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清明,今又清明。弹指一挥间,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五十四年了。值此清明节之际,我思绪万千,心中似乎有许多话要说。现将对父亲的点滴回忆,连缀成篇,以表我对父亲的感恩与缅怀之情。纸虽薄情却长,笔虽拙情却远。

   

  善于学习,见多识广


  父亲没有上过一天学,斗大的字不认识几个。然而,父亲经常不讲我们上海浦东的土话,常说些有文化的话,什么“先生”、“老师”啊,把不干净说成“龌龊”,把没有用的破烂用“垃圾”来表达。父亲还十分喜爱沪剧、越剧和江南丝竹,只要有沪剧或越剧团来镇上演出,父亲总要千方百计去观看一场。

  父亲虽然没有上过学,但他爱学习,善于接受新事物。记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村里还没有人种西红柿,不知道西红柿为何物。然而,当时上海近郊区许多农民都在种这种既能当水果又能当菜蔬的西红柿。父亲便大胆地引进了西红柿,成了村里种西红柿的第一人。在他的影响下,后来村里许多人家也都种起了西红柿。父亲还带头大面积种植荸荠、茭白等。

  除了犁地、耙地、插秧、割麦子等农活外,父亲还是一个很不错的泥水匠。记得我们家的杂物间,是父亲用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原先,父亲并不会泥瓦活,1953年我们家盖西屋时,父亲一方面当泥水匠的小工,一方面跟着师傅们学。第二年,父亲就独自盖起了那间杂物间。父亲的木工活也不错,能锯会刨,家里的许多小家具都是他自己亲手制作的。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们国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各种新生事物层出不穷。周游码头、见多识广的父亲,善于学习,紧跟当时社会的发展。1950年秋天,家乡进行土地改革运动。当时土地改革的总路线和总政策是:依靠贫农、雇农,团结中农,中立富农,有步骤地有分别地消灭封建剥削制度,发展农业生产。土地改革的基本内容,是把没收地主的土地分给无地少地的农民,把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改变为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当时,我们家六口人,只有四亩三分地,被评为贫农,并分到了二亩三分地,是土地改革运动依靠的对象。父亲积极协助工作组了解情况,丈量土地……成为一名可靠的积极分子。

  分到土地后,我们家仍没有像牛这样的大耕畜和相应的农具。随着生产的发展,父亲深感缺乏耕畜、农具的困难,于是与宅南洪堂哥等几户农民组织了互工队,还共同租种一家富农的几亩地,生产率有了很大的提高。互工队实际上是1953年在全国开始推行的互助组的雏形。互助组是我国劳动农民在个体经济的基础上,为了解决缺乏劳力、耕畜、农具的困难,按照自愿互利原则组织起来的劳动互助组织。互助组实行共同劳动、分散经营。土地、耕畜、农具等生产资料和收获的农产品,仍归私人所有,但由于换工互助,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劳动生产率。后来,父亲还当上了生产大队贫农协会主席。1964年12月,父亲参加上海市贫农协会会议后,积极响应发展生产的号召,带头积肥,在一条小船上罱河泥时,突然发病,不慎掉进河里,经抢救无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父亲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不会看书读报,尝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头,所以经常告诫我们要好好读书,要“书包翻身”,长大了用学到的知识为繁荣农村服务,报效国家,报效人民。在家庭经济十分困难的情况下,父亲不分男女,把我们兄弟姐妹六人都送到学校读书。当时,父亲对我的眷顾最多。父亲省吃俭用供我上完初中和高中。记得三年困难期间,父亲不仅为了筹措我们的学费拼命地干活,同时还为了我们的身体健康,让我们孩子吃饱吃好,自己只吃点粗糠、豆饼、野菜。由于长期缺乏营养,结果得了浮肿病。1961年,父亲又积极支持我参军上军校。当我即将离家前往部队的那天,走的时候,平时语言不多的父亲,再三叮嘱我要努力学习本领,将来为国家服务,做一个对得起家族的人。

   

  多种经营,六畜兴旺


  我们家兄弟姐妹六人,父亲要把我们拉扯大,谈何容易。于是,父亲付出了最大的努力,把我们家的几亩地分别种上不同的作物,一部分种上水稻、小麦、大麦等粮食作物,以保证全家一年的口粮;另一部分种上瓜果菜蔬,自产自销,为我们筹备学杂费,购买油盐酱醋和日用品。

  父亲是个种西瓜的能手,从育苗到采摘样样在行。父亲只要敲一下西瓜,就知道西瓜熟了几分,是否可以采摘了。那时,父亲不仅种本地黑皮瓜,而且还种浙江省的平湖西瓜。黑皮瓜体大,缺点是皮厚。平湖西瓜皮薄,水分多,缺点是易碎。父亲种的黑皮瓜大的可以达到20多斤,最大的种瓜达40多斤,在我们老家是很少见的。

  父亲特别经心那块只有四厘的韭菜地,除草上肥浇水样样都管。虽然只有四厘地,可那是我们日常生活费的重要来源,是我们家的“小金库”。夏天,韭菜差不多一个月一茬,每斤5分钱左右,每茬都有二十来元的进账。在当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父亲对养猪十分内行。记得我们家养有一头母猪和几头肉猪。父亲对猪饲料十分讲究,除了青草和糠等粮食外,还经常到上海市区拉泔水。泔水经发酵后,营养丰富,是喂猪的理想饲料。每当母猪生小猪时,父亲干脆就住在猪舍里,小心翼翼地为母猪接生。每当小猪出生,别提父亲有多高兴。我们家还养兔子,但父亲不具体经管,由我们孩子们管理,而且收入归我们,让我们买些学习用品。

  父亲还利用农闲季节捕鱼摸虾,父亲是捕鱼高手,特别是捕捉鲫鱼的高手。父亲负责捕鱼,我则利用上学前的一段时间到镇市场上去卖。那时还使用十六两制,我才上小学二、三年级,还不太会算数,所以喜欢卖4角8分一斤或6角4分一斤。也就是说一两鱼3分钱或4分钱,这样好计算。有一次,鱼没有卖完,我把剩下的鱼放在教室的桌子下,突然脸盆里的鱼翻动,发出很大的响声,同学们大笑,影响了教学秩序。教师严厉地责问我为什么把鱼拿到教室里,并罚我“立壁角”,那种委曲至今记忆犹新。

  父亲还经常做些小买卖。记得1953年我们家与宅南洪堂哥合伙买了一艘载重5吨的小木船。于是,父亲他们做起贩卖蒲鞋、南瓜、仔猪、竹笋等的买卖。蒲鞋是一种用芦苇花做成的鞋,可以御寒,相当保暖,效果优于棉鞋。上世纪五十年代,大部分人家比较穷,无力购买棉鞋,便用廉价的蒲鞋来御寒。父亲他们从江苏省启东县批发蒲鞋后,就挑着蒲鞋挨家挨户地叫卖,每双蒲鞋赚一二分钱。南瓜是从浙江省贩运过来的,每个南瓜也只能赚一二分钱。有一次,装满南瓜的船行到黄浦江时,突然起风,风大浪高,差点翻船。记得父亲还做过煤球的运输工作。当时,我们祝桥镇还没有做煤球的商家,父亲便帮人家把煤球从周浦镇运到祝桥镇,赚一点运输费。

  到了冬天,父亲还捉黄鼠狼。黄鼠狼的毛皮经加工后可制成裘皮大衣,它的尾毛可以制成毛笔,人称“狼毫”,非常昂贵。那时一张黄鼠狼皮值四、五元钱,优质的一张皮值六、七元,每年冬天父亲能捉到四、五只黄鼠狼。父亲用两种方法捉黄鼠狼,一种叫“天塌”,另一种叫“夹子”。用“夹子”捉黄鼠狼比较艰苦,夜里等天黑人静后划着小船去排“夹子”,第二天一早天蒙蒙亮去收“夹子”。冬天晚上,经常伸手不见五指,西风嗖嗖,天气十分寒冷。不过,每当捉到黄鼠狼时父亲的那种高兴劲不言而喻。

  说到捉黄鼠狼,实际上父亲只管排“夹子”,“天塌”由我们孩子们负责,而且还给我们布置任务。如果超过额定的四只黄鼠狼,收入就归我们。记得1957年我捉到了五只黄鼠狼,我用父亲奖励的钱买了一双想往已久的跑鞋,而且穿了好几年。

   

  严厉教育,父爱如山


  父亲的脾气很急躁,对我们子女十分严厉,甚至有点苛刻,动不动就要用筷子敲打我们,有时因我们无意中犯点小错误,还用钩螃蟹的藤条追打我们。我们对他有点害怕,甚至我们的表兄弟也怕他三分。有一次,放学后,我与小伙伴们正在玩“打铜板”,父亲正巧路过,愤怒中捡起一块砖头,向我冲来,嘴里还嘟囔着,“还不赶快回家割猪草,打扫场地,做晚饭。”我连滚带爬才逃过一劫。还有一次,父亲一位上海市奉贤县的朋友托他把一瓶蜂蜜转交给另一位朋友。我很好奇,等奉贤县的朋友走后,就打开瓶子,偷偷吃了几口。父亲发现后,狠狠打了我一顿,至今记忆犹新。有一次,弟弟林祥为了一件小事顶了父亲几句,父亲不由分说拿起藤条要打弟弟,弟弟拔脚就跑。

  不过,父亲在严格要求我们的同时,还会常常教诲我们,只是方式有点粗放。吃饭时,每当我们把饭粒掉到桌子上时,父亲就会举起筷子要打我们。不过,一般情况下,父亲举起筷子不会真打我们,嘴里经常会说,“一粒米要浇灌七担水啊”,教诲我们要珍惜粮食。是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所以,在父亲的影响和教育下,我们兄弟姐妹都十分珍惜粮食,生活节俭。

  其实,严父也有慈祥和温和的一面。有年夏天的一个夜里,我与表兄在西瓜棚里看西瓜,第二天早上发现有一个西瓜裂开了,我们吓得不得了,生怕父亲要打我们。父亲看着战战兢兢的我们,面带笑容地对我们说,“傻小子,这个西瓜不是你们弄破的。今年这块地里种的西瓜是一种新品种,是从浙江省平湖引进的,其特点是皮薄,水分多,容易破,就是一只小青蛙奔到瓜上也会把西瓜弄裂。我看这个西瓜就是被小青蛙弄裂的,来尝尝这种新引进的西瓜。”西瓜真鲜甜。父亲不仅让我们学到了知识,而且还让我们体会到了父亲性格里温和的一面。

  我不到十岁时就开始做饭,父亲经常说我做的饭菜好吃。其实,我炒菜时放的油比他们多,所以好吃。不过,有一次父亲让我做冬瓜汤,这是我第一次做冬瓜汤,不知道怎样做,我烧了半天冬瓜一直没有烧烂。我提心吊胆,生怕父亲会批评我。吃饭时,父亲尝了尝冬瓜汤,一下子就知道冬瓜没有烧烂。父亲没有批评我,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没关系,第一次做冬瓜汤就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不过下次做时得把冬瓜皮去掉。啊,原来我没有削掉冬瓜皮,所以烧不烂。自那以后我就知道怎样做冬瓜汤了。

  一年夏天,我得了痢疾,拉得浑身无力,本来就瘦弱的我,变成皮包骨头。父亲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于是拉着我到祝桥镇上吃“羊肉面”。在当时,“羊肉面”是一种恢复身体的滋补品,一碗“羊肉面”一角钱,可以买一斤大米。去年回老家,我还特地去看了看这家位于祝桥镇羊肉庄桥旁边卖“羊肉面”的店铺。时光如水,年华易逝,然而父亲的这份爱让我终身难忘。

  妹妹玲珍是父母亲的惟一女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父亲对我们兄弟几个要求严格,但对妹妹却十分温柔,从来没有打骂过她。弟弟林泉是我们家最小的男孩,父亲对他格外关爱。特别是在三年困难时期,父亲为了让七八岁的弟弟健康成长,总是千方百计给他吃有点米的菜饭,叫我们大些的孩子让着点,而他自己经常吃的是只见菜不见米的菜饭,有时甚至吃粗糠、豆饼。

  惠芳、为民是父亲的长孙女和长孙子,父亲对他们十分疼爱,常抱着他们,和他们玩耍。家里有什么好吃的,父亲总是叫他们来尝尝……父亲的慈爱点点滴滴温暖着每个孩子。

   

  诚信做事,诚实做人


  小时候,父亲经常带着我到离家七、八里路的江镇去卖自家种的香瓜、菜瓜和西瓜。当时江镇有通往上海市区的小火车,流动人口比较多,生意相对比较好做。有时,我们还到川沙镇和张江镇,那里有不少工厂,有点钱的工人会买个西瓜消暑。仲夏,早晨三四点钟,父亲和我划着头天夜里装满瓜果的小船出发。那时我只有十来岁,起得太早,困倦得要命,划着桨就睡着了。于是父亲不时地给我讲故事,或来一段沪剧,或哼哼浦东小调。天蒙蒙亮时,我们就到了江镇的早市,把瓜果摆放就绪后,就开始叫卖。生意好时,十来点钟就能收场回家,父亲还奖赏我和他自己一份五分钱的大饼油条。瓜果卖不掉时,就只能饿着肚子回家。

  一天,一个人拿着半个西瓜向我们走来,说这个西瓜是从我们这里买的,是个生瓜,不能吃,不仅要求退回,还要我们送他一个,作为赔偿。我一下子懵了,不知怎么办。父亲便客气地说,这位大哥,这个西瓜不是我们卖的,我们的西瓜个个保熟。父亲说时便随手打开一个,结果不仅瓜子黑,而且瓜囔红。紧接着,父亲又顺手拿起一个西瓜,按上自己的印章,送给这位顾客,并说如果这个有他印章的西瓜是生的,明天赔偿你十个。我当时十分不解。回家的路上,父亲对我说,你说西瓜是熟的,人家不一定相信,按上了你的印章,而且还保证如是生的还要赔偿十个,这就是对顾客做了保证,做生意一定要诚信。之后,父亲在我们卖出的每个西瓜上都按上他的印章。父亲的诚信赢得了信誉,到我们这里买西瓜的顾客络绎不绝,我们每天很快把瓜果卖掉,早早回家。

  父亲常常告诉我们,做人要真诚,待人要诚恳,要学会忍让,做一个坚强且充满自信的人。事实上,父亲一直用自己的言行举止给我们做榜样。记得有一年,父亲与宅南洪堂哥一起做生意,每天回家后,两人总是各自把放在凉帽里的钱倒出来,一起结账。父亲告诉我们,他们两人虽系叔侄关系,但要“亲兄弟明算账”,诚恳待人,这样的关系才能真诚、持久。

   

  克勤克俭,自强自立

  父亲对自己的生活没有太高的要求,劳动时成天穿一双自己编织的草鞋,衣衫都是用母亲织纺的土布缝做的,没有一身像样点的衣服,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父亲一直教育我们要克勤克俭,自强自立,要通过自己的劳动创造财富,改变自己的生活。

  1955年,我以优异成绩考入南汇县祝桥初级中学,在我的坚持下和有文化邻居的鼓励下,父母亲东拼西凑勉强供我上完了初一,可后来已无力再供我继续读书,我只得辍学。班主任张慧英老师知道情况后对我说,“林初,你不能辍学,一定要继续上学,学习文化,掌握知识,将来才能为祖国服务。至于经济困难问题,我可以帮你申请助学金。回家后,你去村里开一个证明信交给我,我来给你申请助学金。”因我家经济困难,学校决定给我“丙等”助学金,每月3.5元。我激动万分,一口气跑回家,第一时间把喜讯告诉父母亲。可是,父亲反倒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骂我不懂事,并说我们家虽然比较贫穷,但比我们家更困难的人家还多着呢,赶快把助学金让给其他更加需要的同学。我们要自强自立,用自己的双手挣学费,继续学业。在父亲的坚持下,第二学期我退掉了助学金。在父亲的指导下,我便利用寒暑假期抓鱼摸虾来挣学费,继续学业。

  1960年暑假,我所在的南汇县中学正在盖教学楼,考虑到我们家比较困难,班主任照顾我让我做小工,挣点学杂费,每天一元钱。然而,当时我个子瘦小,体重还不到一百斤,实在吃不消每天扛着二百来斤的三合土往楼上送。我含着眼泪跑回家,对父亲说我不干小工了,我用捕捞螺蛳来挣学费。父亲看着我瘦小的个子,心里不是滋味,但还是十分坚定地要我回学校去做小工,并鼓励我说吃点这样的苦算什么,现在吃点小苦,将来才能办大事。在父亲的劝说下,第二天我信心满满地回到了学校工地。那个暑假我挣了24元钱,交足了学杂费,还给父母亲买了点心。当看到父母亲露出了微笑,我心里感到非常高兴,同时也觉得自己一下子长大了许多。50个春秋已经过去,父亲自强自立的教诲让我终身受益。

  父亲虽然已经远去五十多年,但他的音容笑貌铭记在我们的脑海里,他那勤劳、节俭、朴素、忠厚、老实的品质历历在目,往事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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