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有时候荒诞得就像一个段子。

  一

  省城奉州和那个著名的“大城市”之间有一座山,叫追风山。此山风景秀丽,沟壑幽深,据说几百年树龄以上的小片林子有好多处。一山割两半,一条羊肠小道,成了两座城市的分界线。南侧是茂密的落叶松林,一年四季遮天蔽日,归奉州管辖。北侧是低矮稠密的榛子林,由于是野生,年年有收获,是“大城市”的地界。早年间附近乡民总能靠山吃山,秋天采些榛子换回一点儿针头线脑、油盐酱醋。

  大约五年前,一个据说全国妇女都想嫁的金主买下了这座山,建成一个墓园,很怀旧的沿用了山的名字。所以现在只要在度娘一搜寻“追风山”,后面跟上的词一定就是“墓园”。当然,这么好的永居之所价格肯定不菲,平民百姓大多望“坟”兴叹望“坟”莫及,只有非富即贵的人家才有条件享受这山青水绿,鸟鸣花灿。听说有一位早年被骂作“不抵抗将军”的爱国将军在这里还有一席之地,除了骨灰没在这里,其它排面儿一应俱全,高大的塑像足以撑起门面。

 

  二

  距离清明还有一周,草木微微泛青。墓园陆续有人前来祭扫,当然豪车居多。七点钟光景,一辆白色出租车很另类地停在大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少妇,左手拿着一塑料袋祭品,右手抱着一捧白黄相间的菊花,后面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女人端庄秀气,只是苍白的脸上现出极度的疲惫。穿得有些单薄,显然没有估计好北方春天的料峭寒意。男孩儿有些瘦弱,看到墓园高大的门楼,略有胆怯,紧紧拉着女人上衣的下摆。

  时间尚早,门卫只有两个年纪不大的保安。女人怯怯的走到接待窗前:“同志,我想扫墓。”

  “扫墓?哪个区?几号啊——”保安瞥瞥远处停靠的出租车,懒意洋洋,拉着长音。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还有区和号,下了火车就赶来了,也没来得及问——”女人的眼圈儿有些发红。

  “唉,趁着人少,我帮你查查吧,找的人叫什么名?”年龄稍大的保安语气略显和蔼。

  “我爸叫马天云。”小男孩儿似乎有了很大的勇气。

  “马天云?”两个保安几乎同时发出惊叹,“他,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丈夫,这是我们的儿子,我们、我们第一次来看他。”女人的泪终于流出了眼眶。

  两个保安面面相觑,好久没缓过神来。

  还是年龄小一点的机灵,马上堆起笑脸:“大姐,我现在有空,我用电瓶车送你们去吧。”

  女人千恩万谢,领着孩子上了一辆摆渡电瓶车。

  山路起伏有致,两旁树影重叠。越往里走,越显得幽深。春天的早晨,北方寒气袭人,女人缩紧了身子,紧紧搂着孩子,肩膀开始抖动,心里隐隐地害怕起来。

  五分钟不到,车子停在一个“独门独院”的大墓前面,一见到墓碑上的名字,女人差点晕厥过去,蓄积已久的号啕大哭又被眼前的气派震慑住,只是任泪水在脸上流淌。孩子吓得撇着小嘴儿啜泣着。

  “姐,姐,你没事吧,没事的话,我得回大门那了,一会儿进来的人该多了”,小保安有点手足无措。

  “啊,对不起,谢谢你!我没事,你先回去吧。”女人似乎平静下来,擦了擦眼泪。

  “儿子,快来,给你爹磕头。”孩子顺从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女人摊开一张红纸,摆上一样样的糕点和水果,又把那束菊花端端正正地放在墓碑前面,点上一炷香高举过头顶,泪如泉涌:

  “天云,我和儿子来看你了——”

 

  三

  三年前,女人和丈夫马天云在老乡的引荐下,带着三岁的儿子南下东莞。女人在一家箱包企业上班,丈夫去了一家物流公司,孩子进了打工子弟幼儿园。小两口虽然经常加班,工作辛苦,可看到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儿子一天天快乐地长大,两人在憧憬未来的时候,还是满心的甜蜜。

  那个春天的傍晚,丈夫破天荒地下班很早,看她在厨房忙乎,就要亲自去接儿子。

  “你好不容易早回来一天,多休息一会儿吧,我这马上就好,完事去接儿子。”看着有些消瘦的丈夫,女人心疼起来。

  “没事儿,今天活儿不累,我要去给儿子一个惊喜,走喽——”看着丈夫的背影,笑意荡漾在她的脸上。

  饭菜摆上了桌子,女人又难得地打开一瓶白酒,等着爷俩回来。可是,原本二十分钟的路程,一个小时还不见人影。女人有些心慌,锁上门向幼儿园走去。

  马路上驻足的人比平时多了几倍,有的还在大声解释着什么,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女人有了不祥的预感,开始小跑,远远地看见幼儿园大门外站满了人,幼儿园房顶上冒着白气,一股刺鼻的焦糊味道弥散在空中。她拼命地挤了进去,看到儿子的老师蹲在地上,搂着他们的儿子小声哭泣着,儿子呆呆地站在那里,脸色惨白。

  “儿子,儿子,你怎么了?你爸爸呢?”

  “妈——”孩子哇的一声,“爸爸,爸爸让车拉走了——”

  女人眼前一黑,跌在地上。周围的人七手八脚架住了她。

  这时,幼儿园老师过来,向她哭诉了经过:快要放学的时候,厨房里传出“轰”的一声,接着火苗子一下子窜到走廊和教室里,浓烟熏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时孩子爸爸正好赶到,他几次冲进教室,每次夹住两个孩子往外跑。最后一次,要到门口的时候,他跌倒了,使劲把两个孩子推到外面,自己没有跑出来。等到消防队赶到,灭了火才找到他,现在救护车把他拉到医院了。

  女人发疯似的跑到医院,迎接她的是白布单下丈夫那被熏得黑黑的冰冷的尸体。

  第二天,东莞各大媒体纷纷报道了这起火灾,对丈夫的事迹更是大加褒扬。市政府很快授予马天云“见义勇为务工者”的光荣称号,并送来慰问金五万元。那些天,他们的出租屋里采访者慰问者走马灯样的转来转去,女人却始终没说一句话。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奉州媒体知道了,家乡掀起了一场向马天云学习的活动。一个天刚放晴的午后,家里来了几个东北口音的人,自称是奉州市委宣传部的干部。

  “您好,您是马天云同志的爱人么?”说话语气和缓亲切。

  “您有什么事么?”很多天来,女人第一次和陌生人说话。

  “啊,是这样,我们受奉州市委委派,和您商量一下——”来人顿了顿,“我们想把天云同志的骨灰请回家乡,由政府出资,在追风山墓园安葬,表达全市人民对英雄的敬仰,表达政府对家属的抚慰,毕竟人是要落叶归根的么。”

  女人的眼角湿润了。她何尝不想让亲爱的丈夫早点入土为安啊!可是天价的墓地一直让她犹犹豫豫,她也在托亲戚朋友四处打听,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葬。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有了这样的荣耀,相信丈夫的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吧。

  她感激地点了点头,泪水顺着嘴角滑落下来。

  那天风和日丽,刚刚走出阴霾的女人捧着丈夫的骨灰,随奉州的干部一走出机场大厅,前来迎接的副市长和她热情握手,各路媒体记者蜂拥而上,十几只话筒同时对准了她和那个副市长,她吓得躲在一边。副市长侃侃而谈,从英雄马天云的壮举讲到请回英雄骨灰的过程,又讲到政府此举的重大意义。讲到动情处,高举双臂:“马天云同志是奉州的好儿子,是奉州的骄傲,我们将把他的骨灰安葬在著名的追风山墓园,供全市人民凭吊。三个月后,我们要举行隆重的安葬仪式,并号召全市人民向英雄学习。”

  第二天,领导的形象和迎接的场面出现在奉州的各大媒体上。

  可是,她等不到三个月啊,她惦记着放在老师家里的儿子,惦记着上班,第三天就回到东莞,把下葬的事托付给了公公婆婆和亲戚们。

  几个月过去了,她在焦急中等待着。开始打电话问家里,他们含含糊糊,总说“快了快了”,后来终于告诉她,一切都安排好了,气派着呢。她的心神这才稳定下来,准备清明时节带儿子回去祭拜。

 

  四

  一炷香已经燃去过半,女人昏昏沉沉地还在诉说着什么,下意识地一回头,看见来了三辆黑色轿车。车上下来五六个人,全穿着黑色衣服。四五个年轻男子簇拥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子直奔这里。他们看到她和眼前的一切,都愣在那里。

  黑衣女子缓过神来:“你,你在干什么?”

  看到眼前的架势,女人慌张起来:“我,我和儿子来给我丈夫上坟——”

  “什么?你丈夫?你是从哪里来的野娘们?”黑衣女眼睛里冒出了寒光。

  “我从东莞来。”女人不知所措了。

  “东莞?你,你,你——”黑衣女眼睛喷火,张牙舞爪就要往前冲,被后面一个男人使劲拉住了,拽到一边,嘀咕了好一阵子。女人愣在那里,只是断断续续听到“天哥天哥”的称呼。

  好一会儿,一个男人从车里拿出两个牛皮纸袋子,来到女人面前,态度亲切又不失威严:

  “大姐,其实这个地方你不该来,既然今天你带孩子找到这了,大家也无话可说。我们也得对得起天哥,这是二十万,算是对你和孩子的补偿。一会儿会有很多大人物过来,请你带孩子马上离开这里,带孩子好好过日子,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女人有点眩晕,想不明白了:东莞已经给了五万奖励,这里怎么又给这么多?什么大人物要来,我们为什么就得离开?难道我们回来应该打下招呼?难道今天要有什么大型活动?那个黑衣女人怎么那么凶?为什么不让我们再回来……

  就在女人懵懵懂懂刚要发问的时候,另外几个男人拉起她和孩子塞进一辆车,几分钟送上大门外的出租车,凶狠狠地吼道:“赶紧走!记住,永远不要回来。”

  “背靠着背坐在地毯上——”女人正在迷惑的时候,手机铃声响了,是公公打来的:“孩子,你们还没下火车么?晚点了么?”

  “爹,我和小宝早就下车了,先去墓园了,不知道为什么,被人撵出来了。”女人还在一脸惶恐。

  “什么?墓园?你去那了?孩子,实话告诉你吧,天云的骨灰还在寄存呢,他们还没买什么墓地呢,说还在研究落实呢,怕你着急,一直没告诉你,就等你回来商量,我们还是自己下葬吧。呜呜——”老人再也抑制不住,哭出了声。

  “大姐”,这时候,一路无语的司机说话了: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拜错坟了。刚才来的路上,你和孩子说话提到他爹的名字,我就一愣。我们奉州还有一个叫马天云的,道上都叫天哥,是个大老板,听说全国各地有好多分公司。两个月前得暴病死了,就在这追风山买的墓地。传说好几个女人跑来要家产,有的还带着孩子。你啊,八成是让人家当天哥的二奶了,没打你一顿算你便宜了。”

  女人呆坐在出租车里,一股透彻的寒意从脚底袭上头顶,大大的泪珠滴在儿子粉嫩的小脸儿上,也浸湿了那两个牛皮纸袋子。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