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时光里一转身

  我的电脑上,存了一段录像,因此我时常可以看到,外公从院子里朝我走来,走来站在我的面前,笑吟吟的等着按快门,我时常还是想说:傻啊,外公,我不是照相呢,是录像。

  那天早晨,妈对我说:你外公走了。我问:去哪里了,你不给他拿些钱吗?妈妈坐了下来告诉我:外公再也不回来了。我在那一瞬间遗憾的想到,我们为什么不多给他一些钱呢?

  我不知道妈想了些什么,她坐在了床上,人一下子变小了,变成不懂事的小孩,我把她扶起来问她该怎么办。她说:不知道啊,我不知道。

  我什么都知道的老妈,什么都不知道了,因为她变成了小孩。我理了理她的头发,帮她卡好发夹,一件一件事的跟妈妈商量,她一次一次的点着头,说:好啊,好啊。我打开相机,屋子里有了外公的声音,坐在床上的老妈忽然站了起来,像被丢在车上的孩子,满怀希望地寻找她的老爸。我爸呢,我看到她的眼睛问我。我就拿相机给她看,外公一晃一晃地走过来了,在相机里傻笑。关上,妈说,快关上。

  我终于收拾好了一切。

  我们什么时候走呢

  我们坐什么车走呢

  没有谁回答我。妈睡着了,在我的床边,她缩得很小,好像只有掀开被子,才能看到她。

  天已经大亮了,街上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卖菜的在喊:便宜喽。有几只鸟儿,在街边的枯树枝上唱歌,谁挂在绳子上的衣服,在风里飘啊飘啊。我觉得有点慌,我的声音有点变了,我对他们喊,你见一个老头了吗,他看戏去了,把他的孩子丢了,可整个人间,仿佛只变成了一段录像,任凭我怎么喊,他们依然各忙各的,没有一个人理我。

  我想啊。

  我想啊,如果我失去自己的母亲,会怎么样呢?

  我的外公留下一段录像走了,把我的妈妈留在这个世界上,我的母亲要走了,会给我留些什么呢?当我,当我老得不能再老的时候,我的母亲会在哪里等我?

  我们都是旅客,亲爱的母亲下车的时候,我还要活下去。生命是一趟单程车。

  想到这里我想把她抱起来,抱起来,像在时光里一转身,就成了她的爸爸。


  (二)墙角枯萎的花

  墙角有一株花,她死了。她留下了她的样子,就走了,她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就像我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我来到这个屋子里她就在墙角,挂几朵枯萎的花,她死在盛开的时候,好像突然遇到了什么,是一场突然的大雪,还是比雪还冷的爱情?

  哲学家会不会活得短啊,因为他们太爱想事了,对不对?是不是他们太爱想事了,想啊想啊就想看看轮回背后的是什么样子,就去死了,对不对?

  我一想我活着的样子,我就有点头疼,昨天有人对我说:你现在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那,我从前是什么样子?我问他。他说你变了,没有从前酷了。

  其实我也知道,我常常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自己不好了,不清楚了,好像摸索着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喝酒,就喝酒,想女人的身体,就在夜里无耻的想女人的身体,想说话,就什么不管了,只说话——我活得不那么自持了,好像掉到水里的人,有点乱,碰到什么都急切的抓住。

  墙角枯萎的花好像没有死,如果我是一只小蚂蚁,小的只剩下生命的蚂蚁,就会听到她在夜里说的话;如果我再调皮一点,就钻到枝枝叶叶里看开花的故事,沿着那些血脉看看时光,怎样运送青春的血液和激情;我会知道一切是怎样从容而勇敢的进行的,沿着上天的规则怎样有条不紊,艰苦卓绝的坚持着开出花来的。

  但我只是我,我在夜里躺地下抽烟,满地都是枯萎的时光。

  我只知道活得像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开花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要是一株植物不想开花,只随便的活在某个角落里,那就很容易的不是一株花了,它要是自由些,懒惰些,稍微的放松些,可能就是一种别的什么了。开花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开花需要长久的自持而永不懈怠。

  就这一辈子啊,以什么样子死,它就是什么。做成一朵花,做成一个人都需要很多,比如,努力,忍耐,坚强,自制,牢记——牢记一株花的理想,就是要开出花来的,就是就是就是只能去开花的。

  我得记住啊,我是要开花的。忍耐和自持只是为了怒放,哪怕随即就是枯萎。我要以花的样子枯萎。


  (三)小屋里的干草和酒

  林冲回到了草料场的小屋时,天已经黑了。林冲是谁?一个英雄啊,因为落难,来到风雪中的草料场里,一个人生活。我是一只爱看电视的小老鼠,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草料场里,我躲在某个墙缝里,顺着越来越深的黑暗钻到历史的深处,所以我看到了林冲。

  我看到了林冲,在那个风雪的夜里。

  林冲没有了工作,没有了钱,林冲连家也没有了,爱人上吊死了,而想让他也死的,是他最好的朋友,林冲什么都没有了。林冲啊,我的哥哥,是谁把我可怜的哥哥丢在一千年前,丢在风雪的草料场里?

  我的哥哥林冲喝口酒,只默默地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屋里铺了干草,仿佛屋里铺了干草就暖和了,他惬意地躺在干草上,扯了凉牛肉吃,每吃一口,就喝一口酒,屋外是风雪的世界。我悄悄爬到他的身边躺下,那几片干草上,仿佛就有一个天堂,给世上所有沦落天涯的人。

  一只小老鼠,不喜欢上学的我,曾经被人说过无可救药,有时候很傻,常被提醒,如果你不好好改自己的脾气,什么都不会有,没有好的工作,也没有钱,也找不来好的爱人,会受一辈子的苦。是啊,后来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我常常很难过,只在夜里,在某些夜里我会突然聪明地想:如果,如果世上很多人要的,不是我真的想要的,我是不是就不苦了?如果人不要不想要的,要想要的,是不是就很幸福?我要不到我想要的,但我没有要我不想要的,所以我有了一半的幸福?是不是?

  是不是,我的林冲哥哥?

  我什么都不要了,哥哥,一间小屋,几束干草,几口烧酒,给英雄足矣。可以容身,不饿,有酒喝,便可以有血肉之躯去御贼,是不是?如果哥哥不落那水火大难,世上便没有了雪夜上梁山的传奇?是不是?就像我,我在这个世上,自己是自己的小屋,自己给自己干草和酒,我保护好我自己,先这样活着。

  先活着就好。

  英雄不要钱和名,甚至,英雄不要家和爱人,因为,英雄的爱当属于众生。

  一只小鼠,默默地想,轻松地想,活着其实是件很简单的事,各自取自己所要的而已,有一天,小小身子,化作林冲手里的矛尖,会把天捅一个小小的洞,泄露下世间一点纯真和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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