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识字,但生活的智慧却是我们这些多少有点文化的晚辈望尘莫及的,厨艺就是最好的例子。少不更事,过去我们弟兄对父亲的厨艺有些不屑,觉得食物最终都要进口、入肚、嚼烂,煮透炒熟就行了,何必花功夫把简单的食物弄出许多花样、不同的口味。父亲抽不出时间,轮到我们弟兄做饭、炒菜时,总是粗制滥造,免不了招来父亲一顿臭骂:“看看!切的是那样?炒的是啥味?做给猪吃还是人吃!”。父亲不是餐馆掌勺、职业厨师,厨艺只是为物质匮乏的农村生活更美好而学,为家人口福、为有一技之长服务乡邻而好。虽是业余,他对厨艺的认真、所达到的水平却不亚于哪些以厨为业者,红案、白案、烹饪、刀工,以及乡村大型筵席的策划、安排并亲自操刀掌勺,都拿得起放得下,十里八乡广获赞誉。

        土地承包之前,填饱肚子都成问题,哪来的食材?父亲的本事却是把廉价甚至别人丢弃的“边角废料”加工烹饪成美味佳肴。每遇杀牛,村民不会吃牛肚、牛蹄,父亲花很少的钱,甚至不要钱捡来,烧烧洗洗,牛肚做干锅牛杂、香辣牛肚丝、毛肚火锅;牛蹄文火炖烂,加工成清汤牛蹄、红烧牛蹄、香辣牛蹄。乡场上卖完大鱼,剩下一拃长,刺多,当猫食贱卖的红尾巴,父亲花三瓜两枣买回家,去鳞、去内脏、剁碎,加姜末、葱花、淀粉、白胡椒粉,做成鱼丸,或煎炸、或加时蔬做鱼丸汤。农村代替洗发剂的皂角,洗完头当垃圾丢弃,父亲把皂角米加工成高档菜肴皂角银耳羹。饥荒年代替代主食的蕨根,又苦又涩,难以下咽,父亲做成蕨粉,营养、美味。

        老家的土地、山林、溪流是父亲的厨艺食材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来源。老宅西侧百余米有乌江二级支流落脚河,农闲时节,父亲在河上砌人字形石坝,人字头汇水处置竹或木条扎的垫子,专捕上游顺水入垫子的鱼。坝尾近岸处留水口,置鱼笼,专捕逆水上行的鱼。父亲还将菜籽榨油后烤出香味的渣饼放进鱼笼,鱼笼系上绳子坠上石块抛入人字坝围堵的河塘中,绳子固定岸边隐秘处,专捕觅食之鱼。还用竹片削成两头尖锐的卡子,串上泡好的玉米粒,长线连接卡子固定岸边,钓游动之鱼。每天早晨下河拿鱼几乎是父亲固定不变的劳作,晨曦中在人字坝的垫子里翻找,起鱼笼、收卡子,隔三差五总有惊喜。每逢下雨小河涨水,是拿鱼的绝好机会,只要人字坝不被淹没,无论白天黑夜都守在河边,饭也是煮好送去。每次涨水,少则十来斤,多则百把斤,串鱼条提不动就用背箩背。拿到的鱼卖不完的自己吃,鲜鱼吃不掉就晒成鱼干年节吃。

        入夏,到了捡菌子的季节。村子周围的山林,哪个草丛、哪棵树下是菌窝,父亲的脑子里有一幅野菌分布图。这是多年的经验绘就的,密不示人。雨后放晴,父亲到山林转悠一圈,半把个时辰回来,竹篮、草帽、衣襟常常满载而归。野菌好吃,但能很快捡到的却没几人,父亲是有名的菌王。野菌拾回来,剔去草叶、泥土,洗净,剁几只青椒,拍两瓣大蒜,旺火、热油,“滋啦啦”!顷刻,一大盘散发着浓香的美味就端上了餐桌。野菌生长的旺季,鲜菌吃剩下的就晒干,用棕衣缝的袋子装好,挂在干燥通风处,年节或待客享用。

        农村搞“三自一包”,有了自留地,允许开荒地,父亲施展厨艺的食材更加丰富。别人家的地里总是清一色的主粮玉米、小麦,或大路菜萝卜、青菜。我们家除了主粮、大路菜,还腾出一定空间,种高粱、小米、苏子、芝麻、花生;菜园一角种葱、姜、蒜、韭菜、芫荽;田边地角、房前屋后种花椒、茴香、草果、玫瑰、牡丹、芍药等香料及食用花卉。于是,逢年过节我们家的餐桌上总会琳琅满目,一年四季我们家的厨房常常会飘出与左邻右舍不一样的浓香。

        春天,赏过玫瑰、牡丹、芍药的绚烂,花朵未凋之前,父亲摘下玫瑰花瓣,捣碎,加适量的白糖搅拌装入瓶子密封,用作包汤圆的馅。这些年,云南的鲜花饼热销、走俏,来滇旅游,不少游客总会选择鲜花饼作为伴手礼带回。其实,饼中的玫瑰花馅,父亲早在几十年前就让我们品尝过了。摘下带着清露的牡丹、芍药花瓣,剁碎煎鸡蛋,甘苦中透出一股花的清香。用舌尖品尝春的味道,父亲的厨艺充满着诗意。

        端午前后,麦收,磨面。父亲开始展示白案厨艺。手擀面条,加鸡蛋和面,面擀得薄如蝉翼,条切得宽窄均匀,下锅汤清,经煮;入口滑溜、耐嚼、爽口。蒸馒头、包子,这种正规餐馆才经营的食品,父亲操弄娴熟,发面适中,包子的皱摺和收口,均匀细致,形状精巧玲珑。或包鲜花甜馅,或包菜蔬、鱼肉、牛肉、猪肉馅,花香、菜香、肉香、麦香扑鼻而来,神仙也经不住诱惑。每年麦收后,父亲要做调料酱。大麦泡好,蒸熟,发酵,晒干磨面,花椒、茴香枝熬水,冷却后放入大麦酵面搅匀,太阳暴晒成浓稠糊状,装罐储存。凡炒咸味菜或下面条,加一小勺麦酱,提味、上色,是味精远不能比的绿色调料。红辣椒下树,还要做糟辣椒。

        秋天,食材多了,父亲厨艺的花样也多了起来。收了玉米,玉米杆熬糖。嫩玉米加黄豆磨浆,玉米棒包衣包浆上甑,蒸嫩玉米粑粑,用竹竿凉挂悬灶火上面,早餐每人剥一、两个,置火架烤成金黄,蘸玉米杆糖,甜而不腻,满嘴喷香。收了小米、高粱、苏子、芝麻,父亲给我们打小米粑粑、高粱粑粑,用苏子、芝麻蘸了吃,馋得村里的小孩成天窝在我们家的门前不肯离去。

        一进腊月,父亲就组织家人开始忙年。磨豆腐、磨汤圆粉、蒸黄粑、腌腊肉、灌香肠、薰血豆腐,做米酒、豆豉、霉豆腐等等。父亲善饮,余粮较多的年份,他还会亲自烤酒。到了年三十,年夜饭备料就绪,就等父亲上灶表演。有父亲掌勺,我们家的年饭总会比别人家多七盘八碗,除了蒸腊肉、炖鸡块、炒豆腐干等每家的传统菜谱,还会有蛋卷、烩小米鲊、高汤野菌豆棒、干煎野生河鱼、骟鸡点豆腐、绣球蹄筋、竹荪羹等可登大雅之堂的地方名菜。

        父亲的厨艺不仅仅是满足一己一家的口福之欲,更乐于与乡亲分享。为使自己的厨艺更完美的奉献给乡亲,父亲省吃俭用买了一套堪称奢侈的景德镇精美瓷器餐具,汤盆、菜盘、饭碗、杯、勺等,大大小小、林林总总一应俱全,可供一次十多桌筵席使用。父亲把这套餐具当作宝贝,平时都锁在柜子里不舍得用,只是有了贵客和年节才拿出来。每逢乡亲结婚嫁女请父亲主厨,父亲不仅有求必应,还免费提供他的宝贝餐具。

        父亲去世已十余年,他留给我们儿女的财富,那栋几百平米的老宅随着城市扩大已大大升值,但我并不看重。而父亲留下的担当敢为、吃苦耐劳、诚实守信、睦邻亲友、乐施好善、重学重教等精神财富,在我年界耳顺之年更觉可贵。清明节追思怀远,父亲的厨艺又使我感悟到他老人家不一样的对待生活的态度。物质匮乏的年代,乡亲一日三餐大都水煮盐放,随便敷衍。而父亲呢,多子,中年丧妻,经历过解放初期土匪洗劫、同样忍受三年自然灾害、文革前贫困的煎熬。但却认真的对待一饭一菜,把艰难困苦的日子烹饪得有滋有味,过得风生水起。热爱生活,装点美化生活,享受生活,过好庸常的退休生活,这算是我清明缅怀父亲得到的一点有益启示吧。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