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和小伙伴们最喜欢玩的地方之一,就是大门里了。

  大门里是旧时家族房屋的一种组织和建构模式,家族中所有人家的房子都连在一起,房子的前面有一个总大门,后面有一个总后门,大门和后门之间有若干厅堂和天井,一个厅堂连同其两侧的房子构成一个“进”,两个“进”之间是天井。住在大门里的各家的出入之门就与这些厅堂相连。大门里的大门的朝向一般为东或南,依房宅的地势而定,但没有朝西或朝北的。这既与传统的中国风水习俗相关,也与北半球的阳光照射方向和日照时间有关。大门里包含的“进”数取决于这个家族的人口数量、财富的多寡和社会地位的高低,不同家族的大门里的房屋规模有很大的差别。大凡家族人丁兴旺、比较富裕、社会地位较高的家族,其大门里的规模就比较大,房屋的进数就多,反之,其进数就少,最少的甚至只有一进。

  我家族的大门里一共五进,在差不多二十里远近之内算是进数最多的了。家族村庄位于一个南北走向的岗子上,大门里的大门是朝东开的。因此,习惯上把东面称为“前头”,大门外面的地方,称为“大门前头”,村外东面有一条河,称为“前头河”,前头河的中游筑了一个水坝,称为“门口坝”,前头河的河埂围起来形成的圩称为“前头圩”;而把西面称为“后头”,村外西面也有一条河,称为“后头河”,后头河的河埂围起来形成的圩称为“后头圩”。

  少年时代,我听老一辈人说,我们家族最早是清朝时四个亲兄弟一起迁到现在的聚居村庄的,从家族房屋的规模判断,想来当时祖上四兄弟拖家带口的人数不会少,也有相当的财力和一定的社会地位。因我现在手头没有家族的族谱,所以暂时不明祖上四兄弟的名讳、何时从哪里迁至现在的居住地,根据我听说的关于家族故事的点滴资料初步估计,到我这一代大概是第九、第十代,经过的时间是一百多年至二百年。

  四兄弟选定居住地后按照四房、每房一个门里的建制建造房舍。因此,和大门里并列的还有另外三个门里:南边的一个称为“南门里”,最北边的一个叫“北门里”,北门里和大门里之间的那个门里不知何故没有名字,只知道那个门里的最里面的那个堂屋叫“老堂屋”,抑或其是祖上四兄弟刚定居此地时作为供奉他们的祖先牌位的堂屋之用。我们权且称这个不知名的门里为“中门里”吧。

  四个门里的房舍总共有二百来间,全部连在一起,连各家的阁楼都可以互通。听族中年长些的人说,之所以用这样的结构,除了中国传统的家族思想外,很大程度上是出于防盗防匪等安全考虑,因为在旧社会经常会有土匪强人上门打劫,单门独户没法与强盗抗衡,而集合一个家族的力量,就可以抵御强盗们一阵子,有缓冲时间等官兵的到来。

  四个门里中,数大门里的人丁最兴旺,房舍最多,建筑布局最为规整,完全按照传统的中国建筑“进”的制式构建。第一进,进入大门的第一个厅堂称为“门厅”,第五进厅堂,也就是从大门进去后最里面的那个厅堂称为“堂屋”,中间第三进的厅堂称为“中堂屋”,另外第二、第四进的厅堂差不多大,比堂屋和中堂屋小,但是比门厅大。大门里的大门宽阔、高大,门外还有门廊,门廊的两边有上马石、下马石。而后门较小,开在堂屋的侧面。堂屋后门外又延伸出去的五间屋,就是我父亲这个家的住房了,堂屋后门与我家的一个后门成九十度相邻。

  堂屋是供奉家祖牌位,举办祭祖等重大活动的地方,是整个家族最神圣的地方,但打从我记事时就没见过祖宗的牌位,听大人们说是破四旧的时候给破掉了,也没见到过祭祖活动,“红棍队”批斗地富反坏右分子的会倒是见到过几次。

  记得有一年,大概是我上小学三、四年级的时候,也有可能是我更小些,上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批斗一个大食堂时期的大队长。只见五、六个“红棍队”队员拿着中间漆成白色、两头漆成红色,小茶杯口粗细的五尺来长的木棍,威风凛凛地逼着那个大队长双膝跪在长条凳上,把他双手背剪在身后,拿草绳左一道、右一道的交叉绕得紧紧的五花大绑着,还在他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纸牌子,大纸牌子上用黑墨水写着大队长的名字,又用红墨水在名字上打了一个大大的叉,左右各有一名“红棍队”员分别抓住大队长的肩胛,好像怕大队长不老实跑了似的。有几个比我年长五、六岁的少年,纷纷跑上去在大队长的脸颊上狠狠的拧他几把。看他们那种下手的狠劲和拧后得意的样子,那个大队长应该是很疼的。但他一直低垂着头,动也不敢动一下,好像个木头人似的。我当时很纳闷,大队长那么可怜了,为什么那几个人还要去拧他的脸?后来,听大人们在一起议论这件事,我才明白,大食堂时期大队长很坏,不给那几个少年吃饱饭,他们饿了去大食堂偷饭吃,被大队长逮到了狠狠的揍了几回,因而一直对大队长怀恨在心,现在有机会报复了,那还不得上去拧他几把!

  中堂屋是家族其它活动的场所,每逢家族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商量,族长就会召集各房的长老聚集到中堂屋开会,在我年少时农闲季节的晚上经常在这里听“大鼓书”。

  “大鼓书”是我们老家的一种民间说唱艺术,说唱者将一面小面盆大小的鼓架在面前的木头架子上,右手拿一根鼓槌,左手拿一个快板,一边说唱,一边配合说唱的内容有节奏地敲着鼓、打着快板,有说有唱,挺有趣的。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更没有手机,而且经常断电的年代,对于淳朴的村民来说,“大鼓书”算得上是老少咸宜、最有趣味的娱乐活动之一了。所以,每当听说晚上有大鼓书,家家都早早的吃好晚饭,然后,男女老少自带椅子凳子到中堂屋等候,没等鼓点“咚咚”、快板“刮刮”,中堂屋就挤满了等着听书的人,连旁边人家的客厅里、中堂屋两头的天井里都挤满了。

  说书的人是个本家,按辈分算是我的侄子,但他的年龄比我大了十几岁,没什么文化,恐怕连小学都没上过,也不知道他从哪里跟谁学的那套说书的本事,说起书来头头是道,说唱的内容很广泛,历史故事、历史人物、民间传说,还有时下新鲜事儿,等等,一经他的口,就变成了趣味无穷的“大鼓书”,特别是他说唱时沙哑的嗓音简直像有魔法似的,能让听众不分男女老少都听得入迷,每次听完他的大鼓书,第二天我们那些小伙伴们在一起玩耍时就争着学他的沙哑嗓音说起大鼓书。可是听他跟别人讲话时嗓音又是好好的、没有一点沙哑,我们就更加觉得他的神奇和了不起了!

  依稀记得当年听得最多的大鼓书是大明太祖朱洪武的神奇故事,说他小时候替人家放牛怎么顽皮、怎么聪明、怎么做孩子王,还有他被敌兵追赶逃进一个破庙,庙门口原是有一个蜘蛛网的,朱洪武匆忙冲进去把蜘蛛网给冲坏了,而蜘蛛知道这个人是日后的皇帝,所以飞快的把网给补好,等追兵赶来看到庙门口的蜘蛛网完好无损,就判断肯定没人进去过,转身去别的地方搜查,因此,说朱洪武有福,是玉皇大帝派他到凡间做皇帝的。

  “大鼓书”伴随了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让我听到了不少历史传说和神话故事,至今想起还是蛮怀念的。之前回老家还见到过几次当年说书的老侄,自然而然地会跟他聊到大鼓书。虽然经几十年的变迁,老家的人还是很淳朴、于宗族辈分一点也不含糊,他比我大十几岁,但他总是称我为叔叔,说:“五叔,你大侄子现在老了,再也说不了大鼓书了。”去年回乡下时,听说他因病去世了,才七十岁出头点。也没听说他把大鼓书技艺传给谁了,看来这个传承了不知多少代的民间说唱艺术就要这么永远地消失在历史的烟云中了!

  在我还是少年时,农村过年(春节)有很多讲究,其中一个就是年三十除夕夜睡觉前要关大门,初一早上起来后要开大门。关大门可不是简简单单的“咣当”一声把大门给关上、落栓,开大门也不是简简单单的拉栓、“吱溜”一声把大门打开,而是要经过一定的程序和仪式。大门里的大门是住在大门里的所有人家的总大门,所以,不论年三十晚上关大门,还是正月初一早上开大门,都要求住在大门里所有人家都得有人到场参加仪式。听上一辈人说,旧时的仪式很隆重,也很复杂,族里各房的家长都要到场,在族长的带领下焚香、磕头。在我小时,这些仪式已经大大的简化了。年三十晚上,吃好了年夜饭后,族长就挨家挨户的喊人到大门口集合,以前一定是要每家的家长(父亲)参加的,后来只要你家里有人到场就可以了,往往是家里那个最喜欢玩的孩子作为这家的代表参加。等各家的人到齐后,族长挑选一个人到大门外点燃鞭炮,其他人站在门口一起看。等鞭炮燃放完,族长宣布“关大门”,这时两名壮实的青年各推动一扇门,缓缓的关上,并落好上下两个门栓,族长上前检查门栓到位后,插上保险销,然后,两名少年递上背面已刷好浆糊的红纸条,由族长亲手将两张红纸交叉着帖在两扇大门的接缝处。至此,关大门的仪式才算完成,大家招呼着各自回家去。大门关上后,在第二天正月初一早上开大门之前,不允许再打开,那些住在大门里而又喜欢去别处串门的人,就只能通过后门进出了。或许现在所说的“走后门”就是这么来的吧!

  正月初一早上开大门也要经过一定的程序。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各家的人就起床忙碌起来,烧一锅开水、蒸热几天前就准备好的茶叶鸡蛋,先在自己家里梳洗完毕,然后各家的代表到大门口的门厅集合。人到齐后,族长宣布开大门仪式开始。首先,族长小心翼翼地把昨天晚上贴上去的红纸封条揭去,红纸封条最好是完好无损地整条揭下,寓意将去年的红火幸福的生活完整地延续到新年。所以,在年三十晚上贴封条时,就有人悄悄地告诉那个给封条刷浆糊的少年少刷点浆糊,高明的方法是拿着小刷子只在红纸背面点几个“浆糊点”,以便第二天族长能完整地将封条揭下来。这虽然有些作弊的嫌疑,但毕竟是族人们的美好愿望,也就无需加以道破了。

  族长揭下封条后,用力往空中抛去,于是聚集在门厅内等待开门的人纷纷伸出双手去接红纸条,谁接到了红纸条,就寓意在新的一年里他家的生活红红火火、幸福美满。但必须拿到完整的红纸条,否则就会寓意在新的一年里会遇到不如意的事,所以,一旦有人先接住了,其他人的手就自动收回,绝不会争抢。

  然后,族长拔去门栓上的销子,接着,昨晚关门的两名青年把上下两个门栓朝两边抽出,再缓缓地把两扇门朝两边打开,大家蜂拥而出,事先安排好的一个人将鞭炮挂到大门口的树枝上,点燃。鞭炮哔哩哔哩炸响的时候,开大门的人相互拱手抱拳、恭贺新年快乐!鞭炮炸完后,开大门的仪式就宣告结束了,各家开始串门拜年。

  在我上初中前,几乎天天和小伙伴们在大门里玩,玩的花样也很多,但都是因地取材,可从来没见过什么从外面买回来的玩具。找个瓦片在地上画出称为“房子”的方格,就玩起“跳房子”的游戏;在外面挖些泥块来,就玩起摔泥炮的游戏;从旧书或写过字的本子上撕下一张张纸,叠成纸牌,就玩起了拍纸牌。一个玩得比较多的游戏就是躲猫猫,伙伴们分成人数相等的两组,轮流扮演躲藏方和寻找方。为了保证躲藏方的小伙伴们藏匿时寻找方没有偷看,每组各出一个人做证人互相监察。因为大门里各家的阁楼都是相通的,房舍又多,要在短时间内找到对方小伙伴躲藏的地方,还真是挺难的,所以,往往是躲藏者故意发出些声响来让别人找到他,否则他一直憋在暗处也不是滋味。

  上高中后,一来不再年少,二来也全身心投入到高考的拼命中,就再也没有像少时那样肆无忌惮地在大门里尽情的玩耍了,但每天上下学都要从大门里穿过。再后来,我去省城上了大学,在学校图书馆里看到一本介绍皖南清代民居的书,上面还配有黑白照片,与我老家大门里非常相像,当时我想,要是把老家的大门里也整修下,岂不也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清代民居建筑群,说不定还能吸引很多游客前去游玩呢!

  但是,非常可惜,在我大二放暑假回到老家时,几位在三年困难时期逃难到外地的族里的长老们,突然回到故里,想把他们那房的房屋给拆掉,以便将房梁、柱子、屋瓦等建筑材料运到外地他们现在的居住地去建造房子。村庄里有几个长老早就想用老房子上的木料和屋瓦来给他们的儿子们在别的空地建房子,所以,也加入了从外乡回到故里的那几个长老的行列,在他们几人的鼓动下,就索性把四个门里的厅堂等公共部位的老房子全给拆毁了!他们本以为拆掉的只是公共部分,不会对各家的房子有破坏,殊不知我们的祖上四兄弟当初在建造这些“房屋联合体”时是有深刻寓意的:


  兄弟本为同根生,亲如手足不能分;

  自南至北四门里,柱梁相接浑一成;

  抱成一团忒稳固,百年风雨无伤损;

  一朝割断连骨筋,土崩瓦解乱纷纷!


  果然,在其后没几年,各家的老房子逐渐倒毁于一场一场的风雨中,我家的五间房子也未能幸免。由于运输成本高,特意从外地回故里拆房子的那几个长老,最终还是放弃了将拆下的木料、屋瓦运去他们的新居住地,而在新式房屋建造时,这些木料和屋瓦也毫无用武之地。所以,无论是赶回故里的长老,还是本地的长老,只好任凭他们的木料露天堆放,在风雨中逐渐烂成朽木,屋瓦也都成了瓦砾!


  倘若祖上四兄弟地下有知,还不得被气死!真是一群“不肖子孙”!


  我现在回老家,都自然而然地要去大门里“遗址”去看看,在脑海中回忆回忆少年时代在大门里玩耍的幸福时光。只可惜,在这个忙碌的时代,已很难找些当年和我一起在大门里躲猫猫的伙伴来共同回忆过去,而当年主持年三十关大门和正月初一开大门的族长已作古多年了。想到此,不禁要借用唐崔颢的《黄鹤楼》诗来抒发一下我心中的郁闷,诗曰: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2018年3月27日星期二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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