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米兰走出校长办公室,一脸的旧社会,气得要跌下泪来。

  学习委员田小羊抱了一叠物理作业,一溜小跑,在办公楼转角处和她撞了个满怀。她喝道:

  “走路也不抬头,跑什么跑?”嗓音又粗又重,先把自己吓了一跳,不由有些生悔,想这回是有失师表了。

  再看田小羊,白白净净的脸也吓了个通红,立在她面前,无措无辜,半天结巴出一句话,“米老师,我……”

  米兰的情绪突然又不耐烦起来,“算了算了,本子给我吧。”就生硬地从田小羊手上拽下作业本,径直走了。边走边想,怪事,今天的高跟鞋怎么总跟脚过不去的样子。

  还好,她没看到田小羊在她身后吐舌头翻白眼的怪样。

  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叫住田小羊,说,“你回教室后要胡灵灵来我这。”

  田小羊迟疑一下,说,“快要上课了。”米兰又断喝道,“上课要紧,还是班主任的谈话要紧?”吓得田小羊一溜烟跑了。

  进入办公室,重重地把本子一摔,就歪坐在那看着窗外的大樟树发呆。

 


  2、

  是初冬了,起着轻风,有几片樟叶正悠悠游游地向地面飘坠。邻桌黄开林就停下批作业,起身倒了一杯水递过,关切地问,“叫你去,有什么事啊?”

  这一问,终于把米兰的泪水问出来了。

  黄开林五十出头,近两年因身体原因刚从班主任位置退下,米兰从师大毕业就一直习惯了和他搭班,十多年下来,他们共同送出去了四届学生,两人的敬业爱教和注重师表在凤凰中学是有目共睹的。“凤凰凤凰,理有一米,化有一黄”,这是在学生及家长中流传颇广的师道民谣。

  传到他们耳中,两人也只是相视一笑,算是互慰互勉。作为一个经验老道的全国优秀班主任,他自然少不了应对米兰的讨教。米兰从他身上学到的带班方法是用无不胜的。

  这样一种同事关系,米兰在他面前流泪就不足怪了。

  按说,米兰当班主任也有几年了,去年夏天送出亲手带的第一届时,她的自豪掩都掩不住。全班五十六人,除了一人因高分撞车落选复读,一人分数太低落榜,另五十四人竟全部上榜。

  这样的教绩不要说在凤凰中学,就是在全区十六个县市也是独一无二的。所以,当她走进二000级高一(六)班教室时,底气之足让自己都怀疑是否有些张狂了。

  当时,她说:

  “让我们共同努力来创造一个奇迹,一个什么样的奇迹呢?一个百分之百考取大学的奇迹。三年后,身为老师,我必将以有你们这样的学生为荣;身为学生,你们也必将为是二000级米老师的学生为荣。”

 


  3、

  米兰现在是后悔死了开学时接了转学的胡灵灵,一学期不到,这乱子就捅得够可以了。

  米兰边流泪边说:“黄老师,你绝对想不到今天找我的是什么人?”

  黄开林虽说和米兰是老相知了,但她这样一副模样也是少见,就调侃说:“哟,什么人有这个能耐,能把我们的名师气成这样?”

  “别逗了,我都被检察院立案了。”米兰还是烦燥得很。

  “立案?我们穷教书匠一个,他们能立什么案?你受贿啦?还是贪污啦?这不可能嘛!根本没有条件。”黄开林也糊了,他一转念,“莫不是你耐不住寂寞,赶时髦有情人啦,给你的解放军叔叔告啦?”

  米兰听了,倒不哭了。手一扬,“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乱开玩笑。我是被告贪污公款啦。”

 


  4、

  田小羊回到教室,有几分暗自得意。看米老师这副样子,胡灵灵这回是闯下了大祸。

  说起来,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不会不在乎自己在班上的地位。

  田小羊长得清秀文静,成绩又好,在师生中是一直受宠的。高二开学来了胡灵灵,情形就有些分说了。

  胡灵灵最镇住全班人的,是转学不到一周,就搬来五十多本书,当然是她行长父亲的司机送来的。书是她自己写的,叫《蓝太阳》。太阳有蓝色的吗?胡灵灵就在大家犯嘀咕的时候,张张扬扬地,用一种很标准的普通话说了一通话。她扬起《蓝太阳》,说:

  “你们会上网吗?会不会嘛?你们上网的话一定知道有个E精灵,我就是那个E 精灵,这本书就是最先在网上跑火的。外面卖得火着呐,现在我送你们每人一本,不要钱,谁让大家同学呐。”

  有人就在下面附和了:

  “嘢——,你就是E精灵呀,网络才女,你好好牛逼哟。”

  这一来,更多的男生就起哄了,说,“精灵MM,我们等着你下一个什么色的太阳露面哟。”

  胡灵灵就这样分走了田小羊的半壁江山。

 


  5、

  田小羊走到胡灵灵跟前,胡灵灵正对着一面小圆镜挤疙瘩豆。

  田小羊说,“E精灵,别挤了,挤坏了留疤痕才难看。米老师要你去一下。”

  胡灵灵一听,就猜着了大概,心里突然有些着慌,知道事情显山现水了。总归才十七岁,并没经过什么大世面,想起要面对老师竟有些虚,无措中就暗怪起罗子威来,想那头菜鸟,写的什么鸟信,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嘞。待会见了老师怕是应对不下来。

  这样想着,身子并不动,只说:

  “米老师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呀,我上完课再去吧。”

  说话间,第四节课的铃就响起来了,田小羊只好说,“我也是这样说的,但老师非要你去呢。”她脸上掠过一丝笑,这笑在胡灵灵看来就带了些看笑话的意思。心里不由有些生恼。

  胡灵灵啪地合上镜子,说,“老师也不能不讲道理,总得让我上课吧。我不去,说不去,就不去。”

  田小羊见状,忙退回位子上,说,“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等会老师怪起来,你可别赖我。”

 


  6、

  第四节是语文课,不用说,胡灵灵在课上很糊。心里又虚又烦呐,后来干脆倚着语文老师宠爱,放心地在竖起的课本下睡着了。等到下课铃响起,才想起米老师召谈一事,想都放学了,上哪找人去?这次可是把班主任老师得罪深了。

  心事重重回到家里,小阿姨说:“你爸妈都有应酬,中午不回来吃了。”看一眼饭菜,胡灵灵就说:“我不想吃,你要不到好街坊给我买两个火腿面包和一杯可乐?”

  小阿姨出去后,她赶紧溜进房间,拔通电话,接的正是罗子威本人。那头说:

  “放心说吧,安全着呢,我老爸这两天出差了。”

  这头就叫起来:“安全你个呆头鹅呀,还一再保证说那封信酷毙了,这回惨了,老师不把我修理得面目一新才怪。”

  那头一听,就笑起来了,“哇噻,这么说检察院还真出手了,真有人替我们出口恶气了,你该高兴呀。”

  这头急得要掉泪样子,说:“高兴什么呀,说你不要写这种信,你不听。这下要伸头出去挨斩的不是你,是我呀。这事叫我老爹老妈晓得了,可不得了。”

  听起来胡灵灵忧心如焚,罗子威也就笑不起来了,由于估计不到事态的严重程度,也不由有些生悔。但嘴上却说:“怕什么,有我呢,别忘了,我是你的保镖呀。”

  这头胡灵灵转忧为讽,说,“得了吧,瞧你保的镖事,把天都捅漏了。”就摔了话筒,倚在被垛上发呆,不知道下午怎样面对米老师。

  直到小阿姨送来面包可乐,吃过喝过,心情竟好转起来,变得轻逸多了,想,我就是拿定主意不去见她,躲着她,又怎么样,天才不可能会漏呢。

  到底少年无真忧,这天下午,胡灵灵竟是哼着“你是风儿我是沙”去上课了。

 


  7、

  那封寄检察院的检举信,是大约半个月前写的。

  当时,罗子威坐了两小时的火车偷偷来和胡灵灵约会,才知道自她转学后,两个多月内写的二十多封信她竟大部分没收到。误会消除后,相互间也生出一些埋怨,一个说,说了用电子邮件,非要用什么手写信,说这样古典浪漫,有质感。都是你的浪漫找的麻烦。另一个说,我也不知道会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呀,老师怎么有权扣留学生的信件呢?谁给的他们这种权利呢?不是说保护公民通信自由吗。这个又问,莫不是我们不到十八岁,不算公民,不在保护之列?那个就笑,胡扯什么呀,顶多算个未成年人,怎么会不是公民?

  这样公民不公民的争了半天,最后罗子威说:

  “不管怎样,这事和家长偷看子女日记没有什么不同,理论上来说,都是侵犯了我们的隐私权,我们应该告她。没看到报纸上说一个男孩子推门进家发现父母偷看日记,一气之下告了110吗?”

  胡灵灵就哧地一声笑了,“说你菜鸟不是,这样的事,基本上是告状无门。那男孩告了又怎样,110还不是把他的父母放了。你不至于到处嚷嚷,我早恋了,早恋应该受法律保护不是。”

  罗子威却不依不饶,“你搞搞清楚,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许早恋,但扣留私人信件却是违法的。”

  胡灵灵就停住笑,“对呀,凭什么老师这样对我们?这事仔细想想真让人气愤。要不,我们给她写封警告信?”

  罗子威摇头,说:“我们要干,就干件大事,震动一下社会,免得所有人都指责中学生的早恋。我们要让大人知道,学生也是有人权的。我们应该给检察院写封信。”

  罗子威说写就写,胡灵灵看了,摇头说:“这样写,恐怕人家不会理睬。还是不寄吧?”

  罗子威却不同意,想了想,说:“检察院一般对经济问题感兴趣,要不,我们给她揭发点什么钱的问题?”

  胡灵灵瞪大眼睛,“你真想得出,一个老师,会有钱的问题?”

  罗子威就说,“比如说班费什么的,难保她没有落自己腰包一点?”

  “不可能,我们的班费都是由班委支配使用的。”

  “再想想,总能想出点什么线索来。”

  “对了,开学初,老师叫我们捐过一次款,说是她一个刚入清华一年的学生得了什么红斑狼疮。”

  “那就写这个,谁知道得病的事是真是假,又谁知道捐的钱是不是真的给了那学生。这样她就有个贪污嫌疑了。”罗子威为自己的推理激动起来。

  这样,一封检举信就成形了:

  尊敬的检察院领导:

  我怀着无比愤怒的心情写下这封信,揭发凤凰中学高二(六)班老师米兰,不顾法律尊严,私扣公民信件的恶劣行为。身为老师,她的违法行为不仅严重有损师德,而且粗暴地干涉了我们的婚姻自由,请予以严惩。

  另外,据揭发,米兰老师曾在九月底利用职权搞了一次班级捐款,但最终近三千元钱去向不明,请调查。

  罗子威封信的时候,胡灵灵有些顾虑,问,“这样不太好吧,我们又没凭据。”

  他头一甩,“嗨,没什么不好,谁叫她整我们的信呐,吓唬吓唬她,就达到目的了。”

 


  8、

  米兰今天正好没课,等了一下午也不见胡灵灵来,不免有些羞恼。想这个学生果真是狂妄,不把她这个老师放在眼里。

  但一转念,又觉得其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不过是学生年少无知做下的事,犯不着跟孩子一般计较,与其这样在火头上把她喊来训话,不如先冷几天找个机会再好好和她谈谈。教育要讲究些艺术。再说,检察院那边也很快说清了情况,事情不宜太张扬。

  这样一思量,心里就不再堵了,看对面黄开林备完课,正站起活动拳脚,就自己提起了话头:

  “黄老师,你说现在的学生也够可以了,不过扣了她几封信,居然就把人起诉了。还捏出些莫须有的问题。也怪,同是一种事,上届那个考浙大的帅哥马骏,我扣了他上百封信,毕业时要交还他,竟说什么也不肯要了,还直谢我扣信有功呐,不然他不定考得上浙大。”

  黄开林也笑了,“这么说,你这个信件保管员还得恪尽职守下去?”

  “可不是,那些信堆起老高,我还真犯愁,总不能真给他一把火烧了吧。不定哪天他又心血上来,要拿回这堆信呢,到时不会又惹得控告我违法吧。”

  黄开林沉吟起来,说现在的学生思维活跃,见识广博,心理和生理双方面早熟,班主任工作是越来越难做了。米兰就说也只有你这个老班主任才会感同身受哩,换了别人,只会眼红这几个班主任津贴。正言谈间,有几个老师陆续进来,就止住了话头。

  当天例常的课小结上,米兰注意到胡灵灵的神色一直是紧张的,不由暗想到底是个孩子,有些事是承当不了的。却按住,只字不提那回事。这是一场心理较量,她必须在不动声色中树立一个老师应有的威信,依靠完美的师德及完美的人格魅力战胜这个骄傲的公主。米兰始终相信压服学生成就不了一个好老师,换言之,让学生信服,才是一个老师引以为傲的资本。

 


  9、

  回到家,天已经很晚。钟点工彭阿姨已经把饭做好,告诉说已经给妮子喂过了,就回去了。

  匆匆吃过饭,给妮子洗漱毕,就打算把白天因为情绪影响没改完的物理测验卷改完。却见女儿面对挂历,哩哩呜呜的,不由楞了一下。对着挂历看了看日子,才发现又是周末,是该给母亲打电话的日子。

  十一岁的妮子从小脑瘫,由于高锋远在部队,自己教业繁重,没有给孩子及时治疗,弄得女儿又傻又呆地,成年只能呆在童车里,没少磨人。更让米兰觉得亏欠女儿太多了。

  妮子不会说话,但天生对数字敏感,在推算星期几,推算人的年龄方面天分非常。当然这一切都是靠正常人伸手指头示意,妮子点头或摇头来进行的。天长日久,妮子竟然认得出挂历上的数字了,总会用她自己独有的方式来提醒米兰做些规律性的事。也许这就是人常说的“白痴天才”。

  电话打过去,和弟弟弟媳共居的母亲,抱怨说退休两个月来,日子过得很不习惯,心里空落落的。米兰就说你的字写得好,可以去练练书法,学学画画什么的,这样过起来充实些。母亲却说字写得再好还不是带到棺材里去,不比在学校,还能出个板报写封对联什么的,有个派用场的地方。米兰就嚷起来,妈你怎么能这样想,你才六十不到,日子长着呐,再不成,跟人去练练拳跳跳舞总对身体有好处吧。母亲就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是你们城市呀,我这里可是县郊小学。米兰见说不服母亲,就叹口气,问,那怎么办,我这里一班学生,一个妮子已经让我够操心了,总不能你这么大一个人还要让我不放心吧。母亲就也提高了嗓门,说谁要你管了,反正我只是一个等死地活了。

  一句话呛得米兰放下了电话。想今天真是不顺心,一大早先是被一封检举信搅乱了心情,晚上又被老娘添堵。

  忍不住,看看九点过了,是便宜时段了,就给高锋去了电话,一五一十地诉了一通苦。

  高锋就说那封信的事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不过是学生的孩子意气。你老妈那里嘛,干脆把她请过来,一来可以帮帮你,二来她活动的圈子也能大些,就不致于发闷了。米兰说不是没想过要她来,只是她那当惯了教导主任的脾性我有些受不住。怕搞僵了关系。高锋说,毕竟是亲娘,你好歹让着她点,这可是件双赢的事哟。她就说我会考虑。末了,又叮嘱道,你可真的要把转业当件正事尽快去办,我可是真撑不住了。高锋说这事急不得,又要找路子又要碰机会,只能慢慢来。米兰就急了,怪道,慢慢来慢慢来,你这话都说了多少年了,我看你就是自私,你是人近四十,不愿面对现实,怕在社会上没有竞争力了,你这是逃避压力。但你把压力堆到我头上了知不知道?!

  就撂了,就很生气。这边撂下电话,这边瞧着妮子已经在摇车里睡着了,鼻涎拖得老长,心一酸,赶紧扯了手纸给擦了,赶紧铺床让睡了。坐回考卷前,不由头大了。

  这是一片商住安居小区,周末了,邻家的麻将哗响,楼上新住进的一对小夫妻邀了一帮人嘻哈着唱OK,米兰她不觉吵,觉出的却是另一种伤怀:别人家都活得轻松快活,凭什么你总是活得这么累,校内校外,家里家外,老老小小,操不完的心,受不尽的累。有个头痛脑热,也没个地方撒个娇,你这是干嘛呀?三十多岁的女人,走出去,竖看一根筷子,横看一本挂历,没有一点女人的姿色,买上一身像样衣服,裙腰总是大了一圈,活个什么呀你。

  就这样东想西想,就这样像模像样地,道了一本一个人的苦经。擦去眼泪,又自我安慰道:计较这些又有什么用,卷子总得一张张改完吧。

  就继续改,深夜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