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巴出发那一刻,没人注意一只猫黑黝黝地窜了上来,风一样贴紧靠门的一侧挤了进去,在人们的脚下风一样地刮过,停留在最后座位的角落里小心呼吸,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一双双裸脚,听着一车按捺不住的喧哗。 

  这城市没人认识这猫。这猫已经在这城市的大街小巷转悠了七天,呼吸了太多的汽油和粉尘,肺已经变成铁灰。这猫跳上大巴后深深呼吸了一口,大巴里马上弥漫了汽油和粉尘的味道。司机惊得掀起罩着发动机的盖子,查看哪里出了问题。 

  顺着猫头扬起的方向,大巴奔了辽宁省丹东市。 

  本来车要去丹东。可是还不到丹东的时候,在一个岔道口,在一个叫土门子水库的地方,一车人下来解手方便。那猫也风一般窜了下来,窜进山里不见了。 

  于是车上有个金属般的声音高喊:就这里吧! 

  三、五个呼吸着了新鲜气息和水分的人上了瘾,同时响应。一车人就改了道,不去丹东,停留在土门子水库。 

  瞬间,土门子水库的老鼠跑得精光。 

  大巴带来的这一群人来自沈阳市,穿着与众不同,服饰色彩艳得直跳,与本地人有明显区别,即使与他们自己的经年累月相比,也不是常态,衣裤鞋帽都多多少少另类起来,小心了许多细节,女人多了彩妆,男人多了饰物挂件。陌生的土地、鲜艳的服饰和翻转不停的白眼球让人们的内心悄悄起着变化,甚至彼此猜忌,不再记起曾经发生过的友谊和一同走过的路。他们悄悄问自己对方是什么人来自哪里要去何方?他们忘记了二十几个人同上一辆大巴同到一个地方仅仅是因为一个旅游计划。那旅游计划他们憧憬了两个月,准备了两个星期。 

  他们原本是一个单位的员工。 

  一个女人带来了网上认识的男友,对大家说是同学。女人是那种怎么穿都不漂亮的人,自己全然不知,十分悲剧,多少年里没有什么同学与她联系,几乎没经历过爱情,全靠网络速食弥补见识。大家知道这些,没人在意。 

  一个男人带来了新近在列车上认识的另一个男人,对大家说是表弟。大家都看出那不是表弟,猜不透他为什么这样说。 

  在土门子水库住宿时,两对情人分别要了单间,没人在意。 

  在网络上认识的男友形象猥琐不高雅,往街头一蹲就是卖菜的,头上还有块青紫,那是他路经市里一处建筑工地时被飞来的砖头砸的,没人在意。 

  列车上的男人没有笑模样,走路总是夸张地扭着腰身,分明踏着《跟着感觉走》的曲调节拍,没人在意。 

  那个有着金属声音的是个胖子,在单位里人缘不错,多年如一日坚持为大家出力献策。可是到了土门子水库,他一进宿舍就没再出来,还不顾房间里的另外三个同事,径自脱光衣裤,露出一切和其他,四脚朝天地躺在床上,思索一件过去从未思索过的问题:老鼠汗液的分子式。 

  这群人的父辈有的来自河北,有的来自吉林,有的来自山东,有的来自上海,更远的来自泰国。追溯起来,他们的父辈和父辈的父辈及其先祖都是种地的,面朝黄土背朝天极具原生态,吃着地里的植物,烧着植物的根茎。 

  他们先祖的先祖,有的来自北京周口店,有的来自南京汤山,有的来自四川巫山,时空交叉错乱着,辈分都已混沌,而这所有人的初始又都是三叶虫,都是一点点从海洋进化到陆地,从爬行进化到直立,到今天聚堆生活在沈阳的三好街,生活在水泥、钢筋、汽油的包围中,每天困顿、昏然、难受,目光日渐呆滞有了水泥的浑浊,肠道功能已经退化常常一个月不通便只好从口腔呕吐出来,还没成年牙齿就开始松动常年累月靠流食营养,记忆的保真程度只能控制在一个小时,过去的所有淡然飘浮在云里雾里,头脑里不再有童年的影像,没有成长的烦恼和快乐,男女相爱的越来越少,爱得也短暂冷漠,总是中途而退没有结果,同性的男男女女交媾缠绵仿佛阴阳同体,听力下降,呼吸也出现困难,土地都撂荒,周围生物越来越少模样越来越怪,男人精子成活率几何图形般地降低,想有个后代,得三五个人帮忙,还得有贵重的人工智能机器支持。 

  这样一群人在六月初乘着大巴不知不觉地来到过去从未听说过的土门子水库,发现这里空气清爽,天空格外蓝,蟾蜍趾高气扬地在地上蹦,布谷鸟时断时续高低不平地吟唱。 

  这天应该是六月五日。 

  大巴带来的人们在这个只有几十间房、不足百人的土门子水库管理区游荡着,空气透爽,湿度足够。人们不约而同地围在一个圆形水池子四周。 

  水池子里,睡莲已经开花,娇嫩嫩地开在下午静静的水面上。春天的花都败了,秋天的花还没透露什么意思。睡莲独自开着,思绪满满。在睡莲的旁边,是一片片荷叶。初看,那荷叶和睡莲的叶子没什么不同,近看才分得清是非左右。睡莲的叶子是光滑的,色油绿,荷叶是毛茸茸的,绿得比较稚嫩;睡莲的叶子边缘硬朗清晰,而荷叶是很明显的裙边,像风中女孩;还有,睡莲的叶片,有一种厚重感觉,而荷叶的叶片,叶脉清晰,细细的蚯蚓一般,惹人爱怜。最生动的是荷叶的叶芯,有一个比榆树钱小一圈的白点。那就是灵魂么? 

  看到这些,人们开始流泪,有三个人失声痛哭。一群黄豆大小的青蛙穿着红舞鞋在睡莲和百合的叶子上跳来跳去,正发育着的生命。哭者的眼泪浇注在叶片上,袖珍青蛙跳得越发欢快起来。 

  野鸡的叫声十分干哑,没有规则地忽尔一声,把旷野显得很茫然。布谷鸟的声音从近处传去,又从远处传来。 

  水库四周有山,那山不很高,也没什么准确的名字,就叫南山北山东山西山的。水域也不够宽阔,叫个俗透了的玉龙湖。 

  山里有执着的布谷声声。有着金属声音的大胖子在床上翻滚着,思考着老鼠汗液的分子式。 

  一个绿色毛虫在路上缓缓地爬,柔软的身躯,偶尔扬头倾听周遭的响动和陌生人声,思想片刻,又继续爬行。爬虫有爬虫的使命和运气,也在进化中,再过亿万年,它们也会变成人,会有孔子和爱因斯坦出现。而用不了亿万年,绝不会那么久,人类一定会消失,或是集体消失,或是集体变异,消失或变异后一切再重来,从三叶虫开始。 

  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又都有定数,说不清哪是神奇哪是魅惑。 

  一条小路盘进山中。 

  这群人鬼使神差地要在傍晚时分进山。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陪伴,人们没有办法在房间里留驻。当地人急急去劝:哪有夜里进山的? 

  “有狼么?” 

  “没有。” 

  “蛇呢?” 

  “很多。关键是夜里不进山。” 

  争论时,大巴带来的人们注意到当地人的脸上手上都生着一簇簇黑毛痦子。 

  争论时,那猫黑黝黝地钻进山里。山道上洒满汽油粉尘味道,熟悉得如同回到城市,于是没再有人拦住这群人。他们在月色到来前走进大山。 

  远处,猫在上树。 

  进得山里,这群人的神经兴奋起来,沉寂已久的神经,冬眠着的神经水浇罗卜叶般支棱起来。悠远的记忆也苏醒了,忆起了远去的一切,刀耕火种那一套。那一代代遗传积累起来的记忆有点撒欢。女人带着网上认识的男朋友钻进一旁树丛,解衣躺倒。男人戴上安全套,开始操作,居然成功进入。两个人都疯狂起来。男人头上的青紫更加明显。如此这般他们渴望已久。随便他们在哪里做,都不成功,吃了许多药也不顶事。 

  头顶树上,猫朝下看着。 

  就在男人发射那一瞬间,猫跳了起来,随即男人的安全套破了。男人不知道。但是女人知道。她还知道自己怀上了。15个月后,女人生了个黑黝黝的男孩,左手虎口处生着一团黑毛痦子,一下地就生有胡须。 

  猫跳起的一瞬间,列车上的男人把男友推进路旁的一个坑里。没人知道那坑是谁挖就的,没人觉得不妥,没人阻拦。男人在坑里安静地笑着,没有喊同事的意思,很安静地躺下,由着列车上的男人夸张地扭着腰身,踩着《跟着感觉走》的曲调节拍把土扬撒在身上,由着列车上的男人把自己掩埋起来。第二天,埋人的地方生出一棵榆树。一条绿色毛虫在树下缓缓地爬着,柔软的身躯,偶尔扬头倾听周遭的响动和陌生人声,思想片刻,就又继续爬行。在绿毛虫的旁边,多了一条白色毛虫,跟着绿毛虫缓缓地蠕动着,柔嫩的身躯拐成几道弯,明显有《跟着感觉走》的节拍旋律。 

  晚上,上山前,这群人吃了一顿鱼宴,十四个菜,菜菜皆鱼,味美难以形容,因为鱼之原生态,没被污染。所以走在山路上,有人口渴起来,停在一眼山泉处喝起清冽的水。刚刚,猫在这里也喝了水,也因为吃了不少鱼。 

  天黑透了。夜色完全沉下来。这群人下了山,走进一处废弃的仓库模样的房舍。少了几个人,没人在意。 

  人们彼此不再说话。 

  管理员亮起房舍的灯,照亮房屋四壁挂着的奖状、锦旗和角落里翻扣在桌子上的椅子。前台,有一组音响;头上,有一顶旋转彩灯;门口,站着来看热闹的当地孩子,肩上都搭着五彩小蛇。五彩小蛇在孩子们的肩上一扭一扭的。粗糙的音响有了声音,都是几年前十几年前的老歌,效果不很好,为唱歌失音的人找足理由。人们竞相唱歌,喊破了嗓子,进而结伴跳起舞来。城里的娱乐在荒野之地蔓延开来。蚊子很大,在起舞的人群中穿行,却谁也不叮。不一会,蚊子纷纷死去,嗅了太多的汽油和粉尘味道。 

  两天后大巴返回沈阳时,车上少了几个人,没人清点,没人在意。 

  而在土门子水库,布谷鸟的欢唱中多了一个金属声音。 

  山路上,一只蟾蜍跟着另一只蟾蜍屁颠屁颠地蹦着,头上有一块青紫。 

  水池子里多了三只黄豆大的小青蛙,穿着红舞鞋在睡莲和荷叶上跳来跳去。 

  始终没人看见的那只猫没再出现。它去了别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