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担《鲁迅著作分类全编》的小说和散文部分的校勘工作,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角色”,于我却是特别重视的“大工作”。有机会重读经典,是大收获;能为鲁迅研究做点工作,是大幸运。

    在校勘过程中,我对鲁迅小说使用文字有了新的发现和认识,在这里谈出来,以供同仁研究,以期师长指教。

    鲁迅小说大体写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候的文字使用与现在有着一定程度的差异。我们研究鲁迅小说的文字使用,不仅可以对鲁迅语言有一个较全面的认识,而且对了解和认识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字现象也有佐助。


    一、鲁迅小说的异体字

    异体字是汉文字的特有现象,一词多形并不罕见。它们或声符不同(如:妬-妒),或形符有别(如:遶-绕),或位置有差(如:呪-咒),或完全各异(如:薑-姜)。但是,它们的音义却是完全相同的。直到1955年国家文字改革委员会整理和公布了《第一批异体字整理表》,才比较规范了异体字的使用。1986年和1988年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又先后两次将部分异体字确认为规范字。这样,在公开正式的场合中,异体字的使用才逐渐减少。但,鲁迅小说里的异体字还是不少。

    如:趁热的拏来(拏-拿)(《呐喊.药》)

    两眼里弥漫着穉气的好奇的光泽(穉-稚)(《彷徨.伤逝》)

    恭行天罸(罸-罚)(《故事新编.采薇》)

    当然,鲁迅也不是一味地用异体字。例如:拏,在《补天》里就写做“拿”:决计从那里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決,在《采薇》里就写做“决”:决定明天一早离开。

可见,鲁迅使用异体字,既有他的习惯性,也有他的自觉性。

鲁迅小说异体字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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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初刊本,上海鲁迅纪念馆编辑的鲁迅著作最初在报刊上发表的影印本。人文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二、鲁迅小说的同音字

    汉字是音形义同体的文字。而其中的同音字很多,这就给人们的正确书写带来了一定程度的麻烦。即便是名家名人,使用甚至是误用同音字,也不足为怪。我们大可不必去深究为什么,甚至一定要研究出他用“此字”的深刻意义。例如,为什么是“记念”而不是“纪念”之类。

    鲁迅小说中的同音字“通用”现象比较多。

    如:狠好的月光。(狠-很)(《呐喊.狂人日记》)

    同从前一样很。(很-狠)(《呐喊.狂人日记》)

    这澈底的思想,(澈-彻)(《彷徨.伤逝》)

    将手只是轮。(轮-抡)(《故事新编.补天》)

    这些同音字,有的音同形近(如:帐-账),有的音同形异(如:榻-拓),有的形符有别(如:“捂-梧”),有的缺少偏旁(如:子-仔)等。汉字是表意文字,音同义不同是汉字独有的特点。严格地说同音字是不可代替的。我们现在视同音字代替为“别字”,但是,新文化运动初始,文字使用尚不够非常规范,同音字混用也在所难免。

鲁迅小说同音字列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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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初刊本,上海鲁迅纪念馆编辑的鲁迅著作最初在报刊上发表的影印本。人文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11月版。


    三、鲁迅小说中的人称代词

    这里所说的人称代词主要是第三人称中的“牠”与“它”。

    早些年,第三人称代词有四个:他、她、牠、它。这四个代词所指代的对象各有分工。他:男人;她:女人;牠:动物;它:非生物。直到1956年,张志公先生主持的《现代汉语语法(暂拟系统)》,规定取消“牠”的用法,把“牠”所指代的对象(动物)并在“它”的用法中。

    鲁迅小说中,除了个别语句把“他”与“她”混用(如:《酒楼上》我就讬他(代指老发奶奶)送了阿昭),大部分的“它”都是“牠”,无论是生物还是非生物。

    如:牠回来了(代指狗阿随)。(《伤逝》)

    想用牠保国(代指剑)。(《铸剑》)


    四.鲁迅小说中助词的使用

    1.结构助词(的、地、得)

    《现代汉语教学语法(暂拟系统)》(1956年)界定汉语的结构助词有四个:是、地、得、所。对于它们的用法有严格的分工,“的”用于名词(或名词性词组)前,“地”用于动词和形容词(或动形性词组)前,“得”用于补语前,“所”用于动词前,与动词组成“所字结构”。1981年颁布的《现代汉语教学语法提要》对“的”与“地”的用法有了新的规范:用助词“地”的地方可以用“的”。

    鲁迅小说中的“的”“地”“得”的用法基本没有严格界定。

    如:局局促促的说(的-地)(《呐喊.明天》)

    刮的正猛(的-得)(《呐喊.一件小事》)

    暗暗的点一点头(的-地)(《彷徨.肥皂》)

    比较鲁迅的三部小说,《彷徨》和《故事新编》三个助词分用的就比《呐喊》清楚些。如:在《长明灯》中就写“才缓缓地说”。这种现象是基于当时并没有明确的语法规范。

    2.时态助词(着)

    现代汉语中的时态助词“着”“了”“过”是分别表示动作的“正在进行”、“已经完成”、“曾经有过”,借用西方语言就是“进行时”、“完成时”、“过去时”。

    鲁迅小说中,常常把“着”写作“著”。

    如:张著嘴。(《呐喊.狂人日记》)

    汉语言的词性不是“铁板钉钉”的,一词多性是普遍的现象。例如:“着”是助词,读zhe;又是动词,读zhuó或zháo。读zhuó,其义是“穿”、“接触”;读zháo,其义是“感到”、 “燃烧”、“入睡”。而“著”,通常用作动词,读zhù。其义是“显明、突出”、“写作”;偶尔可用为助词,读zhe,同“着”。

    鲁迅在小说中把“着”写成“著”,实则是一个习惯而已。他也常常写“着”的,如:昂着头《幸福的家庭》、背着手半仰着头道《示众》等。

    3.语气助词(吧)

    在鲁迅的小说中,“吧”通常都写做“罢”。

    如:且慢,让我来看一看罢。《呐喊.社戏》

    你放着罢,祥林嫂。(《彷徨.祝福》)

    先生是做十多天的干粮罢?(《故事新编.非攻》)

    “吧”只有语气助词一种用法,读ba。而“罢”通常用作动词,读bà。其义是“免去”、“完了”等,偶用为语气词读ba。

    鲁迅把“吧”写成“罢”,这样使用语气词,其实也只是一个习惯。


     五、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字运用

    鲁迅的小说是时代的产物,它不仅反映和批判了那个时代的政治制度和道德标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那个时代文字现象。那个时期,文字的运用还不是很规范。尤其是虚词的使用没有统一的规范,运用起来比较随意。当是时,现代汉语语法还处在探索阶段。尽管有黎锦熙、王力、吕叔湘等语言大家提出过现代汉语语法规则,但大家们各执一说很难统一。语言运用者就各崇一家各行其是。这一点,我们从鲁迅、茅盾、郭沫若等的著作中可见端倪。

    我们现在读鲁迅的作品,以及那个时期其他作家的作品,都要注意那些异体字、同音字以及代词、助词的异常使用。我们必须认真地客观地认识和理解,既不能轻率地认为是错别字,也不必刻意地去追究作者的良苦用心和这些字的所谓的深刻意义。

    拙识鄙见,不成系统,斗胆道来,以飨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