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告诉我,叔叔在天上。

       为什么在天上,哪一颗星,是你的眼睛?夜深了,你冷不冷?  

  我看到了满天的繁星,看到了遥远遥远的寂寞,我的目光越悠悠光年,看到了你的笑。  

  依然记得第一次见你,高的个子,明亮的眼睛,你的白衣一尘不染。 听说你差一点儿没死,是爱情死了。  

  叔叔回来了,和我们在一起。你的头抵住我的头,你说,两个好汉是一帮。我的手在你背上敲出一个袖珍男子汉的尊严,我说:我是英雄。  

  谁说过,一个男人真正长大时,才能看到真正的夜空,才能看到神在天空书写的咒语,那是最最简单的两个字:永远。没有比天更永远的了,长过生命长过爱情。我问天,为什么会有流星?没有人回答,能回答自己的问题的人只能是自己,我对自己说:那是开了车的叔叔,在蓝色的草原里玩。  

  依然记得叔叔的车,从我不知道的地方开来,大手提来红红的苹果,丢在屋里便走,好像会知道,我必然会爬到他的身上翻他的口袋,我从小就知道,他一来,我们就有水果吃,还有宽大的手掌,摸着我的脸好疼。奶奶会让我们说:谢谢叔叔。而你走了以后,她又总是说:光说谢谢怎么能够。  

  喜欢捉鱼的我,以为可以像鱼一样,自由自在的玩,扑到水里才发现,岸边竟然是无穷的远,鼻眼里涌进的是令人恐惧的黑暗,恍惚间一个人跳进了水里,我搂住他的脖子,再也不愿松开。粗重的呼吸,腿上蜿蜒的血路,永远刻在我的回忆里。还有那一张湿漉漉的笑脸,我哭了,叫:叔叔。  

  奶奶说:别忘了谁把你捞出来的。  

  无论怎样的生活,我都必然要长大。少林寺成了我心中的圣地,偷了钱去登封两天,在无人问津的街头大哭,两个发誓要习武的英雄,被拧着耳朵送回了家。叔叔说,你们别跑了,我是什刹海武校的,我来教你。  

  月光下的沙地尘土飞扬,白的跤衣摔成灰色,点点的血迹,记录着小男子汉的不屈。你找来高胖的对手,与我对练,问:怎么样?我说:当然啦,摔不过他,他胖。你居然打我,叫我滚蛋。我问为什么。你坚决的说:滚蛋。我就滚了。你竟然追了过来,手掌在我的肩膀上切除钻心的疼痛,你的怒吼如惊雷一般让我发抖——你没有摔,怎么知道摔不过他?我心里狂风大作:我摔,看老子怎么摔。  

  一次次的倒地,成了习惯。一百二十斤的袖珍男子汉挑战一百八十斤的胖子,是挑战课本里的牛顿。当我习惯了摔倒,也习惯了一次次站起来。胖子终于有点心虚,试图求您,别让我再摔。我含着眼泪,不让他走。你拍拍手,笑着走了过来,你摸我的伤,说:好了,孩子,现在,你可以说你摔不过他了。我看到身上蒸发出的白色的气体,我不知道,人生的比武,其实还没有开始。  

  叔叔,这个世上有多少比武场?  

  很多年了,现实与理想的大战未分胜负,正义与邪恶激战尤酣,我在其中沉浮,知道生存的战场上,才有真的比武,当我节节败退,直到关闭心的小城——我是不是可以说“是的,我摔不过他”了呢?——就会想起你的话,仿佛可以看到你摇头说不行。  

  那是怎样的夜晚,月光下的沙地,微风习习。你买来酒菜,和我一起席地而坐。我们一起聊天,聊李连杰,聊什刹海,聊我们没有去过的京城。你说,你的妈妈就出生在那里。你聊你的妈妈,说她很漂亮,在一户人家当丫鬟。你说,你去过那一户人家,文革的时候,那户人家倒了霉,可是,倒了霉的那一家人里,有一个高个子,却是你的爸爸。我问:你的爸爸呢,你指了指天上。  

  你还跟我说:山东有一座山,叫梁山,在老百姓心里。我说我也看过这本书,那里的男人都很讲义气,都很爱老百姓,不怕死,也不贪财。你笑了,可是他们都没有娶媳妇。我说,那我也不娶媳妇。我们的笑啊,把宿舍的工人们都惊醒了,我看到好多窗户都开了灯,我忘不了那渐次打开的窗户,和温暖的灯。我们聊了很久,聊快乐和活着,你告诉我,男人活着应该知道要什么,就是情义。我想说:其实我很想要媳妇,只是不知道,谁愿意要我。  

  那是怎样的夜晚,我的心里,多了一座高高的山,那里植被茂盛,生长着情与义的森林,那里山峰陡峭,没有世俗的目光,可以看那么高。叔叔说:做什么人,是我们的选择,人只活一次,我们要知道自己该坚守什么,什么才是值得我们坚守的。我说:我得坚守着裤子不要被胖子拉掉,要不然就,娶不来媳妇了。你踢我一脚,下盘都坚守不好,一边练去。  

  可是,我还想说:亲爱的叔叔,你什么时候带我去落草?  

  叔,我们就在那里落草吗?回首望去,同行者寥寥,我们要守卫的是一座孤山吗? 那是最高的山,你说。 多年以后,我独居在风雪的小屋里,面对炎凉人间,清楚的懂得,这世上最高的山,注定是孤绝而寒冷的,攀登的人要耐住风雪和孤独。  

  亲爱的叔叔,所以,我才懂了你的沧桑与磨难都是必然的,就像我懂你的骄傲和自豪都是应该的一样。  

  那是怎样的磨难。不要说正义总能压倒邪恶,在局部的战斗中,有时受伤的,是一颗善良的心。为了获取那些人贪污的证据,你翻进了某个办公室,这样的事,自然被称作“偷”,即便是那样法制不健全的年代,我们也没有想到,这要关你三年。奶奶说你没有偷,是有些人偷了公理。 

  大家的努力终是无效,可以去看你了,带些衣服和吃的。看那里的人抽了你的皮带,说是要防止犯人自杀或者伤人,你提着只有松紧带的裤子出来,对我们一笑。我便想起了那夜如雪的月光。  

  你说,等我回来,我会回来的。 你还告诉我,小心小人。防火放盗防小人。  

  那是怎样的一个下午,你挂了牌子,从小街的一端走到另一端,长长的绳子,串起黑色的人流,这一天整个世界都看到了,你是怎样怎样的一个坏,可你没有低头,那青色的脑袋泛着冷冷的光,没有表情的你,面对了表情丰富的人群。那一刻的你想了什么呢、想没有想起你遥远的不知姓名的母亲,想没想起那个疼你爱你的女人,你知不知道,我正看着你?我挤到了你的面前,跟着你,仿佛要跟你一生一世,快上车时你忽然回过头来,对我,对所有人点了点头。 

  你要说什么呢?叔叔。  

  这是命运的安排,这样的安排又能把我们怎么样。 

  我们依然可以重逢。 接你也是个午后,你的手掌依然那么有力,在我的肩膀上留下一记沉重的快乐,我对你做了拳击的姿势,那是两个男人间的问候。你说,啊,你长大了,我说,是啊,是啊,不信你摔摔我看。  

  你回来了,我们又可以在那个摔跤场上一起流汗了,我告诉你叔,在这三年里,我摔遍大院无敌手,你的弟子勇贯三军,连那个胖子也不知吃了我多少苦头;我告诉你,我考上了学,我用三个月的时间补了一年的课,我要工作了,连老师都说,那是个奇迹;我还要告诉你,我爱上一个女孩子了,你都想像不到她有多么美,我还有很多要告诉你的,—— 可是,是谁安排的,这一次的重逢,是为了后来的永别?  

  不久的一个午,那个你命运里开来的车,那个给我们带来苹果的,那个带来外面世界里新奇玩艺的车,把你带到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然后坏在了那里,修车的你,浑然不知死神已操纵了方向。那辆打滑的车无声的压在你的身上,大家看到你时,你已经走远。我常常在梦里听到骨骼碎裂的声音,一醒来,就感觉无法再相信这世上有上帝。如果有上帝,就请告诉我,叔叔去哪儿了。  

  叔叔,你不回来了吗?是不是迷了路?我来告诉你,你是从一个少年的旌旗飞扬的心里走的,你走了,我的心便随你飞扬,那高高的梦一样的梁山,情与义的森林郁郁葱葱!  

  我会好好坚守我们的城,我会找到一条东山再起的路。我会打扫小街,以便你回来时,能好好找到家。 在那月光如雪的夜晚,我们可不可以再聊聊,如果死亡也不能隔开我们,我能不能相信,生与死同样的美丽,你要说一句话我就相信:世界很小,只供我们活着,不供我们永生,你能不能告诉我,走过这个客站之后,我到哪里去找你。 

  我在每一个夜里找你,看满天的繁星,我知道,那里有你的眼睛,天空可以流泪,而我不能,因为,我知道,遥远的天空里,有你的眼睛。  

  而我终是知道,你不会回来了。 奶奶说,叔叔在天上,你看,你看,黑夜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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