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清明。

  按照三叔生前遗愿,我把一个自制城市户口本和剧团工作证放在坟头,虔诚的跪下,慢慢点火。

  “三叔,这是你一生想要的城市户口,是你渴望得到的工作证。请收好。那边,一定没有替换。”

  绿色户口本和红色工作证在阳光照射下,格外醒目,干燥的纸张遇火即着,熊熊的火苗卷着纸页,愉快的燃烧着。听着噼啪作响的声音,看着燃烧的火焰,我的眼泪无声流淌,泪眼中,闪过三叔的一生。

  三叔一生有明确的奋斗目标,那就是进城。确定进城这理想是由六爷爷而来。六爷爷参加过抗美援朝,常给三叔他们几个讲述城市里的繁华,描述城市学生的上学情形。“高高的楼房,干净的街道,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这一切深深根植在三叔脑海里,此后,进城上学、工作成为他一生的梦想。

  造化弄人。三叔的理想从没有实现过。

  求学阶段,他学习非常刻苦,一心想考一中,“城里的老师水平高,只要上了一中,就能考上大学。”为着这仿佛近在眼前的理想,他起早贪黑的看书做题,眼看就要中考了,文革开始了。三叔的大学梦随之破灭!

  三叔想当兵。“如果当三年兵,复员时国家会安排工作。那样你也能进城的。”他不知从哪里听到这消息,此后三年招兵,年年都去报名。可梦想最终还是没有实现。第一年年龄不够,第二年身高不够,第三年身高年龄都够了,村书记一句话断送了他的前程。他说“不送礼,别想当兵!哼!”

  在侯马发电厂做车间主任的父亲,给三叔找了临时工作,三叔欣喜异常。结果被村支书扣住证明材料。他说“盖章可以,给我女儿也找一张招工表。”可电厂不招女工。三叔上班的事黄了。

  此后,初夏、酷暑、金秋,每到晚上,都会听到忧伤的笛子声。那哀婉凄凉的曲调弥漫在小院上空,使人感到无限悲凉。

  有一阵儿,三叔的笛子声欢快激越,晚饭后,左邻右舍聚在院内,东家长西家短说着自己的见闻,三叔的笛子声成为他们背景音乐,在初夏或金秋的晚上,这笛声也成为一天中最值得留恋的时光。那时,笛声婉转清亮,带着对生活的期盼和希望。

  原来三叔考上蒲剧团了!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我们正吃午饭。三叔很平静,他对我说“以后叔叔带你看戏,不用掏钱。”

  三叔的行囊预备好了。三叔的笛子也被我擦的崭新锃亮了。我盼着,盼着看戏的时候能看到台上吹笛子的三叔。

  我开始了三叔上班倒计时。十天,五天,三天,两天。明天三叔就要去剧团上班了。可家里平静如常,没有一点喜庆气氛。又是几天过去了,笛声消失了,与它一同消失的还有三叔的身影。直到三叔去世,我才知道,书记女儿拿着三叔的通知前去报到,剧团拒收。书记不给三叔开介绍信。剧团拒收书记女儿报到。

  命运不公,又一次跟他开了玩笑。

  三叔也有过幸福的日子,那是结婚后。三叔幸福了一阵子,就一阵子,时间不长。我想想,半年,只有半年。前三婶不算漂亮,会打扮,该是享受型人,与三叔原本不是一类人。新婚燕尔,三叔许诺疼她一生,答应不让她干家务。为此,他起早贪黑去镇上工作,一走一天。他常常是天不亮起床做饭,吃过窝头喝过糊糊,带着窝头咸菜上班,晚上又是窝头糊糊。三叔把吃酸辣土豆丝称作改善伙食。那是细粮奇缺的年代,三叔顿顿窝头咸菜,也从不说苦,常见他脸上满溢着幸福。

  我是长孙,自小受宠,吃百家饭,睡百家床。谁家有好吃的都会喊我一声,也因此,我发现了三婶的秘密:三天两头吃饺子。她郑重其事的跟我约定“饺子少,只够咱俩吃,千万不要告诉三叔!”临了,还不忘叮嘱“你是少先队员,要守信。”我则郑重其事的点点头,像地下工作者似的跟她约定“绝不背叛”。一个大人能如此信任我,这使我骄傲。于是,我信守着承诺,连母亲都没告诉,一直到他们离婚。三叔离婚了,前三婶看上了一个城里人。

  三叔很疼我,可我为一口饺子却欺骗了三叔,跟一个刚到我家不久的人联合哄骗他。瞒着三叔,我吃了多少次饺子和面条,早已记不清了,唯一没忘的是,每次三叔下班后在他家看到我时的欣喜,他夸我懂事,“三叔没白疼你,知道替三叔陪婶子。”

  我跟三叔相差十五岁,从有记忆,他就陪着我,给我吹笛子,讲故事,逮蛐蛐,做柳哨;他教我爬树,摔跟头,打架,骑自行;他背我过河,送我上学,接我放学。我记忆的童年里几乎满是他的身影。我跟三叔相处的日子比父亲都多。我的童年是在他的陪伴下成长的,可我却哄骗了他。在白面紧俏的日子里,我吃着饺子;在三叔吃窝头咸菜的时候,我吃着各种馅料的饺子;在三叔冒着风雪顶着酷暑工作的时候,我享受着三叔舍不得吃的美味佳肴;在三叔快下班的时候,我则抹干净嘴巴,若无其事的陪着前三婶。每每想起,我就会愧疚。我恨那个贪吃的孩子!

  三叔病了,肝癌晚期!三叔生命开始以天计算,他拒绝住院,拒绝治疗,更拒绝见我。他的倔强使得所有联系医院、联系医生的努力化为无效。

  我没有见到病后的三叔。他不肯见我,不是因为我小时候骗他,而是他担心自己的样子吓着我。后来的三婶告诉我,他说“我的样子像个鬼,别吓着孩子。告诉她,我养养就好了。放心。”

  人常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对此,我一直坚信不疑,我相信善良的三叔一定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相信神灵一定会佑护他挺过这场灾难。可事实是,六个月后三叔走了。好人命短。此后,我不再相信善恶报应之类的警句格言。

  据说三叔去世前告诉儿子“你要进城。”我不能完成三叔的遗愿,这成为我心里永远的疼。此后,每年清明。我们都会烧一张户口本,以慰三叔在天之灵。

  今天,我又一次带着自制户口本、自制工作证前来扫墓。

  看着火苗舔着证件燃烧,我告诉三叔,家里盖了小二楼了,堂弟在城里有自己的事业了;我告诉三叔,农村人跟城里人没有差别了,也住楼房也用手机了,做饭、取暖也用煤气了;我告诉三叔,农村真的现代化了,农民干活使用机器了,农民真的富裕了,天天馒头饺子,吃窝头咸菜是调剂口味呢。我尤其告诉他,现在农村户口可比城市户口紧俏,住在乡下成为城里人的梦想,有些城里人还想方设法办农村户口呢。

  我纠结着,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三叔,堂弟准备辞职回村,开始他的种植业了。

  三叔的坟茔背阴向阳,紧挨高速路,我想,住在高速路边三叔进城方便多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叔没有赶上这飞速发展的时代。我不知道在那重视城市发展的岁月里,有多少三叔式的人在通往城市的道路上挣扎过,不知道有多少人奋斗终生也没踏进城市大门,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权贵剥夺了幸福,只知道我的三叔终其一生,也没实现自己的理想,只知道命运不公。

  “在命运面前休论公道。”史铁生这样说,我用它安慰自己,也用它告诉那边的三叔,“那个世界一定公平,一定没有城乡界限”。

  我想,这次我不会欺骗三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