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眼瞅着快到中秋节了，晚饭后，收拾停当，李大爷撕下墙上的黄历：再有两天就是八月十五了，也不知道这几个孩子能不能回来，往年端午节中秋节都回家的。老人不是自言自语，而是说给身边的老伴听。李大爷的老伴不是结发的夫妻，而是今年才娶进门的。看着天上已经渐圆的月亮挂在了远方的树梢上，如银的月光透过院子的梧桐树的罅隙，投下斑驳的影子，朦朦胧胧的，像他心里陡然增添的阴霾。李大爷点燃了一颗旱烟，吧嗒吧嗒抽了起来，思绪也跟随着那烟圈一样越飘越远了……
李大爷今年六十五岁，老人家高高的个子，身体很硬朗。吃饭一顿三个大馒头，一百来斤的袋子，照样能够轻松地拎起来。
李大爷年轻时有一手好手艺，会木匠活，打个家具，车马用具等等，很是在行。这在那个年代里可是很吃香的。所以家境比一般的家庭要好。李大爷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家里的门槛就几乎被踏烂了——谁不期望找个有手艺的小伙呢！媒婆张婶给介绍了七里河的一位姑娘秀姑，身高马大膀大腰圆，尤其那臀部，像个大磨盘，乡下人挑媳妇就喜欢这样的女人，能干活能吃苦还能生孩子，据说臀部大的，生出的孩子也个个壮。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年代还不兴自由恋爱，李大爷和秀姑见了两次面，就把婚期定下了。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娶亲的队伍从高亢悠扬的唢呐声中走来，从欢天喜地的锣鼓声中走来，欢天喜地地走进马颊河畔的李家大院。红红绿绿的抬盒，停满了青石板的胡同。李大爷喜得合不拢嘴，往来窜梭地招呼应酬。秀姑衣裤鲜亮，妩媚娇羞，接受着人们的祝福，也接受着人们的肆意的玩笑。送亲和迎亲的女客，聚在屋檐下嘻打哈笑，似一群欢喜的花麻雀。
新娘子秀姑高高的个子，身板结实，身材高挑，在女人群里有点鹤立鸡群，穿一件大红花格格棉袄，映得人红彤彤的，像一朵盛开的桃花，脸蛋绯红，红得如庄稼地里成熟的高粱。乌黑的头发挽了个髻，衬托的脸庞更加白净。头始终勾着，羞答答不好意思抬头见人，只盯着自己的脚看。她脚上穿一双圆口青布千层底布鞋，脚尖微向内，呈内八字。她被伴娘牵着，牵进洞房，身后跟着一群拥挤的女人，女人后面跟着更加拥挤的毛头小伙们。
闹过洞房，度过蜜月，小俩口你恩我爱，秀姑贤惠勤劳尊敬公婆，小日过的红红火火的。第二年，秀姑肚子大起来。李大爷喜上眉梢，全家人乐得笑不拢嘴，都期盼来一个白胖的大小子。
可是天降横祸，临产前秀姑大出血，当时医疗条件差，等李大爷拉着板车赶到县医院，秀姑母子俩都已经不行了……
第一段婚姻，就这么夭折了。
因为有手艺，李大爷在前后屯忙碌着。年纪相仿的人开玩笑：哪天给你介绍个大姑娘啊！因为在农村，结过婚的男人很难找到没结婚的女孩的。一天，李大爷在离家五十多里的前屯做家具，那家的女主人说：“我家的邻居小姑娘可是不错，我给你问问吧，就是打小没妈，姐妹四个可可怜了，她是老大，才十八岁。能干活，里屋外面是把好手，针线活做的比我们这些半大老婆子都好呢。人长得也不错，就是个子矮了些。”女东家也不知道李大爷在老家结过婚，就看这小伙子有手艺，人也实在。晚上，这个热心的东家真的就把她的邻居女孩带来了。女孩瘦小，穿的破烂，但很精神，人也爱说话。不到俩月，李大爷就吹吹打打地把这个女孩娶到了家。女孩的名字没人叫，都喊她：老李家的。人们习惯这么叫过门的小媳妇，没有了自己的姓名，男人姓啥就叫啥啥家的，老王家的，老张家的等等。
老李家的人很勤劳也很节俭，可能是在娘家过惯苦日子吧。一家人还真的很幸福，四个孩子相继成家立业，只剩下老两口了。可是，操劳一辈子的老李家的有病了，脑血栓，躺炕上一躺就是三年。这三年，老李像侍候小孩一样侍候着老伴。有病的人心特娇，易怒烦躁，女人时常刁难他，老李不生气，毕竟夫妻几十年了，嫁给咱不容易，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才修得共枕眠呢！
老伴终于还是走了。老李一下子感觉家里空了下来。屋里屋外地走动着，心里开始莫名的心烦。心想，还是有个说话的人好啊，哪怕你躺在炕上我伺候你呢？起码进屋有个热乎劲啊。想着想着，发现自己的烟没了，急忙又卷了一根，北方的旱烟狠辣，一般人不习惯。猛地吸了一口，吐出的眼圈有着云彩的味道！月亮更高了，挂在很高的空中，也更加静了。可是李大爷飘荡的思绪，还是无法回到屋子里，就在外面给今夜的月亮做个伴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李大爷一个人孤单的要命，白天还好，天天在外面忙活着一些可干可不干琐碎的活计，晚上打开灯，说话的就是电视。儿女都在忙，也不在身边，在百里外的镇上做些小买卖。李大爷看着差不多年纪的孤身一人的老哥哥老弟弟都找了老伴，心里也开始活动起来。
过年时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都回来了，李大爷趁着大火高兴的劲头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你们都很忙，没时间照顾我，我想要找个老伴，你们几个同意不？正在热闹的儿女们马上没了动静。一阵子寂静，大女儿先了口：“找那干啥？你自己不是挺好吗？也不缺钱花。”“就是的啊，缺啥你说话，我和姐姐我们给。”小妹也附和着。儿子也说了话：“再找个老太太，这么大的年纪了，有个病啥的，咋办？我妈刚走几天，多让人笑话啊！”唯一提赞成票的就是儿媳妇：“我同意老爸找个老伴，我们虽然有孝心，可是我们不能时刻在老人的身边啊？老人要的不是钱，是快乐的心情，我们能给吗？”“那也不行，多让人笑话啊！”儿女一阵嚷嚷。结果是年都没过好，不欢而散。
正月十五看灯，李大爷遇到了以前的哥们张三，他说他的表妹一个人，被不孝顺的儿子媳妇赶出了家门，在他家住呢。要给老李大爷牵个红线。李大爷犹豫着，儿女不同意该怎么办呢？
听儿女的，你的事情谁管得了？你有个小病小灾的谁给你倒杯水，谁给你洗个衣裳，家里没有个女人还叫家吗？见个面吧，我表妹那人可实在了，可惜命不好，妹夫年轻轻的就出车祸没了，给点抚恤金被他那牲口儿子霸占了，还把老太太赶出出了家，没办法住到了我家。苦命的女人，心眼好着呢。我也是看你家大嫂有病时你伺候的好，是个好男人，要不我可不会把表妹交给你呢！张三说道。
也许就是缘分吧，李大爷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六岁的女人，有一种发自心里的疼痛。这女人的命运真的不好，男人和大儿子出车祸一起走了，大儿媳妇就改了嫁。她就一直和二儿子一起住。住了十几年，孩子帮着带大了，她也老了，儿媳妇天天指桑骂槐，无法忍受的老人只能在自己的表哥家住些日子。于是，两个孤单的老人搬到了一起，相依为命。这个女人身体好，人特勤快，干净利索。把个家经营得里里外外温暖极了。唯一感觉不舒服的是，几个月了，李大爷的儿女一个都没来，这马上就到中秋节了，老人想孙子了，孙子应该又长高了吧，大孙子可是老人心头的宝贝。可是也已经老几个月没见了。李大爷想到这，眼泪簌簌地掉了下来。
叫你不要瞎想，还想，也许明个孩子就都回来了呢，你就知足吧，你的儿女不比我的好吗？我都没家了。刘阿姨（李大爷新娶的老伴）安慰着李大爷。可是劝着劝着，她也被眼泪浸湿了眼圈。俩个老人一起抹起了眼泪……
月宫里的嫦娥习惯了寡居，习惯了吞噬寂寞，可她也不忍心看到俩个老人伤心，急忙躲进了云里，不再出来，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眨着眼睛，看着寂寞孤独的人们。
铃铃铃，电话响了，老李，来电话了，你看看谁？刘阿姨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说。
李大爷急忙踢踏着鞋跑到了电话前：爸爸，明天我们回家过节啊！是儿子的声音。李大爷一下子被幸福砸懵了，对着话筒乐得说不出来话。爷爷爷爷，明天我们放假，和爸爸开车去看你啊，孙子在电话里喊道。好的，好的，孙子，爷爷早就想你了……老人手里攥着电话的话筒，泣不成声。
月亮出来了，更圆了，更亮了。李大爷的心也亮了，人也精神了。开心的李大爷没有看到刘阿姨转过身去眼睛红红的，她依旧在等着儿子的电话，等待着她的那轮月亮更加圆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