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爹是大年除夕过世的,虽说已经过去20多年,可每到年根,泥婆子的思念依旧。

  不知是老爹召唤,还是思念已成习惯,泥婆子每年春节都要大病一场,今年一咳就是三个月。近来这些日子似乎病愈,泥婆子背了一个大布袋子到超市采购,太多的东西要买,不消一会,袋子就装得差不多满了,拎是不行的,只好背在身上,倒有点像闯关东。


  因为泥婆子的老伴儿瘫痪,出来觅食儿都是泥婆子一个人的事,一头白发,不修不饰,虽然走路匆匆,可一看满脸的沟壑,就知道褶子里藏满了艰辛。

  出来一趟不容易,虽然袋子满满的了,可看到眼前一个卖豆制品的货摊,泥婆子还是买了一块素鸡(豆腐干),她心里想:对自己好点,别光买老头子爱吃的东西。

  卖素鸡的小姑娘长得妖里妖气,眉眼刁蛮,下巴尖尖,看人带搭不理,两片薄薄的红嘴唇上下一搭,发出刺耳的破音儿:“老太太,给你,5元。”

  泥婆子说:“姑娘,一个人吃,能不能换个小点的。”

  “不行,挨着拿,赶紧给钱,后边的都等着呢!”

  泥婆子扭头一看,后边还真有人,她赶紧付了钱,要拿回素鸡。那只伸到姑娘面前的手,手背上青筋裸露,好像爬满了蠕动的青色蚯蚓。

  那姑娘皱着眉头,瞟了泥婆子一眼,说:“岁数大了,就是啰嗦。”

  姑娘的目光刚好和泥婆子对上,于是那妖里妖气的样子立刻嵌进了泥婆子的心里。泥婆子一边走一边念叨:“小妖女,就是一个小妖女。老了,咱不生气啊,咱不跟她一般见识滴。”泥婆子自言自语,随即笑着摇摇头,心里说:“小妖女,你也会老滴。”

  泥婆子万万没想到,这个小妖女竟对自己不依不饶。

  伺候老伴儿吃完饭,泥婆子自己的晚饭就用酱油拌了半块素鸡。可到了晚上,她就开始连拉带吐,数度之快,次数之多……十多次后,就把这个一贯健壮的泥婆子打瘫在床上,为了不影响老伴儿睡觉,她一个人摸到客厅的沙发上,又在心里说:“小妖女,我服你了,你饶了我吧,别再让我拉了,再拉下去,明天那瘫痪的老东西谁来管啊?”小妖女似乎有点可怜泥婆子,拉稀的间隔时间变长了,次数少了,拉出来的是黄水,然而吐出来的却变成了绿水。泥婆子瘫躺在沙发上想:都是小妖女使的坏,给了我一块发霉的素鸡?

  黎明时,泥婆子开始发烧了,浑身发冷,一阵阵的腹痛让她无法安睡,头脑却格外的清醒。泥婆子想:死亡该多简单,也许会这样蔫儿不悄儿地离去了,可太多的事还没来得及料理,儿子的婚事没办倒还没什么,可是里屋瘫痪的老东西可怎么办,送养老中心?还是雇保姆?没了我,儿子的天就塌了一半,他会怎么照顾他爸呢?想着想着,两滴冰凉的泪珠从眼角滚了下来,生硬、死板,掉在地板上,好像还有声音。

  那一夜,仿佛岁月张着贪婪的嘴巴吸食了她脸上的水分,病魔伸着尖锐的利爪夺取她身上的抗体,小妖女变成可恶的病魔贴在她身上。泥婆子很快就被它征服,发起高烧来。泥婆子一度对生病之事漫不经心,把什么病都等同于感冒发烧视之,可是这次不行了,真的拿不起个了。她叫回儿子:“快回来吧!你妈要死了,你回来给你爸爸做饭。”微弱的声音吓坏了儿子,儿子赶紧往家跑。

  她只剩脑袋有精神,身体已经软得没魂了,总觉得死神在身边徘徊,嬉笑着牵她的手。突然,泥婆子看清楚死神的脸,并不难看,也不可怕。她对自己,忽然有一种不舍,仿佛那一刻 对健康的留恋和渴望胜过一切,胜过任何时候。

  儿子回来强行给她吃了抗菌素,她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一整天,泥婆子好像和天堂的父亲在一起,放松、美妙、快乐、无牵无挂,真不想醒来。

  第二天略微好转一些,觉得身轻许多,泥婆子猫腰拉出沙发下的秤来,站到秤上,惊喜地发现减了8斤,心里窃喜,拉稀是最好的减肥,这真是歪打正着,还要感谢那个赐给她“灵丹”的小妖女。

  夜,又一次袭来,窗外的风呼呼地吹着,无情地拍打着玻璃窗,泥婆子的心掉进这浓浓的寒冷中,虽没倒下,但她知道,小妖女又来了。

  那一夜,从鼻子以下长满了红疹子,从下巴到耳后,从胸口到腋窝,从大腿根到每一个脚趾,凡是细细发发的皮肤,包括那些见不得人的地方,都长出了红红的疹子。

  泥婆子以为只要不影响吃喝,不影响干活,不影响照顾那个老东西,就不必去看病。自己给自己开方,自己给自己治病,用醋洗,用药膏涂,吃消炎药。可是根本不见效,到最后连头皮上都是了,天天洗头,越洗越厉害,整个脸肿成一个麻麻拉拉的篮球。

  没过几天,这些红疹子愈加奇痒无比起来,晚上几乎无法入睡,每次刚躺下,她都因怕惊动老东西,强忍着不动。

  “想想邱少云,在火海里都可以一动不动,泥婆子,你怎么就不能忍着呢?”她咬牙忍着,痒了就用手掐,可她没想到,痒是可以传染的,开始一点点地方,一会就连成一片,直到忍无可忍,她想喊、想挠,觉得一分钟也忍不了。

  泥婆子跑到客厅里,关上门,浑身使劲地拍打,戴上手套抓,她心里发狠,可手下留情,那滋味,难以言表。接下来一整夜一整夜地折腾,她像一个幽灵般在客厅里转悠,困到极致时就在沙发上眯一会,仅仅一小会就再次被瘙痒叫醒。黑夜是她和病魔交谈、抗争、厮打的时间,意志和身体都仿佛被啃咬,被撕扯一般。

  这样没几日,破溃的地方开始流脓,接着就全身开满黄花,真是惨不忍睹,任谁看一眼都会被震撼。泥婆子想,战地黄花分外香,我这满身黄花,香不香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何时才能凋谢呢?

  泥婆子意识到这该是皮肤病了,可她心里想,总不至于会死人吧?尽管如此,心里还是忐忑,得到医院看看了吧?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一个来月的光景,她没和家里联系,也不敢去看妈妈,更担心两个妹妹来看到她这满脸满身盛开黄花的鬼样子(流脓过后结成黄色的痂)会难过。

  那天,泥婆子领着老东西康复回来,在楼门口遇见来看她的两个妹妹。看到她那副样子,一个大头人,眯眯着双眼,满脸开满黄花,留着脓水,有些地方结着痂。两个妹妹流泪了:“姐姐,如果你再这样拿自己不当回事,姐夫没走,你都要先走了,你快要吓死人了,这都成了大头人,满身开黄花儿,还给人家康复呢!不行,得上医院,现在就去。”

  泥婆子被妹妹的话惊着了,也感动了,用袖头子擦了把眼泪,说:“不行,吃了饭再走,你姐夫也得吃饭啊!”

  面前的那张化验单张着狰狞的面目,特高出的白血球指标像一把匕首向泥婆子的心口直插过来,她颤栗了。

  “黑云压城城欲摧”,她的心城呼啦啦一阵,马上就要坍塌。

  主任接过化验单,瞪着眼说:“你都这样了,怎么才来,湿毒,重度湿毒,再发展就是丹毒,干嘛不早点来看?干嘛挺成这样?全身感染会死人的!湿毒可以变成很多病,包括癌症。”

  泥婆子的一个妹妹赶紧解释:“我姐夫瘫痪十年了,都是她一个人伺候,舍不得离开。”

  主任说:“哦,10年的压力爆发了。”

  另一个妹妹又说:“前些日子,我姐得了毒性痢疾,高烧了。”

  主任说:“这就是原因,免疫力严重失调,常年压力,造成湿毒爆发,你知道吗?太危险了。”

  此时,站在一旁的泥婆子正不顾一切地扭动起来,上下搓着衣服、裤子,瘙痒,瞬间席卷全身,连面部表情也扭曲起来。

  主任说:“赶紧打一针,瞬间就能止痒,不然没法看病。”

  两个妹妹拽着泥婆子,赶紧去打了一针,紧紧几秒钟,泥婆子褶皱的脸就舒展开了,全身也不再搔痒,她觉得似乎这一辈子也没有此刻这般的舒坦。

  泥婆子心想:“科技发展了,真是了不起,这可真是神丹妙药,就那么一点点药,瞬间就止了痒,抽大烟一样舒服。”

  妹妹不忘嘱咐:“那药是激素,不能常用。”

  终于把病看完了,中西医结合,内服外用。泥婆子知道,这回是真病了,而且是病魔附体,难以治愈,满脑子都是“湿毒”两个字。

  “哦”泥婆子好像明白了,应了一声。

  妹妹像老婆婆一样唠叨着:“姐姐,一定要重视啦,这次太危险,我担心死了,你回去可要好好上药、好好吃药、不能用手挠,破了皮会感染的,别不当回事,已经很严重了,发展下去会变的,学着对自己好点,记着啊!”

  泥婆子明白她说的“会变的”是什么意思,她带着药,带着一刻不停的瘙痒,带着,别人看得见的满脸黄花,回家了。

  “老婆子,你满脸的黄花能留疤喇吗?”

  心里一片茫然,本希望那个老东西能安慰一下自己没想到,泥婆子推门进来,那老东西抽着烟,眼睛竟没离开电视。

  “哎,你没看我回来了?也不问问病看得怎么样!”泥婆子说。

  “不敢看,怕叫鬼吓着。”老东西依旧看电视,嘴里大声地说着。

  泥婆子心里有几分难过。

  “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她安慰自己:算啦,不和傻子一般见识。泥婆子瞟了老东西一眼,随即忙着去做饭,心里还琢磨,晚上一定要上网查查,总得弄明白这个“湿毒”吧!

  泥婆子做着饭,不知道哪来的委屈,泪水一滴滴流下来。回头看看那个老东西,抽着烟、看着电视,心里更加的难过。看他悠哉游哉的样子,泥婆子忽然不顾满脸流着的泪,跑过去拿起遥控器,将电视闭掉。

  那老东西喊起来:“泥婆子,你疯啦?”

  泥婆子也歇斯底里地喊:“疯了,以后不做饭了,你自己想辙吧!”

  这样哭了一会,泥婆子终究放不下,还是把饭做好,两个人面对面,沉默地吃着饭,尴尬的氛围,一点动静都没有,房子像一座坟墓,坟里住着两个老鬼。

  终于熬到了晚上7点,伺候老东西上了床,泥婆子开始给自己疗伤。先用碘伏将全身各处的“黄花”消毒一遍,然后抹上一种治疗烫伤的白药膏,挺上半个小时。     这期间,泥婆子拿了一面镜子,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她想起老东西的话——“像个鬼。”

  如果半夜里,她就这副样子去给那老东西接尿,非吓死他不可。这样想着,泥婆子噗哧一声笑了,真是做鬼也风流。

  放下镜子,时间也差不多了,又开始用香油退下白药膏,说也奇怪,这香油一上去,如同葬掉了“黄花”,瞬间满脸满身的“黄花”都不见了,留下了发红的嫩嫩的皮肤。然后再涂上一层含有激素的药膏。全套忙活完,感觉掉了一层皮,心情和身体却都轻松了许多。

  泥婆子那颗烦躁的心也稍稍平静下来,接着开始熬中药,要吃100来副中药,饮食也要极力的清淡,主任列了一大堆该忌口的食物。泥婆子想,只要能治好着湿毒,什么条件我都答应。

  喝了中药,满屋子的苦涩。没把日子过成“诗歌”,却把日子熬成了“中药”。泥婆子觉得这夜晚的空气都是苦的,这日子还有没有苦尽甘来的时候啊?

  晚上被瘙痒折磨得无法入睡,泥婆子又像个幽灵飘荡进大厅,灵魂也仿佛出了窍,泪水哗哗地浇灌在“刚刚葬过花的土地上”,蜇得又痛又痒,痛苦又一次像开了闸的洪水冲开了心里的堤坝,她哭了起来,虽然很想嚎啕大哭,可还是憋住了,只能像蚊子嗡嗡地叫,老天爷,我泥婆子要怎样做,你才满意啊?为什么总是把厄运降临在我的头上?

  泥婆子的思绪在10年中回荡。这10年是怎么了?厄运总是围着自己转?老伴儿瘫痪了10年,要照顾,要伺候;4年前,小妹妹又得了癌症,这4年,为了妹妹,真是豁出去了,送药、送饭,只要她需要的,就一定买给她,不顾一切去看她;母亲年事已高,自己又不能在床前尽孝,心里总是不断地纠结,只要有时间安排好老东西,泥婆子就往家里跑;去年,大妹妹去了广州,母亲在泥婆子家小住了4个月,一个人照顾两个病号,累得要命,心里却快乐,因为只有这段时间才能能为妈妈尽份孝心。

  可她万万没想到,母亲还没离开,今年春节时候,弟弟又确诊得了癌症,泥婆子的天又一次塌下来,整个人的精神都要崩溃了,她一边照顾妈妈,一边要强装笑脸,让妈妈开心。因为弟弟得癌症手术的消息,不能让89岁的妈妈知道。弟弟手术那天,泥婆子很晚才赶到医院,正赶上大夫将弟弟的胃切除,拿出来和家属交代,看着那一整张弟弟的胃,上边布满了肿瘤和癌变,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就好像自己的心被撕下来一样疼痛。

  弟弟出了手术室,还没能等他苏醒,泥婆子流着眼泪又赶紧打车回家,因为家里还有母亲和那老东西。那段时间,泥婆子总是挤时间出去散步,一个人流泪、流泪,她也告诉自己要坚强,可眼泪却不会坚强地停止,唯有一个信念坚定了她,那就是一定要救自己的弟弟,一定要让弟弟重新站起来。

  弟弟出院了,家里又像谍战片一样,一边用车把妈妈接回她自己的家,由大妹妹照顾,一边又将弟弟接回泥婆子的家。泥婆子把所有的精力转移到弟弟身上,因为弟弟家在广州,术后的康复只有在泥婆子的家,于是她为了弟弟,像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再一次亢奋地旋转起来。

  买东西、赶早市,每天吃六七顿饭,泥婆子精心地做好每一餐,她是真豁出去了,弟弟的命就是她的命,只要需要,一切都舍得。

  折磨人的不是身体,不是体力活上的劳累,是这颗心,疼得她难以忍受,这次的打击远远比上次妹妹出事那次来得大。她的心绞痛都犯了两次,有一次血糖突然升高到十六点几。泥婆子真觉得自己的心被撕成一条条分给了大家,支离破碎。每一天都是为老伴儿、为妹妹、为弟弟、为妈妈活着,在她的心里,亲人一个也不能少,一个也不能放弃。

  弟弟住了一个月,还是要回他自己的家,当姐姐的泥婆子万般不舍,她只相信自己,只有自己会全心全意地照顾好弟弟。

  可她没想到弟弟刚走,自己又遭遇这次“湿毒”,这是对一个好人的磨砺吗?泥婆子把蜗居在家看作是一种心灵的修行,难道九九八十一难,我还没有经历完吗?泥婆子苦苦的思索着,终究得不到一个明确的答案。

  痛苦的思考,如同一次灵魂的蜕变,泥婆子想起红色娘子军里的一句话:“打不死的吴琼花,我还活在人间!”

  绝不能向这些厄运屈服,一切都会好转的,她坚信,什么是命运?命运就是尽力而为的结果。从今天开始,我泥婆子要对自己好点,有我在,这个世界才在,这个世界才精彩。这样想着、想着,泥婆子笑了。

  “哈哈,哈哈哈!来吧,泥婆子的厄运,来吧!还有多少苦?还有多少罪?还有多少考验?我都会当成这辈子的缘分去面对。我就是一根棍子,要支撑起整个家,撑起这块天地。为老东西、为妈妈,为弟弟妹妹,我要好好地站着。”

  想到这,泥婆子不再哭泣。她心里想:“这回,撕成一条条的心,总有一条是撕给了自己。一定要上点心了,把这个病治好。我泥婆子不能让黄花啃食,更不能让魔鬼撕咬!”她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窗外已经透亮,泥婆子将落地窗的窗帘拉开,仿佛看见小妖女那张美丽的脸贴在玻璃上,泥婆子没有害怕。她面对着小妖女:“别费心机了,我自己不想倒下,别人是打不倒我的。我要这湿毒退下,我要让你那罂粟般的黄花彻底凋谢,看吧,过几天让你看看我泥婆子满脸盛开的格桑花。”

  小妖女不见了,天边大亮,窗帘像大幕一样徐徐拉开,眼前是蔚蓝色的天空,充满希望。

  泥婆子经历了一夜的洗礼,心里好受了许多,她想:一切会变好的,日子还要熬着过下去,酸甜苦辣自己尝,喜怒哀乐自己扛,你就是自己的太阳,无需凭借谁来发光,这就叫坚强。要相信:中药会熬成咖啡,苦涩会熬成甜蜜,日子会熬成诗歌……

  “尿”

  突兀的一声大喊,泥婆子从似梦非梦中惊醒,她赶紧拎着尿壶冲进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