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五十九岁了,有时候仍然像个孩子,夜里会忽然坐起来,我们以为她有事,却总是看她坐了一会儿,又躺下了。父亲说,老毛病。是啊,毛病。

  可能只有我的外公知道她怎么了,如果是老毛病,外公肯定知道她怎么了,外公还活着的话,一定会给我们打几条鱼,陪我们玩酒令,然后说妈妈小时候的故事。

  在妈妈的记忆里,外公无所不能,胆大包天,是她心目中的英雄。不信,你看报纸啊——她常会从她的柜子里,拿出一份旧报纸给人看。我看到了年轻的外公,白的衬衣一尘不染,他为救几个儿童,扑倒了正在杀人的神经病人。

  那时候妈妈四岁吧,正和几个孩子堆沙玩,玩啊玩啊好像还唱了起来,没有人听到沙子被踩乱的声音,也没有人听到粗重的喘息声,在一双通红的眼睛里,几个孩子如同待宰的羔羊——一个刚刚砍杀了自己妹妹和母亲的神经病人,突然出现在几个孩子面前。也许短短的几秒之后,妈妈就完了,正当惊愕的人们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一声大吼突然从高处传来,白色的身影如同一只鹰,朝那个拿刀的人扑来——我的外公就这样从天而降。他从高处将那人扑倒,并死死的握住那人拿刀的手。那个人咬他,踢他,他吼叫着,坚持着,直到大家过来。

  后来有人采访他:英雄,你当时怎么想的。

  “没啥说的啊,俺不是英雄,救自己的娃嘛!”

  邻居们夸他:你真是胆大,我们都吓呆了。

  “这没啥说的啊,你们的娃在那儿,你们也不要命。”

  我的外公就是有时候不要命的人。我们知道他什么都不怕,敢在夜里去很远的地方拉车,为了挣几块钱;为挣几块钱,他敢冬天一个人游到河中心去,捞别人掉河里的首饰;他还去树林里去打兔子给我们吃。他说,林子里的狼叫得像鬼哭。我们吓得钻到他的怀里,并顺手摸他口袋里的糖。

  这个不要命的人,我们以为他会永远在。谁知道只到七十八岁,就被上天收走了。病重的那些天,大家都陪着他。昏迷了好多次,醒来依然会整理头发,有时候还会对我们笑,仿佛已经知道了结果,像即将就义的勇士那样,笑。虽然我们的老汉是个什么都不怕的人,但依然会瞒他,说:您的病就是抽烟抽多了,戒了烟,养养就好了。直到医院建议回家,才小心地问他:送您回家,好吗?

  静了好久,听见他微弱的声音:回家干吗?

  我不回家,不治病了吗?

  忽然发现他眼里充满了恐惧,他抓住了床头,好像准备着与拉他走的人抗争一下,“我要治病”。说完,就昏过去了。

  也许哪一次昏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我们便安排外人去拿新衣服,安排担架和照片,安排一次永远的离别。他醒了,又说着什么,大家凑过去听,仍是:找医生……泪水流下来了。

  他拉住妈妈的手,仿佛最后绝望的请求,仿佛这样就会永远留在儿女们中间,大家最后到一个微弱而清晰的声音:妞妞——别怕啊。大家眼泪就下来了。

  不怕死的外公,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成了世上最怕死的人,因为留在世上的,还有他的孩子——五十九岁的妞妞,胆小的妞妞。

  我的妈妈五十九岁了,有时候会变成一个孩子,她常常夜里会坐起来,我们知道她小时候受了惊吓。我想能不能摇身一变,变成那只从天而降的鹰。


  《你是谁的

  河边,像土地老儿那样从草丛里跳出来的,是一个孩子。我想去摘红黑色的果儿,他先摘了给我:这是我的,你吃吧。

  马马虎虎的有个人样儿,鼻子塌了半边,有一只眼睛明显的小,五六岁的样子。我说你吃吧,我不吃。他就扔了果子,往河边跑,还喊:有鱼,有螃蟹,有蛇……他兴奋得很。放眼望那条几乎干涸的河,有些后悔,想回去,走几步,他追了过来:

  有鱼,有螃蟹,有蛇,有虾……

  我只看见黄昏的秋风,吹起几片落叶,飘到河里。车里有酒,有鸭脖,扯下来吃喝,并顺手,递一只鸭脖过去,他接了,又伸出另一只手,我说:滚蛋。

  他一样欢天喜地,一路小跑到河边,褪下小裤子对着河撒尿,小小的鸡鸡,花生米那么大。我做出瞄准的样子,他就对撅起小屁屁,也做出瞄准的样子,有理想的小孩儿,分明是想尿到对岸去。可细的水柱,如一线雨滴,被风瞬间吹散。

  撒完尿,就吃那鸭脖,津津有味,嘴里还念念有词——这有鱼,有螃蟹,还有虾,你过来啊,还摘了几颗果子扔过来,那大方的样子,仿佛告诉我:我这里多的是,你随便吃啊。

  那是一种由青变红,又由红变黑的果子。有一点酸,有一甜。

  荒凉的河滩,只有鸟飞过,杂树丛里,有一堆柴跺,上面盖着的塑料纸,使人想起这还是人间。

  他是个小尾巴,我去哪儿,他跟哪儿。他知道河里有什么,对岸有什么。他还会把沙滩挖个小坑,指着里面的水说:瞧,它哭了;还会沿着斜坡爬到一堆石子边,把石子扔到很远的水里。我弯腰也挖那沙坑的时候,感觉到腰里有动静——再晚一秒钟,车钥匙就被他拿走了。我瞪了眼——小屁孩儿,想干吗?

  我想按按喇叭。

  我还想看看手机。

  我没有手机,你玩去吧。

  我看你照花了,你有手机,你不让我玩,我也不让你玩。这是俺的河家。

  河家?

  鱼啊,螃蟹,虾,树,花,还有豆豆,都是我的。柴堆的旁边有只白色的小狗,他喊:豆豆——,那小狗却翻过土包跑了。

  他追几步,放弃了。它是我的豆豆——他告诉我。

  这都是你的吗?我指着天地,草树,还有灰蒙蒙的村庄。他说,可不是嘛,都是我的,我只要一喊,豆豆过来咬死你。

  你家远吗?

  不远。他指了指那一堆柴,我自个儿住那儿。看见柴的中间,有一个洞,够一个孩子进出。

  我的心,忽然,也就有了一个洞,看不到底的洞,藏着无法预知的人生和未来。我怎么能信这世上有神明。

  孩子,我知道,这满天满地的一切都是你的,但,你是谁的?

  你是谁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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