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停电了,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电梯没了,康复也无法进行,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干啥?我很想看书,可看到王子扭来扭去的闹心,我也扔给他一本,他翻了翻无法集中精力,放下又拿起来,拿起来又放下,我问他是不是看不下去?他点点头,看到他难受的样子,我也看不下去书了,坐在那想,总得熬过今天啊。

   我突然看到床上每天用来拍打的健身拍子,来了灵感。我拿起来,像话筒一样伸到王子嘴边:“王子先生、我是江山的记者,现在采访一下你这个老铁道兵,请你谈谈你当铁道兵的经历、让你最感动和无法忘怀的故事。”这个举动对于王子有点突如其来,他不高兴的用好手使劲的把拍子扒拉到一边,说:“你没事闲得难受啊,瞎扯什么蛋?”我说:“你这两天不是看《永远的铁道兵》吗?又是敬礼,又是流泪,说出来,心里不是也好受些吗?”

   话要从这几天CCTV10频道每天晚十点到十点半播放十集纪律片《永远的铁道兵》说起,原本晚上七点就上床的王子,现在每晚要坐在椅子上抽着烟等到十点,我让他到卧室躺着看,他说:“不行,躺下就睡着了”,我开始没在意,他看他的,我打我的电脑写我的东西,可偶尔出去看到他会流泪满面,会举起右手敬一小会儿庄严的军礼,王子的举动让我感动,更让我震惊。

   在我心目中他是个冷血的人,从不会和我说一句感激的话,更不会为什么事感动,就连上个月六号,他自己的亲妹妹去世,把我哭得够呛,他竟然没当着我掉一滴眼泪。

   这铁道兵为什么让他如此动情?我知道他说过自己是铁道兵,可很少听他讲讲他们铁道兵的事,我心里这么想着,但也不愿意多搭理他。

   大前天晚上,他又突然喊我:“你过来看看我们的部队,这就是我们铁道兵3师、6师、9师。”

   银幕中出现广播员解说声音和主画面,60年代初期,国内刚刚度过3年自然灾害,木材短缺的矛盾日益突出。大型煤矿如大同煤矿、开滦煤矿缺乏坑木,只好停产;但挖不出煤就发不出电,没有电,很多企业只能停工减产。一环扣一环的锁链,紧紧卡着复苏中的中国经济。

   1962年,党中央决定铁道兵扩编10万人,承担修建森林铁路公路的任务。3个师进入东北的小兴安岭,长白山林区。当时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大兴安岭林区嫩林铁路的修建。

   大兴安岭,茂密的森林有8个月被大雪覆盖,居住在这里的少数民族与世隔绝,始终延续着原始的生活方式。上世纪30年代,日本垦荒团曾经4次来到这里,企图长期驻扎,但恶劣的环境打碎了侵略者的梦想。新中国成立后,一些林垦队也陆续开进这块圣地,但他们都在大雪封山前就撤离了。

   1964年年底,踏着厚厚的积雪,时任铁道兵副司令员,老红军何辉燕率领8万官兵闯进了这个冰雪世界、生命的禁区。当时中央决定,以会战的形式,尽快修筑一条通向大兴安岭森林腹地的嫩林铁路,把国家建设急需的木材从原始森林中运出来。

   当时的会战指挥部加格达奇,还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荒凉小村。谁能想到,因为有了铁路,40年后这里成为了一座繁华的城市。

   如何在生命禁区生存,是官兵面临第一难题。特别是走在最前面的勘察兵,他们披荆斩棘,还要时时提防黑熊和饿狼的袭击,他们的故事也最具传奇。

   后来一名战士发明了一种新型火坑,简易实用的地火龙,使8万官兵在高寒林区安了家。但开工不久,一个个难题扑面而来,首先冰冻的林地,镐刨不动,炮炸不开。不少人提出冰雪融化后再开工的想法。但大兴安岭一年有一多半时间在冰冻期,国内严峻的经济形势,不容他们有丝毫犹豫。

   恶劣的环境反而激发出官兵们的聪明才智,他们利用冰冻期,集中抢修沼泽地与河流的桥梁,不利反而变为有利。呼玛河大桥是嫩林铁路的咽喉工程,影响着全线工程的进度。指挥部命令工程由前身为东北铁路纵队的第九师承担,他们曾经在辽沈战役和朝鲜战场屡立奇功,有丰富的高寒作业经验。战士们用铁锤钢钎在宽400米、冰冻数米的河床上逐层破冰,以冻治冻的“冻结法”开挖桥基......

   在恶劣环境中,嫩林铁路建成,每年将数百万立方米木材和数亿公斤粮食运到祖国各地,有力地支撑了文革时期脆弱的国家经济,稳定了社会大局。

   开进深山密林的火车,也改变了深山密林中鄂伦春族、鄂温克族、达斡尔族原始生活方式,引领他们直接进入美好的新时代。

   重温铁道兵的那段激情燃烧的光辉岁月,他们在严酷环境里得到进一步锤炼,为后来高寒地区作业闯出了一条新路。嫩林铁路唤醒了沉睡千年的大兴安岭,后来几十年里,围绕铁路沿线,城镇、工厂拔地而起,这里再也不是生命的禁区。

   王子插话说:“多亏是生命的禁区,小日本鬼子没进去,要是进去了,中国的木材就会向台湾一样全都让小日本运走了。”我觉得王子显得很自豪,好像是他保护了大兴安岭的木材。

   不过,我倒仿佛在画面中,到处都能找到王子的身影,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震惊了!

   我和王子认识快40多年了,今天才知道他曾经是这支英雄部队光荣的铁道兵,才深深的知道,王子过去说铁道兵的艰苦是什么样的程度,才知道,原来王子当兵的地方是生命禁区啊。

   这一集演完了,王子要回卧室睡觉了,他站起来,然后摇摇晃晃的敬了一个军礼,我怕他摔倒扶住了他。我能感到,他在向老部队、老首长、老战友和长眠在那里的烈士们敬礼。他不大端正的脸显得很庄重,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下。我帮他擦去泪水,我们谁也没有说话,此刻,感情的厚重,什么语言都显得轻薄。

   第二天他又喊我:“你过来看看,我们铁道兵的家属。”

   我跑到厅里,赶紧看看怎么一回事?屏幕上出现一个女人带着3个孩子,一个7岁、一个5岁、最小的3岁,大的身上背了大小5个包,二的背了3个包,最小的3岁身上也绑了两个包,妈妈全身上下背了十几个包袱,这一家人是到大兴安岭铁道兵的部队去看在高寒禁区当连长的丈夫和父亲的。包裹里最好的东西,是凭票买的二斤白面和一小袋大米,一包粽子叶,一小包红糖……女人说:“为了能给丈夫扒拉点疙瘩汤,蒸点大米饭,剩下还带了些大兴安岭吃不到的东西。”

   我流泪了,王子流泪了,他慢慢的又举起那只好手,给这位大嫂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从那个晚上开始,我就陪着王子一起看《永远的铁道兵》。

   (二)

   接着文章头说,王子一听说的是“采访铁道兵”,兴奋点很快就燃烧了起来。他打开记忆的大门,走进了他曾经铁道兵的岁月。

   尽管他讲的杂论无章,可也让我更进一步了解当年铁道兵的艰苦和为共和国的付出。

   王子是铁道兵3师十14团团部通讯排的战士。他说庆幸自己没有成为工程兵,没有去打隧道,不然也许就牺牲在大兴安岭了。他的战友有的牺牲在打隧道的工地上,有的在伐木时被大树砸死,他是为了入党才下到连队锻炼,结果砸断了一个手指头。他看过《永远的铁道兵》后,惭愧地说:“我是个铁道兵的逃兵,因为太艰苦,部队两次提干,我都拒绝了,一是为了上大学,二是太想家,三是太艰苦了,当兵5年才能探亲,我是再也熬不下去了”。

   他又和我说:“今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想去西藏了吧?”王子简单的一句话,让我的思绪回到了从前。

   我想起40多年前大学毕业时,我作为校学生干部,报名上西藏,我和王子是同学也确立恋爱关系,22岁的我只是为了响应号召到西藏去,如他不能和我去就只有分手。王子当时很消极,他说了一句话:“你是真不知道西藏有多艰苦,我想不会比大兴安岭强多少?”

   可那时候激情燃烧的我,哪还管什么大兴安岭不大兴安岭的,更不想听他讲什么艰苦不艰苦,对我来讲,党的需要就是我的理想。

   但王子最后还是和我一起去了西藏。他和班里的男生说:“我不去不是男人,去也不是男人,可想一想还得去!”那时我不理解他说的话,以为他很勉强。

   一进入甘肃柳园,他几乎不说话。当时我是队伍中年龄最小,级别“最高”的学生领队,我真希望他能帮帮我,可他有了高原反应不说,还事事和我闹别扭,虽然他什么也不说,可气得我真想把他送回去。进藏后他一直情绪低落,逼得我没办法,只得通过关系,把他提前两年调回内地,心里才觉得今生今世不再欠他的。

   时隔40多年了,《永远的铁道兵》才让我真正地理解了他。当年他当了4年兵比我成熟,他一定在想,好不容易逃离了狼窝,又把自己送进了虎口。我真不知道他面临了多少无奈的选择,可我当时只是不知才无畏,西藏对我来说就是一个神圣的梦想。而今天,看着他一脸的真诚,我内心充满了歉疚。

   他不断的回忆着他认为精彩的片段:“晚上,我们军营都睡火炕,房间里都烧着汽油桶做成的大火炉,睡觉前大家都把鞋垫拿出来在炉子上烤,房间里弥漫着臭脚丫子的臭汗味,那味道简直让人迷糊,只有睡着了才能适应。晚上最怕的就是站岗,睡的暖暖乎乎的起来,在零下50多度的夜里去站岗真是恐惧。让我无法忘记的是,刚参军的时候,河南人老排长替我站过两次,我那时候还觉得没什么,只是有点不好意思,可今天想起来真想和老排长说声谢谢。我走的时候他说是要升连长了。如果现在他还活着也有70岁了。”王子含着泪水突然又笑了起来。

   “那时候5年才能探亲回家,当兵的人回不了家,最盼的是干部家属来部队探亲,战士们都能分点好吃的,这是部队的潜规则,指导员的老婆是上海人,来部队时带来几包大白兔奶糖,全连的战士都能分到三两块,含在嘴里,甜在心上,今天还能吧唧出那时的甜味。老排长的老婆是河南农村的,很穷的地方,来时背了一大袋子地瓜干,让全排的战士失望的呲牙咧嘴,弄得排长也尴尬得不行,一个哈尔滨的城市兵,捧着一捧地瓜干,开始还耍着活宝,后来真的流出眼泪哇的一声哭了。”

   我静静的听着王子回忆,他记忆的闸门无法关上了。

   “你知道,我们这些常年蹲在大山沟里的铁道兵,最爱干什么事吗?就是生病,每个战士都希望自己得个尾炎,得个痢疾,就可以送到师部医院里治疗,可以不用出工,还可以看到女兵,那真是当时最美的梦想。我的手指头断了,送到师部医院时,老兵还开我玩笑说:‘这回王子好了,天天看女兵,弄不好谈个对象回来。’那时我只想回家,决不和女兵有任何瓜葛。”

   “我再给你说个有意思的事,那年夏天,连长的老婆到部队结婚,这可是部队的大事,可是第二天要和离部队最近的上海知青农场比赛篮球,好多老兵说‘完了,明天连长上不了场了,这球非输不可。’我不明白为啥就上不去场呢?可城市兵大斗知道,晚上喝喜酒的时候,大斗把一杯白开水放两片安眠药,给连长敬酒,连长兴奋地说:‘还是大斗向着我。’结果新婚之夜连长啥事没干,呼呼的睡了一大宿,第二天早上一起来一看,新娘子哭红了眼。

   篮球比赛开始了,结过婚的老兵都不让连长上场。连长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不上场干什么,睡了一大宿。’大斗笑得直不起腰来,连长上去给了大斗一个脖溜说:‘大斗你等着,比赛完了我再找你算账。’这件事真让我们全连的官兵开心了好几天。”王子笑得嘴都歪了,他已经沉浸在那段岁月之中了。

   他又想起来什么,赶紧说:“那时候就怕来老乡,有钱也没处买吃的。有时候一起当兵的战友凑在一起,没什么吃的,还得想办法到炊事班偷棵大头菜,找个菜刀,剁吧剁吧,找个洗脸盆一装,弄点盐,拌吧拌吧,拿个军用大绿缸子,倒上一瓶白酒,大家轮着喝,还觉得特亲切。”

   王子说:“说来说去,没什么好事,要说好事,也只能说算一次吧。我骑着马到师部办事,经过上海知青农场,一群知青,把我拦下,说:‘解放军同志能不能借你的马骑一下照张相,我觉得都是年轻人,照就照吧,可他们还不过瘾,还要借我的军装,我一看都是男的,脱就脱吧。可没想到一会又来了一帮女知青也穿着我的衣服骑我的马,照起来还没完,我抱着膀,哆哆嗦嗦的躲在大树后边,喊着他们快点,那天真把我肺都气炸了。下次再看到他们,我干脆不理他们。回来我和老兵们说起这事,老兵还开我的玩笑:‘小王好事啊,你占便宜了,没闻闻裤裆是什么味吗?’”我看他说的得意忘形的样子,真不想打断他。

   我看看表,中午11点多了,开玩笑地说:“王子先生,本次采访告一段落,本记者要做饭了。”

   (三)

   我一边做饭,一边依旧想着那些铁道兵,合计着一定要写一篇文章。

   晚上来电,我和王子看了《永远的铁道兵》第七集。铁道兵八师在修成昆铁路时,为了打通大巴山隧道,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和牺牲。为了在绝壁上开凿隧道,战士们愣是搭人梯、肩扛、背驮在悬崖峭壁上攀爬,把上千吨的发电机和设备送到绝壁的半山腰。一位团长为了完成隧道工程,父亲病逝没有赶回家奔丧,母亲病逝仍然没有能回去奔丧,30多天后才来到父母的坟头上痛哭一场,还要承受族上长辈和邻里的不孝谴责。然而,老团长流着泪说:“为了祖国,铁道兵那么大的牺牲都付出了,还有什么个人的荣辱不能承受?”他们把对父母的爱和歉疚深深埋藏在生命最深处。

   看到此处,王子流着泪向老团长送上最崇敬的军礼,敬完礼的王子突然说:“我建议央视改名,应该叫《共和国不会忘记,永远的铁道兵》”。我说:“永远就是不会忘记。”他坚持着说:“就是要改成共和国不会忘记!”

   我说:“要改也等明天吧,睡觉去。”

   王子不理我,拄着拐棍,站起来,转过身去,自己低声唱起:“背上那个行装,扛起那个枪,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铁道兵战士志在四方……”

   直到躺在床上,他的嘴里还在哼哼着,我想这首歌颂铁道兵的军歌,也许会带他重回他的军营他的铁道兵。

   我坐在电脑前一直把文章写完,结尾是:共和国不会忘记铁道兵,是你们用青春和热血修筑了嫩林铁路、鹰厦铁路、成昆铁路、青藏铁路。引栾入津工程已经成为铭记铁道兵的功勋丰碑。共和国不会忘记铁道兵用双手构架起中国崛起的框架,用年轻的肩膀挺起新中国不屈不挠的脊梁。

   让我们的后代永远记住,共和国的强大,永远离不开信仰和牺牲!英雄,永远是中国人世代最高的敬仰。

   回到卧室,王子已经睡了,可他的右手还保持着敬军礼的姿势。我帮他放进被窝里。我不以为他完全是一个脑瘫患者的思维,相反我确定,40多年过去了,只有今天,王子才打心眼里为自己曾经是一个铁道兵而骄傲而自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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