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些拯救,是注定要失败的。比如这条沟,这条从小金到汶川,由省道303线的卧底牵引,穿越卧龙自然保护区的狭长山谷。这是我绝望而悲忧的慨叹。面对伤痕累累的山河,拯救的神圣与希望,在我的内心顷刻坍塌。

  现实是残忍的。而记忆,又为这种残忍添加了依据。

  有一些美好,本来珍藏已久。比如小金,比如卧龙自然保护区,还有映秀。记得,第一次接触到映秀这个地名时,我竟悠地想起钟灵毓秀这个成语。是啊,一头是小金,一头是映秀,卧龙自然保护区贯穿其间,两点一线,珍珠串连,多么完美的珠联璧合。灵猴,野兔,黑熊,大熊猫,箭竹,银杏,桦林,数不清的美好镜像,会油然而生,把你的灵魂带入一个天堂般的仙境。也许是命中注定的劫数,犹如红颜薄命,美好的极致是破碎。显然,我来晚了,错过了那一场大劫前的风景。好在,小金仍在,仍携着四姑娘山,坚守着一方自然的绝美。

  那天去小金看望援藏区干部,并没有沿着这条线路进,而是从雅安翻越二郎山,经金川折转。这样,首先与我照面的,就是金川之川和四姑娘山。劫后余生,素面朝天,小金之美,依然令我们陶醉。谁会怀疑,上帝是偏爱小金的。这里是圣火燃起的地方,这里是嘉绒藏族的故乡,这里最多阳光。诗不是诗篇写在纸上,而是血液融在小金的骨髓里。如果说,这些评语多少还有点导游色彩,而我此刻的体验,却不是肤浅的诠释可以替代。清流飞溅谷底,白云飘于天上,绿树携带着奇石怪峰,是想以柔克刚,却在不经意间,为视线铺设了一栈天梯。天地间不再分割,山和水也不再敌对,融合了,一切都融合了,融合于阳光下的无色无味。走进藏区,就走进了一部博大精深的书。关子嘉绒藏族,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无知与浅薄。我不知道古老藏族的这一个重要分支,在与藏民族的文化中,是怎样既水乳相融,又独立传承的,不了解汉流,辛格,还有嘉绒藏族的寨子。也曾穿越过藏寨,不止一次,但都在车上,比走马还远还快,多彩多姿的四檐飞角,不过是车窗外一掠而过的风景。殊不知远看是不行的,许多细节会被距离遮蔽。不仅仅是风景,还有文化。

  好在有此行,有四姑娘山,有那顿藏家里的锅庄午餐。从远处的藏寨,到眼前的藏屋,我们走近了,人和心。

  藏家建在背风向阳处,屋前是河。石头和泥土,构成了藏屋的主体。砌房的石块,似乎并不像刻意雕琢,不像我在儿时乡下看见过的石匠精心之作,而是从自然中拼凑而成的。拼凑的石头不需要十分规则,只需大小厚薄基本一致。砌房时却十分讲究,放一块大石头,再放一块大石头,在它是的缝隙间填上石灰泥浆,墙壁就凝结成了坚固的整体。内外墙由石灰粉饰成白色图案,装饰语言,突出立体感,民居与寺庙建筑的精华。房檐是最忠实的迎宾,首先与我们照面。我发现了一种装饰的讲究,近似于虔诚。不仅是形状多样,色彩鲜艳,更在于装饰的主角,那传统的藏式八宝吉祥图案。雪莲花,一体化,雪莲花,吉祥结,宝伞,奇羚羊,动物和植物,都被召来,为一户藏家的吉祥守护。房子一般为三层,一楼为储藏室和地窖,二楼为锅庄,客厅,厨房,居室,三楼为经房。需要特别一提的是锅庄,四根柱撑着高朗的房,铁三角架在房屋的中央,锅就放在三角架上。炉灶是分层的,上面是熊熊燃烧的柴火,下面是尚未燃尽的木炭与灰烬,面馍和羊排,都可在炭火里烘烤。旁边有砧板和饭桌,褚红色、黄色为基调,喝酒唱歌中,锅庄舞就产生了。一切随性而发,手舞足蹈,不需要导演,激情和酒就是导演。宗教的意识,集中体现在三楼的经房和屋顶的四棱飞角上。几乎是家家户户,房屋或高或矮,或一层或多层,但屋顶的四棱飞角是少不了的。飞角上置经幡,据说是祈求四方之神保佑平安。抽象而遥远的神,被这样请来,请入每户藏家,与藏人的日常生活相伴。

  可是此刻,美丽已成往昔的记忆,与一种惨烈联在一起。每一次的翻阅,都成了一次撕裂,不仅是美好的山河风景,还有被破碎包裹的心。一切都发生在飞角之旁,经幡之下。崩塌的山,破碎的河,垮塌的房屋,淹没的车和工棚。

  巴郎山似乎是一个阻隔,海拔5040米的耸立,不仅隔断了那场灾难的入侵,还隔断了视线。残酷与美丽,就以山为界。从四姑娘山出发时,主人说,巴郎山至映秀的路已经开通,沿省道303线骑行即可。比沿路返回要近上百公里,又不走回头路,何乐而不为。于是出发,凭着主人一句话的指引。藏语叫巴郎山,汉语为怪柳之意。我一直在揣摩,那个怪,怪柳的怪,是否与这种阻隔有关。举目远眺,巴郎山奇峰突起,峰峦叠障,峭壁嶙峋。“立马秋风绝顶山,千崖万壑拥斑斓。披开云雾依辰极,身在青霄紫气间。” 翻越巴郎山,烟霞缥缈间,就翻越了一条界限,一种历炼与奔赴的预感,在心中升起,只是不知奔赴的目的地,究竟是天堂,还是地狱,结果要在穿越中才呈现。

  惨烈的序幕,几乎是从山底开始的。并非旦丁的净界山,而是山谷两岸的危岩;起伏弯曲,伤痕累累的省道303线,成了山的伴侣,或山谷里一条跳跃而诡秘的黑色音符。

  山依然耸立,由脚下的翻越,到了我们的头顶;水依然流淌,由清澈平缓,变成了浑浊跳跃。破碎的山和浑浊的水,击碎我怀揣了一路的梦,金川之梦,小金之梦,美丽之梦,让灵魂回到现实。没有了青山绿水,不,应当是刚才的青山绿水不见了,随山的崩裂,石的翻滚,泥浆的倾泻而消失,消失于这条脆弱的山谷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已在发生之后,我没有去调查,不知道它们消失的具体时间。现实惨烈,消失成迷,许多人间悲剧都是如此。也许是昨天,也许是前天,或上个月,上年。但有一点可以断定,它们并不遥远,肯定在5。12之后,在那个艰难而漫长的拯救过程中。依据是那些伤痕的成色,直白,坦露,新鲜,不是一处,而是一片接一片,从头至尾,连绵不断,覆盖了整条山谷,30多公里,流溢着生命的疼痛与惨烈。我不知道在那山岩崩塌而下的瞬间,是如何地动山摇的。我曾做过一个类似的梦,不是一大片,只是两块巨石,从高处的山顶崩裂而下,直袭向我。我惊恐万状,忽地从床上蹦起,翻倒在床下,头和脸伤了一片。如今却不是梦,是眼前的现实。地没动了,山没摇了,但伤痕仍在,惊险仍在,就在我们的右侧,薄而透明的车窗,挡不住惊险的侵入,反而增加了我们的脆弱与心悸。我不敢想象,在那大雨滂沱,雷电交加,山岩崩裂,泥石挟裹,倾泻而下的一瞬,这山经历了怎样的痛裂,这水经历了多大的冲击,这谷经历了多少惊恐,这里的人,为那场巨震恢复重建的抢险队员们,经历了多大的打击与危险。此刻,只需要拯救,不是人定胜天,只是了却一个心愿。就像当初,一切都发生在瞬间,没有预兆,不可逃避,难以选择,所谓人定胜天,不过是可笑与渺小的传说,就像地震废墟深处,一声婴儿的低微呼唤。

  再说这谷,山谷。暴雨渗入岩石的裂缝,助推了山的崩裂泥石的倾泻,从山顶到山谷,以千军万马之势奔涌而来,冲向山谷,再与奔涌的江水混合,一层一层往前推。不管是河还是路,是桥不是屋,是树还是田,都排山倒海般倾覆过来,势如破竹。随着江河的平缓,河床的开阔,流速的减慢,一些较大的岩石,在泥石流中流不动了,沉淀了下来,成千成万方的沉淀。一切都打乱了,颠覆了,重新洗牌,我亲历了传说中的造山运动。千年的山谷改头换面,不管资历与秩序,只看能量与实力。于是,在河床的开阔处,留下一大片的岩石砂土,一片新的河床,似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欲要阻拦这流了千年的河,在峡谷中制造一块堰塞湖。湖水日涨,高悬于头。于是,在这条高危的死亡之谷,出现了拯救与被拯救的纠缠:抢险队伍正冒着危险,开山辟路,拯救被地震毁坏的家园;山谷两岸的山,随时都可能再次崩塌,似一支达摩斯之剑,高悬于拯救者头上,他们随时都需要拯救;堰塞湖又形成另一支达摩斯之剑,高悬于下游灾民的头上,旧的拯救尚未完成,新的拯救已刻不容缓。

  拯救不得不立刻转向,艰难的,危险的,无奈的转向。

  此刻,最迫切的是为河水开路,消灭堰塞湖,卸下达摩斯之剑。原本辟山修路的挖掘机,顺着山谷的走向,河水的流向,选择堰塞湖最薄弱的一角,艰难地挖掘出一条通道。柔弱的河水撼不动铜墙铁壁,只好顺着这狭窄的通道,拚命往前冲,往前挤。那奔涌而去的水,一路的飞溅跳跃,不知是悲泪满面,还是热泪盈眶,是重生的欣喜,还是涅磐的伤悲。

  河流被拯救了,拯救者留下一曲悲壮,却不知去向。判断拯救者曾经存在,依据的是山谷里的一些细节:半途而废的隧道,残缺的桥梁,在淹没中垂死挣扎的挖斗,还有拯救者的旗帜。隧道依偎在山崖的一畔,巍峨的山,不仅曾经给了它绝望中的希望,而且让拯救者欣慰。山崩裂了,造就了一袭泥石流,以摧枯拉朽之势,冲向山谷,摧毁了桥梁,公路和村庄。拯救者经过严密的科学考察,决定依山取势,凿开坚固的山崖,修筑一条隧道,让道路恢复,血管通畅,给田园和村庄输入血液。然而,隧道修到一半,山崖再一次崩裂,千万方的泥土,被暴雨席卷,奔涌而下,把修建中的隧道湮灭,还有修隧道的拯救者。拯救的一角,宣告了失败,惨烈的失败,拯救者和他们的血和泪,都被埋在了泥石流下,不见天日。桥梁是一种接应,为了支持隧道的延伸。然而,几乎是在隧道湮灭的一瞬,它也自身不保,几根孤立的桥墩,成了它在新的河床里几点挣扎的标志。挖斗是钢铁的,在泥土,石头,山崖面前,曾经无往而不胜,几乎是拯救的英雄。然而此刻,它却奄奄一息,苟延残喘,在泥石流造就的新河床里,张开一张呼救的大口。唯有旗帜还依稀可见,上面写着“四川路桥”、“中国城建”之类的字,他们是拯救使命的承担者,责任者,希望者,强撑着一种精神,拯救的精神。然而此刻,它们也没有了昔日的豪气,只有露出的头,被秋风吹打着,在遍体鳞伤的山谷里呼救,表明它的存在,他的主人已不知去向。可惜,我只是匆匆过客,穿行于一条拯救与被拯救交织的死亡之谷,怀揣危急的担心与拯救之心,却无能为力,只有把一声叹息,留在山谷里,伴随如泣如诉的河水哀唱。

  以为留下叹息,就可以穿过这死亡之谷,卸下心情的沉重,然后轻松上路。然而并非如此……时值深秋,天下着雨。雨不大,却黏黏糊糊,和着一路飞溅的泥浆,让心中的危急与沉重凝固。穿过映秀,很快到了都江堰。不到七点,可阴郁加速了黑夜的来临,满街的灯,撑起一团团朦朦胧胧的红晕,映照着七零八落的灰暗身影。已是饥肠辘辘,大家嚷着快找地方吃饭。真正的饥不择食,连门牌都没细看,就停车,涌进一家餐厅,差点把一位出门的轮椅女子撞翻。连声歉意,送走了轮椅女子,却没有送走餐厅内一种异样的眼神和窃窃的议论。先并没有在意,只想快快点菜充饥,但最终还是没有逃得过那议论的来袭。原来,那女子正是一位拯救者。先是为了去见她当武警的丈夫,他在赈灾第一线。她徒步来到灾区。余震不断,经常山崩地裂,飞沙走石。人们劝她快快离开,但她就是不肯。她说,能够与丈夫在一起,再大的危险,心里也是踏实的。于是,她参加了自愿者队伍,一住就是一年多。在一场强烈的余震中,她的丈夫牺牲了;在房屋倒下的一瞬,她一把将同事推出了门。没有过多考虑,不是英勇无畏,只是条件反射。同事获救了,她自己却失去了双腿,成了现在大家称呼的轮椅女子。

  轮椅是一个抢险救灾单位送的,为她量身订做。为她的事迹所感动,希望通过这把伸缩有制,折叠自如的轮椅,拯救她失去双腿的行走。然而,双腿的功能是拯救了,她被砸碎的心却难以拯救。丈夫的微笑,地动山摇,轰然坍塌,悲鸣的绝望,她的脑海里总是浮现着这些镜像,残酷的,鲜活的,震人心魄,走马灯般闪现,分不清是白天还是梦境。她根本无法接受这一切,常常自言自语,与迷乱的镜像对话;或独自抽烟酗酒,不分什么烟,什么酒,只要能麻醉。然后是嚎啕大哭,对着天空对着山谷对着黑夜。同事们怕她出事,腿还没治好,就把她送去灾后心理康复中心。心理专家们很尽责,也颇具专业水准。先是因子分析,从共性到个性,从学术的到实践的,一些闻所未闻的术语,让人听后云里雾里。什么IES总分、闯入因子、回避因子、警觉因子、躯体因子、抑郁因子、焦虑和其他因子。许多同样受伤者,骨折的、截肢的、脑外伤的、脊髓损伤的、挤压综合症的,身体和心理的创伤,都在科学的救治下,逐渐走出阴影,开始新的生活。可她没有。她仍然整天唠念着要去看丈夫。不是幻影,而是去祭祀,她知道丈夫已永远离她而去。总是买了大包小包的香烛冥币,还有冥府的美元、英镑和轿车;刚去了又想去,没完没了。灾区的街头,逐渐已恢复往日的悠闲安宁,可轮椅上的她仍神情黯然,行动怪异,常常引来路人的注目。对人们异样的目光,她变得越来越敏感:“有什么好看的,又不是怪物!”愤怒之后,她又双手捂面,咽咽而泣,声音微弱,没有眼泪……

  一头是小金,一头是映秀。以为穿过了这黑色的死亡之谷,就可以步入一片平坦与开阔;以为一切拯救都是神圣的,因为它连接着胜利与希望。 

  然而我错了。

  匆匆晚饭后,从都江堰出发,继续往回赶。天已大黑,雨仍在下,车灯似犁铧,吃力地拨开雨夜交织的黑幕,艰难地往前行,家在前方,归宿在前方,我们不能停止。灾区已成为身后的记忆,我们仍在黑夜中穿越,心情阴郁而压抑。我知道,再多的风雨,再长的黑夜都会过去,太阳会照常升起,明天依然是新的。可是,我们却无法回到从前。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