地说:“好啊,既然你们不相信政府,不相信我,那我就不管了,好啊,你自己请法医去,有句话说到前头,现在重点抓刑事案件,咱全县就有一个朱法医,满世界转,你们未必请得到,那就碰碰运去吧。”

  这个时候,富贵妈忍不住站了出来,本来让秀菊摆正堂就已经很晦气了,事完了后还得请道人设法场清理冤魂,现在听说又要请法医,气不打一出来,气冲冲地说:“我有话说到明处,请法医随便,但是请法医的钱你们自己出,还有,我请先生看过日子了,秀菊算小三天,明天就要出殡,拖了日子,开支你们承包,还有,法医一时半时请不来,这么炎热的天气,秀菊必须租赁水晶棺,一天200,也要你们家出!”

  金锁知道这是拿钱压他,又做不了老爷子的主,吭哧了半天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德胜老汉没有想到这么多,一时也不知怎么回复了。老太太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嚷道:“我不管这些,我女儿死在你家,你就要管,我们家没钱,有钱也不出!”

  德胜老汉这才随和道,就这样!就这样!

  一时又为了钱争论不休了。

  刘所长看两家人为了钱争论起来,暗暗舒了口气,他一挥手,“大家静一静,你们好好考虑考虑,都要替对方想想,是的,秀菊死了娘家人的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俗话说,桥归桥路归路,一事说一事,人家富贵这边说得不是没有道理,我看,人死了不能复生,入土为安,不要让死人也不得安宁啊。”

  刘所长这话任何人都听得出是偏袒富贵这一方的,炮仗脾气的银锁恨得牙齿发痒,梗着脖子对刘所长说:“怎么?欺负我们家没钱吗?我们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为我姐姐讨回公道!实在不行,我要把狗日的富贵脑袋开瓢你信不?”

  刘所长一点也不着急,轻描淡写地对银锁说:“不要说过激的话,据我们调查,他们两口子还算恩爱的,虽然平时也小打小闹过,你说过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锅沿的,说是富贵打死的,谁信?就是失手打死的,也未必能偿命。”

  富贵妈听到刘所长这番话,脸色立刻变了,刘所长马上发觉自己说错话了,赶紧声明,我这是猜测,派出所已经证明是自杀的。

  德胜老汉是看明白了,换了谁也能看出来人家富贵早就活动了,林子镇的派出所所长亲临现场已经足以说明富贵的人脉。富贵现在是政协委员,镇子里的名誉副镇长,全县的纳税大户、农民企业家,自古以来就是官官相护,想自己就是一普通的农民,没关系没路子更没有钱,真要打起官司来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这么想,心里就没了底,一来时的雄心壮志在现实面前早就灰飞烟灭了,自然说话的语气就软了下来:“唉,我们只想闹个真相,也不想对簿公堂,人都死了,弄个输赢还有什么意义呢?”

  富贵妈这个时候忽然悲上心头,说实在话,秀菊和她这当婆婆的处得还不错,秀菊贤惠、通情达理,前几年自己动手术,秀菊自己在医院里一伺候就是一个月,比亲闺女都照顾的周到。于是哭着说,秀菊这孩子平时孝顺勤快,又守孝道,如今死了,我心里就像失去什么,虽然不是亲骨肉,就算是路上捡的,这几年也养亲了。现在到了这一步,争论谁对谁错都没意义了,我们两家好好商量,你们还是孩子的姥爷姥娘,我们还是亲戚,把秀菊的丧事风风光光地办了,这才是正理,否则弄个两败俱伤,打起官司来,赢了官司散了财,都不肃静,为的啥呢?”

  刘所长看德胜老汉没有言语,就已经感觉出这件事峰回路转了。就说:“出了这事,双方都难过,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结局,我有个建议,你们要相信政府呢,就依了我这个建议。古旺,你既是死者家属的近人又是死者家属村里的领导,你就做你们村里的代表,我做中间人,我们好好和富贵家商量商量,你看怎么样?”

  古旺有点左右为难,答应是也不是,推辞不了。德胜老汉明知古旺是村里的领导,一定会怕所长,不敢说硬话了,人家刘所长说的合情合理,他也没法推辞,只得含糊应了一下。

  古旺到底是见多识广的人物,他已经猜想这件事的最终处理,要么赔钱,要么打官司,看着阵势,顶多也就是富贵家拿点钱。于是悄悄把德胜老汉叫到一边,小声问:“假如私了,你准备要他们赔多少钱?”

  德胜老汉想了片刻,“最少也得两万,丧事要办的热闹,要上一百席,我们郑家疙瘩到时所有的人都来吃席。”

  刘所长和富贵妈去了里屋,院子里仍然乱哄哄一片。

  过了一会儿,看来刘所长和富贵妈达成了一致,挥手让古旺和德胜老汉过去。

  自然是刘所长做主角。我的意见是最好协商解决,双方各退一步海阔天空,德胜家不要过分纠缠,富贵家多拿些经济赔偿,毕竟人家的女儿没有了。验尸我不主张,退一万步说,就是富贵打死了秀菊,让富贵偿命,那就没有了民事赔偿这段,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再说也不一定是人家打死的,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调查取证过程,我看走司法这条路就算了,争取赔偿吧。古旺是死者家属的代表,又是支部书记,你要支持镇党委的工作,不然,这么一个简单的民事案件上升到刑事案件,后果不堪设想。

  什么后果古旺倒不在乎,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不能得罪刘所长。他也知道,德胜家很贫困,人家多赔点钱,他们会同意的。但也不能立即当着刘所长表态,那也让刘所长看不出自己的本事了。于是说我支持刘所长的意见,至于死者家属的思想工作,我来做!争取让富贵家多赔偿一些。

  这话富贵妈不愿意了,可是又不能直接反驳古旺,便对着刘所长说:“刘所长说的对,我们尽力多出些钱进进心意,不过,你们也知道,最近买卖不好做,富贵那里其实也没多少钱了,贷款银行那边老催,再说我也做不了主,需要和富贵商量。”

  古旺摊牌了,他说“人家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么没了,多少钱也买不回来了,这样吧,富贵家拿三万块钱,置办一百席,郑家疙瘩家家户户那天都来吊丧。至于德胜这边,你们就不管了,交给我。”

  古旺是个老油条,把赔偿金提高了一万。

  刘所长和富贵妈走进里屋去商量了,外面仍是乱糟糟的。

  约莫两袋烟的功夫,门开了。大家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刘所长身上。

  刘所长无奈摊了摊手,“好了,富贵家做了最大的让步,赔偿款那两万六,本来是两万五,这个数字不吉利,提到了两万六,至于摆席,减少到六十桌,只请亲属和五服以内的人。

  既然说定了,刘所长也放心了。他做了个总结:双方都深明大义,这就对了,我代表镇政府谢谢你们。不过空口无凭,应该立个字据,好做个证明,还有呢,那个两万六不能叫做赔偿费,而是父母赡养款。于是刘所长口授,古旺执笔,写了协议书,一致确认秀菊系服毒自杀。

  协议写好了,刘所长又说,“大家可看仔细了,待一会双方签了字,这个协议就具有了法律效应,反悔不得的。”

  古旺明白了,秀菊是被虐待死的,看样子谁也明白,古旺怀疑刘所长和富贵妈在逢场作戏,可惜了德胜老汉一家。

  “古旺,你有信心让你们村里的死者家属签字吗?”古旺正在沉思,猛地听到刘所长在问他。

  古旺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我尽力吧。”

  屋内谈论细节的时候,外面仍然闹个不停,郑家疙瘩那些人黑压压挤满了院子,一个个瞪着眼睛,让富贵家的人们不寒而栗。

  古旺喊德胜老汉和他的三个儿子去了一间小屋,他们都哭丧着脸,一言不发。

  怎么样?两万六?古旺问。

  “这点钱就买一条人命吗?”老二银锁忿忿地说。

  “亲家侄不要这么说,我们只是替秀菊尽个孝心。”

  刘所长出来打圆场,“富贵妈,我看再加上两千,也让德胜老汉顺个心。”

  富贵妈长叹一声,“刘所长,这钱可不是地里的坷垃块,我们属于驴粪蛋的,外面光滑,其实真的没有多少钱啊。”

  刘所长慷慨地说,“那你先垫上,回头我去民政局,和他们好好说,争取弄点人道主义的抚恤金来,秀菊毕竟是不幸的。”

  总算说好了,德胜老汉和富贵妈都签字化了押。刘所长握着德胜老汉的手,亲切地说:“感谢老人家通情达理,我代表镇党委谢谢你们!我们林子镇村民的素质还是很高的嘛!”

  古旺在一旁连连称是。

  事情都处理好了,刘所长在人们千恩万谢声中钻进了黑轿车,屁股一冒烟没了人影。

  这边,德旺老汉在给所有来的人分烟,一人一盒哈德门,并嘱咐金锁回去赶紧要饭店,让今天来的人晚上聚聚。

  皆大欢喜,金锁他们开着三轮车也走了。

  德胜老汉和老婆子留下来处理秀菊丧事。他们和富贵妈商量,好好装扮一下灵棚,雇人写上对挽联,马上去花圈店订花圈摆在灵堂前,什么也没有多寒碜。

  忙了一大上午,灵堂布置的有模有样了,扯了白布撕了孝衣,凡是郑家疙瘩辈分小的,一人一身。忙个差不多了,富贵妈把老太太请到一旁,欲言又止。

  德胜老汉走过来,对富贵妈说,“有话就说,不要客气,只要把秀菊的丧事办好,怎么地都行!”

  富贵妈这才尴尬笑了笑:“亲家,和你商量个事,富贵在外地签合同,明天肯定赶不回来了,我们近亲少,在村里属于独门独户,丧事怕应付不了。我算好了,明天除了酒席和雇的丧乐队,再加上棺材等一切的花销,差不多一万二足够了,我们再多出两千,全权委托你们家操持,亲家勿怪,我们实在是没有人手,再说秀菊是你亲闺女,你们主持丧事也不为过。”

  德胜老汉装作很不情愿地答应了,心里却暗暗大喜。他打发走了富贵妈,赶紧把老太太拽到一边,小声说:“你赶紧回去,告诉金锁,明天只通知亲戚和我们院里的,别的院里就不通知了。”

  老太太不解,疑惑地问:“不是都定好了吗,一家一个,六十席?”

  德胜老汉瞪了她一眼,“那是她家出钱,这不我们承包了吗,少来一个人就少花一分钱,你缺心眼啊。”

  老太太连连称是,心里一合计,这样就少来二十多席的人,一席按三百元算,又省下了六千块。于是赶紧回家。

  次日,丧事办得很隆重,郑家疙瘩的人挣足了面子,清一色的孝衣,白花花的,大棚里摆了不到四十席,酒菜都很丰盛。就在人们开怀畅饮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警笛响起,一辆警车停在门前,富贵带着手铐,被两个警察压下车,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原来是银锁觉得姐姐死得冤枉,悄悄地去县公安局报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