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天光微亮,开饭尚早。婆婆看我无所事事便吩咐道:“和我去浇地吧。”

  我乖乖跟在她身后,一手拎着桶,一手提个篮。桶里是她不肯流入外人田的肥水;篮里放了把镰刀,去收割她播种的春天。她拿着一只长柄的水瓢,驼着背慢慢穿过马路走到溪边。多年严重的骨质疏松,将她的脊柱拉成一张满弓,从背后看两条细腿有一种奇异的不合比例的长。她示意我放下尿桶,从溪里舀几瓢水倒进去,再继续向她的“菜地”走去。

  婆婆的“菜地”很分散,其实只是田垄和溪边的零碎空地。她一个退休老教师,“吃商品粮”的,在村里没有责任田和自留地,但并不妨碍她开动脑筋自给自足。十几年前,婆婆是个大个子,比我高半头,背还没有弯,她颇为得意地对我们讲:“我在做一个试验,可以一分钱工资不花,完全能供养自己。”说罢向我们展示她的能耐——蔬菜自己种,吃不完的用来饲养家禽;鸡鸭鹅自己养,吃不完的蛋可以换油盐酱醋,逢年过节的荤菜也全有了;肉摊上剔净了肉的猪骨不要钱随便拿,可以炖汤;做手工活挣的钱就能解决剩下的花销了——菜地大约就是那时被她开发的。

  自从她把自己当农民对待之后,这些家禽就成了她的摇钱树,除了蛋可以换钱,上了年头的鸡鸭鹅每逢年节能卖上大价钱,城里回乡探亲的最作兴原生态,一百元一只鸡两百元一只鸭三百元一只鹅眼睛不眨地买下。婆婆并不缺钱,她一生要强,退休之后能以这种方式体现自己的价值令她自豪。而省下的工资若干年后她用来翻盖了一幢两层的新楼,此事她得意非常,逢人便讲,当然这是后话。

  说这些时她脸上洋溢着奇妙的欢乐神情,像个孩子一样期待我们的夸赞。我们由衷地赞叹之余,也忍不住批评她:“你吃得太素,这样容易营养不良。”“不会的,我有鸡蛋,我会买肉吃。”“我给你一百块,你杀一只鸡吃。”“我消化不了那么多。”

  天知道这些莫须有的蛋和肉有多少进了她的肚子,只看到她的背一年比一年弯得厉害,直到比我矮上半个头。每回给她塞钱劝她吃好一点,软硬兼施说了一箩筐,她总是那几句:“我不是省钱,我吃得很好,我消化不了那么多。”我们不在身边,鞭长莫及,除了定期给她寄去奶粉钙片和维生素之外也做不了太多。这些“高级东西”她可以吃上很久,还常常馈赠给她疼爱的晚辈。营养不良的接济营养过剩的——真是世上最荒谬的事之一。这份固执让陪伴她生活的小姐姐无可奈何。

  到了菜地,她环视了一圈自己的领地,让我挑选爱吃的。菜地一派春意盎然,蚕豆尚小、豆苗已开花、青椒刚见雏形……我挑了长势最蓬勃的莴笋和别处少见的苦麻菜、马蹄菜,在她的指挥下一一收割进菜篮。接着她弯腰将萎靡将黄的菜叶割下也扔进篮子,用水瓢舀起稀释过的尿液浇地。我拦着她:“医生叫你少弯腰,我来。”她半不满半逞能:“你不会弄,我心里有数,吃得消,让我整天坐着不动更难受。”

  拎着满满一篮菜往回走,路过小溪,她让我放下篮子,将刚收割的蔬菜放进溪水里摆几摆,荡去表面的泥巴——连这些她也不放心别人做,尤其我这个城里儿媳。能劳动是她骄傲的资本,别人实在不能太过干涉。

  回到家早有蒸制好的清明粿等着我们,这是种江南清明时节特有的点心,外皮由新鲜野生的艾草揉碎加上糯米粉、澄粉、麦粉制成,绿油油的煞是好看,一嘴咬下满口艾草的清香。有咸甜两种口味,甜馅无甚出奇,胜在外形漂亮;咸馅是时令鲜蔬所制,盛载着春的讯息。婆婆知道我们好这一口,自己做不动,便早早从乡邻处讨要了许多来备着。

  吃罢早饭,婆婆便马不停蹄地指挥小辈们预备扫墓用品,在她心里,哪怕当了爷爷奶奶,这些儿女也并没一个周到的。除了香烛纸钱,重头戏是供品“五碗”——鸡鸭鱼肉蛋之类五道菜,敬祖先的“高档”菜肴。“四菜一汤”的国家标准在当地人饭桌上不受欢迎,因为犯了“五碗”这个忌讳。一切准备就绪,她目送子孙们出发去祭奠她的丈夫、公婆和父母——她年纪大了,爬不动山,走不了远路,不然她一准也是不放心别人的。

  墓地周围满是肥美的野菜和鲜嫩的竹笋,一座座墓地祭扫过去,一捧捧山珍也悄没声地装满了随身的袋子。

  刚进家门,婆婆就忙着炫耀她一上午的战果:饲鸡鸭的黄菜叶已剁好,新鲜菜蔬已洗净,饭已焖上。大家暗笑着七手八脚将山上采来的野菜择洗干净烩制好,供过祖先的“五碗”回炉加工,一桌丰盛的午饭便上了桌。

  长年膏粱厚味吃坏的舌苔,爱极了这些农家肥培育的蔬菜和集天地精华的野菜,一不留神就吃了个肚皮溜圆。婆婆还不住地夹鸡腿鱼肉往我碗里送,这些才是她心目中最营养最体面的食物。我声称自己实在没有胃容量了,她很不满:“你不要减肥,这是最好的土鸡,难得吃到的。”

  第二日一早,婆婆吩咐将寄养在小女儿鸡舍里的老母鸡捉来一只,她精力早就不允许饲养家禽,只能将二十几只鸡鸭交给女儿代养,所有权仍是她的,她已经不用来换钱,只用来祭儿孙们的五脏庙。姐姐说:“妈妈要给你们补一补”。我的天,头天的鸡鸭还没消化干净,我吓得摆手请姐姐刀下留鸡:“我最喜欢吃这里的蔬菜,大鱼大肉的不爱,鸡留给你自己补营养。”婆婆坚持要杀,几番拉锯僵持不下,小姐姐左右为难地望着我们,婆婆沉下脸来:“我要吃呢,快去杀!”我和小姐姐扮着鬼脸相对吐了吐舌头,只得从命。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太太,永远是家里说一不二的主人。

  为了证明自己的确要吃,婆婆说:“昨天吃了鸡,我的浮肿都好了。”说完撸起裤腿给我们看她消了肿的脚踝和小腿。落了我们一片埋怨:“你怎么不早说?这是营养不良!早就好杀鸡给自己补补了。”她又是那句:“我消化不了呢。”“消化不了怎么一吃鸡就消肿了?”她不作声。再要说她,她就使出杀手锏无理地分辩:“有什么不对?我都活了九十多!”和基因强大的人没法讲理,医生的劝告完全当耳旁风,她的生活方式再有问题,世上大多数人也活不过她。

  鸡上了桌,她不过夹几筷子,再盛一碗鸡汤顶了天,因为她还是“消化不了”。

  清明假期转眼即过,我们收拾行囊又将回到红尘中打拼,父母在也要远游。老人故土难离,下一代也有不得不奔赴的前程,没有好坏对错,它就是撕裂的存在。婆婆将我们爱吃的苦麻菜马蹄菜洗净装了满满一大袋,包了一大包清明粿,又杀了一只鸡烩好盛满一搪瓷茶缸,全然不顾我们肩背手提运力有限。大概老一辈的妈妈们表现爱的能力都体现在食物上,吾貌虽瘦必肥儿女。

  与她挥手告别,再次叮嘱她:“吃好一点,不要省。”“知道了,我不会省了,我吃得很好。”

  但愿这次,她说的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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