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离开我们至今,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我一直没有做任何文字记录。

      这与懒惰无关。是我一直在心底不想也不愿意接受姥姥去世这个事实,更不敢触及这个敏感的痛点。要知道,对于一个奔50的人来说,逢年过节能开心的说一声:“走喽,姥姥家去!”是一件多么自豪而又骄傲的事情啊!然而,现在即便是舅舅一家仍会热情款待,也会觉得心里理亏一大截……为此,我宁愿姥姥是出远门了,过几天就会回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昨天,看到妈妈买回花圈和祭品,弟弟又打电话告知明天回家上坟一事的时候,不得不在心底告诉自己:姥姥真的走了,走得很远很远,再也回不来了。

      姥姥生于1924年(农历9月初四),2014年11月23日(农历十月初二去世)享年91岁。

      乡亲们说,像姥姥这样高寿,应该是属于“喜丧”,不应该过于悲伤。话虽然那么说,可道理讲不过去,谁家没了亲人能不悲伤啊!用妈妈的话说:“我都70多了,再老,只要有娘在,总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如今没了娘亲,纵然弟妹们再亲近,心里也会觉得空落落的……”

      如今,在我的手机里依然收藏着2014年11月24日的微信记录:

      悲耄耋兮有恙,念音容兮断肠。思以往兮笑貌,痛离别兮哀伤。依中条兮安详,傍董泽兮泱泱。驾青龙兮畅翔,伴荷香兮芬芳。品琼浆兮斛殇,观流云兮飞扬。听丝竹兮悠扬,折新柳兮思乡。

      这段话的上方,端端正正放着姥姥的遗像。

      记得这是安葬姥姥回来的第二天夜里,思念无所寄,流泪写下的。至于词语的斟酌与否,并没有考虑太多。这段话的意思是:您在耄耋之年身染重病离我而去,想起您以往的音容笑貌真的是肝肠寸断,怎的不叫人哀伤。您安详的躺在中条山下,董泽湖畔,愿您和姥爷一起驾着那清白二龙去畅游家乡的每一寸土地,身旁伴着淡淡荷花的清香。您就用美丽的酒杯去品尝天上的琼浆吧,也看一看流云在天空飞扬。天国也会有丝竹声声的,到了来年新柳发芽的时候,千万别忘记折一枝柳树的枝条,用来思念咱们的家乡。

      为什么这样写,原因有三。

      一是姥姥喜欢看戏,每逢村里或者乡邻有庙会,唱大戏,她都会聚精会神地坐在戏台下边看的津津乐道,有时候就连吃饭都会给我们讲每一出戏文,讲文武小生和彩衣花旦……

      二是,在姥姥病重弥留之际,曾恍恍惚惚的对姨妈和舅母们说:“你们快看,天上有两条龙,一青一白……”

      龙的传说起自虞舜,始于山西河东(闻喜)董泽湖。据有关史料记载,(春秋.昭公二十九年,《左传》:晋太史蔡墨对魏献子曰:昔叔安有裔子曰董父,实甚好龙,能求其嗜欲,饮食之,龙多归之,乃扰蓄龙,以服事帝舜。帝赐之姓曰董,氏曰豢龙,封诸鬷川,鬷夷氏其后也。”)鬷川就在闻喜县境内,蜿蜒四十华里,在凤凰垣和峨眉岭之间形成一条天然的大湖泊。此处烟波浩渺,水域辽阔,正是龙豢的理想场所。传说龙是圣洁之物,非甘泉不饮,非灵水不憩。董父便依灵水而居,从此,鬷川改名董泽湖。

      所以,姥姥的幻觉说有龙出现,我们不以为奇怪,反而坚信无疑。又因姥姥逝于农历十月初二,竟然是和20多年前去世的姥爷逝为同一天。姥姥与姥爷一辈子恩恩爱爱,相敬如宾,所以,我们更加坚信姥姥的幻觉——白龙是姥爷,青龙就是姥姥。

      三是,董泽湖盛产莲藕,这里的藕洁白如玉,孔多渣细,粉嫩脆甜,营养十分丰富,食用滋补俱佳。夏秋两季,董泽湖两岸杨柳成行,方圆几十里平湖荷香,碧波荡漾,水天一色,令人陶醉。

      姥姥知书达理。姥姥的娘家很是富足,虽称不上是富甲一方,但在当时的农村也算是数一数二。姥姥讲过,她的祖上曾经出过两位状元,一个是文状元,一个是武状元,她小时候还记得自家房梁上还悬挂着过祖上用过的弓箭,她们小孩子是万万不能动的,尤其是女孩子。许是家道殷实,开当铺、做药材生意的太姥爷见多识广,深知读书的重要性,依然送姥姥去当地的女校读书,深信女孩子知书才能达理。后来,因为男女合校,毕竟有些封建思想的太姥姥怕姥姥接受新思想多了叛逆家庭,又怕人笑话女孩子抛头露面“疯野”了不好管教,到时候嫁不出去,硬是休了姥姥的学业。虽然如此,识字的优势使得姥姥在以后的日子里,可真是沾足了识字的光,从来没有被人骗过。有一次进城,出租车司机绕路,姥姥笑着对司机说:“孩子,俺老婆子认识字,知道大女婿家在市委机关,是走解放西路,你这是要去哪里?”司机大吃一惊,连声的赔礼道歉:“奶奶,我错了”。姥姥并无怪罪,还是按照里程付了全款。

      姥姥很勇敢。她说,小时候匪患四起,家里像样点的东西早被洗劫一空,炕上的缎子被褥都被太姥姥刻意用破布缝起来。“有一次土匪闯进家,我爬在床下跪久了,膝盖在方砖上硌的生疼,胳膊也撑不住身子,脖子里的金项圈在床下的瓷盆子上磕碰着发出了响声。土匪听到,弯腰发现了我。他叫我出去,我就问土匪:‘我出去你们打我吗?’土匪说:‘不打’。于是我就爬了出来……不成想,我一出来他们看到我的金项圈和银镯子,一股脑的抢了去……”善良的姥姥哪里知道,在土匪们的字典里,哪里还有理可讲?倒是佩服姥姥小小年纪敢跟土匪对话,一般女孩子早吓得半死了。

      姥姥很大胆。她的大胆举动在上世纪70年代,曾经被乡亲们评论为不可思议。姥姥的大胆是在交通及其不方便的年代,敢只身一人坐了三天三夜的火车,前往几千里之遥的新疆五家渠农垦兵团去看望自己的弟弟。记得姥姥当时说过:“既然队伍(部队)上不允许他回家,那我就去新疆看他去!”

    “您找不到老舅家咋办?”“您要是倒错了车咋办?”“您要是被人拐跑了咋办?”多年之后,面对后来我们这些小字辈一连串的怎么办,姥姥很淡定的说:“我就拿着你老舅爷的那封信,按照信封上的地址,下了火车一路打听……”我们惊讶的目瞪口呆:从乌鲁木齐到五家渠市,再到老舅爷他们的团场,再到家……这期间的距离现在看来也许并不算什么,可是在交通并不发达的70年代是可想而知的。“我背着干粮呢,再说,我有粮票和钱,沿路车站都有卖吃食的。我和旁边一位解放军战士轮流下车买吃的,腿脚都坐肿了,我们就轮流看行李,在车厢来回走动……”多年以后,姥姥说起她的那次新疆之行,依然不觉苦,她为自己能顺利找到自己的弟弟而开心和快乐。要知道,那样的年代,与她一般年龄的妇女们,有的半辈子过去了,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呢!

      “那都是你姥姥争来的”。去年冬天,姥姥三周年祭日,我在姥姥的箱子里找到了一个铁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姥姥家历年来买宅子、置院子、盖房子的所有契约文书,这些房产契约和购买凭证,全都用麻纸写成,蝇头小楷加县政府的大印,还有中人的指纹等信息一应俱全。文书制式规范,书面整洁,蝇头小楷很是漂亮。于是,姨妈就给我讲姥姥怎么置办这些地产屋舍,怎么去县里找有关部门核对相关数据,又怎么应求邻居大叔骑自行车一趟趟往四十多里地以外的县城跑……“就连你太姥姥家的房产证,都是你姥姥找到县档案局,一次次找局长,找办事员,查了好多档案资料,硬是找到了原始契约,领到了新的房产证,不然,你太姥姥的房子可就归公了。”姨妈说。

      我看着手里那几张盖着县政府、乡政府鲜红大印的麻纸,那一行行工整的字迹,心里说不出的感慨:姥姥真的了不起!姥姥虽然相貌姣好,可是身材矮小,又是“解放脚”,别说四十多里地,就是十几里地走下来,怕也是需要些时候的。“那我姥爷咋不去?这应该是男人们的事情啊!”妹妹说。“你姥爷是个老实疙瘩,脾气又好,整天就知道闷头干活,不善于料理这些。”妈妈说。“那姥姥不会觉得自己委屈吗?”“那委屈啥?给自己家过日子,里里外外总得有人打理,两口子不分那么清。不然,日子真过不下去。”是啊,姥姥若是当年懦弱些,哪里会有后来这四四方方的庭院和这宽敞明亮的四间北房啊!

      姥姥也很孝顺。“你姥姥一进门就跟婆婆一个锅里吃,一铺炕上睡,从来不曾红过脸,更别说吵嘴闹意见了。”这是邻居们对姥姥的评价。“你姥姥可不容易了,一个出嫁的闺女,硬是把娘家父母的后事料理的妥妥当当。要知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走了外姓人家,再回来求人办丧事,抬棺的,做饭的,租盘子碗盏的,搭帐篷的……一个女人家,唉……”这是本族的一位舅舅告诉我的。

      说起姥姥的孝顺,她在世时候也讲过一件事情:“你太姥姥和你太姥爷俩人都抽大烟(鸦片),硬是把一个富足殷实的家败坏了……后来不抽烟(鸦片)就犯病,眼看着不中用(快不行了),难道我眼看着他们走了呀?我就接济他们,买不起大烟就买“洋烟疙瘩”的皮给他们泡水喝,实在没有钱了,就把我当年陪嫁的那些金银首饰卖了给他们……”我说:“您这不是‘愚孝’是啥啊?!”姥姥一笑:“金钱都身外之物,到那世里(阴间)也不能用,你老舅爷队伍(部队)上回不来,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父母难受不管吧。好在政府制止,不然还真没法子。”

      姥姥不仅仅有胆识,敢闯外面的世界,她的女红也是数一数二的。纺线、织布、绣花、等姥姥都是一把好手。姥姥生有四女二男,在我的记忆里,姨妈、舅舅们啥时候都是衣衫整洁,家里的枕头、门帘和我们小时候穿的老虎鞋、戴的老虎帽都是出自姥姥的手。心灵手巧的姥姥剪花样儿、绣老虎的眉毛鼻子几乎不用画,直接用丝线在布面上刺绣。那些花样儿都在她心里呢!到现在我都还留着姥姥给剪的绣花样子。记忆里,姥爷装旱烟的袋子上,那石榴花永远是那样的鲜艳无比……

      夜已经很深了,看着手机里姥姥的照片,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我为这个有胆有识又勤劳善良的姥姥而感到骄傲。

      “妈妈。您明天回去告诉太姥姥,我有一次梦见她坐在咱家沙发上,拉着我的手亲切的喊我‘小狗狗’了……”“小狗狗”,是啊,我小时候,姥姥不也是无限爱怜的这样叫过我的吗?

      姥姥,您等着,明天您的“小狗狗”就回家去看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