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叔叔,先生们,”行李员说道,“是这个世上一个最最快乐,最最舒心,最最聪明的人。我很希望你们曾经见到过他,先生们。换一个角度来想,先生们,我又不希望你们见到过他,因为我想,要是你们此时此刻都按照情理之中那样,除非死掉了那没办法,呆在家里一个人充耳不闻人间事的话:这会让我感到多么的遗憾,因为我失去了此刻我跟你们说这番话的难以形容的快乐感。先生们,我想你们的父亲或者母亲是认识我的这个叔叔的。他们很可能是非常地喜欢他,特别是你们那令人可敬的母亲们;我知道她们是一定会这么做的。要是他身上的那些数不胜数的优秀品质之中,有任何两项是远远胜过其它的那些人格魅力的话,我应该说这一定就是他调和的五味酒,还有他在晚餐过后唱起的歌谣。请原谅我在这儿喋喋不休地一再伤心地回顾那些曾经的价值观念;你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一周当中不见得每日都能见到一个像我的叔叔这样的一个人了。

  “我总是觉得在我的叔叔的诸多品行之中有一点是很重要的,先生们,那就是他总是能够作为汤姆.斯马特的一个不离不弃的朋友,就是住在城中的开提顿大街上比尔森小胡同里的大房子的那个人。我的叔叔为提根及威尔普斯店铺做收集欠账的工作,但是在一段时间里面他所走的路几乎要跟汤姆差不多了;而就在他们两个相遇的第一个晚上,我的叔叔就对汤姆发生了兴趣,汤姆也同样对我的叔叔发生了兴趣。他们两个以一顶新帽子为赌注打了一个赌,这个时候他们之间认识还不到半小时的时间,赌的是谁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调和出一夸脱最好的五味酒、并且迅速地把它喝掉。我的叔叔当然是赢得了调和的速度,可是汤姆.斯马特喝的时候却以半盐匙的优胜而占了先。之后他们两个各取了一夸脱五味酒互致健康,从此两个人就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们的命运也就注定了,先生们;我们对此毫无办法。

  “从个人形象上看来,我的叔叔属于中等稍微偏下的体型;他也是一个性情刚毅之人,比起一般类型的人们来说,而他的面色或许稍微有些紫膛色。他是你所能遇见的面相最最快乐的人,先生们:脸上有点像五味酒,一个挺拔的鼻梁和一副标准的下巴;他的两只眼睛总是在机智幽默地闪烁着、眨动着;还有一副笑脸——不是像你们这样无神的,古板地咧嘴傻笑的样子,而是一副真正快乐的,发自内心的、性情温和的笑脸——自始至终他的脸上都挂着这样的笑意。他有一次被从他的轻便马车上给甩了出去,重重地跌在了地面上,头朝下撞上了一块里程碑。他躺在那儿,失去了知觉,脸上全被堆在里程碑旁边的一些沙砾给划破了,以至于,用我的叔叔自己强烈的表达方式来说,那就是,如果他的母亲还能来人间走一遭的话,连她老人家都不会认得他了。的确,当我进一步对这件事情加以思索的时候,先生们,我觉得也完全可以肯定她是不会认出他了,因为她老人家去世的时候,我的叔叔还只有两岁零七个月大,并且我觉得即便没有这些划破脸的沙砾,很可能他那双高筒靴子也会让这位和善的老女士吃惊非小的:更不用说他那张快乐的红脸膛了。然而,他躺在那儿,我更听我的叔叔说过许多次了,那个把他从地上搀扶起来的人说,他就像是前去赴宴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那样快乐地笑着,而在大家给他做过放血治疗之后,刚刚恢复了生机、有了点意识的微弱闪光了,竟然一下子从床上蹦了起来,爆发出一阵畅意的大笑,一个劲儿地吻着那个举着水盆的年轻女子,急不可耐地招呼赶紧给他拿一块羊排和一个腌胡桃来。他最喜欢吃一些腌胡桃了,先生们。他说他总是觉得这样的东西,吃的时候不要加生姜和醋,喝啤酒最下酒了。

  “我的叔叔在秋季凋零的季节踏上了一次长途旅行,在这段时间里面为雇主收集债务,担任圣职工作,去了北方:从伦敦一直去了爱丁堡,又从爱丁堡去了格拉斯哥,然后从格拉斯哥返回到爱丁堡,之后又从那里乘坐单桅船回到伦敦。你们应该明白,他对爱丁堡的第二次访问完全是为了自己的兴之所至。他回到那里有整整一周的时间,就是为了前去看望他的那些老朋友们;为了今天跟这一个吃吃早饭,明天跟那一个吃吃午饭,请第三人吃一吃大餐,跟另一个喝一点东西什么的,这一周时间里面他可忙活地不轻。我不知道你们这些绅士之中是否有人真正跟人吃过一顿苏格兰式丰盛无比的早餐,然后跟着好客之主出去吃上一蒲式耳小小不然的牡蛎午饭,再喝上一打左右的瓶装淡色啤酒,外加一两杯餐后的威士忌。要是你们真正这样享用过的话,你们就会同意我的观点了,这真的需要一个人有强健的精神状态,这才可以再出去吃上一顿晚间大餐的。

  “可是但愿上帝保佑你们的心灵以及眉毛,所有这一类的事情对我的叔叔来说根本算不得什么!他的适应性是如此之强,这只是小玩闹的把戏而已。我曾经听他说过,他可以看着顿提人每天到外面去,之后一点也不失态地走回家中;而这些顿提人拥有着钻孔机一般最强壮的意志,先生们,就像你们可能在两极之间所能遇见的人那样。我曾经听说过格莱斯哥人和敦提人之间互相竞赛,坐在那里一次喝上十五个小时的酒。他们都喝得喘不上气来了,几乎可以肯定是这样的,几乎就在同一个时间里,可是除却这小小不然的一点差失之外,先生们,他们真的并未因此有多少劣迹。

  “一天晚上,已经决定下来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乘船前往伦敦,我的叔叔跟他的一个老朋友在他的家里喝了一点酒,一个叫做巴利.迈克什么的、好象名字后面还有四个音节,他就住在爱丁堡老城的里边。家里还有巴利的妻子以及他的三个女儿,还有巴利的已经长大成年的儿子,另外有三四个体格强健、眼眉浓密、老是乐呵呵的老苏格兰人,因此巴利一家都想尽办法要给我的叔叔装脸面,互相之间都在竭力营造快乐气氛。这真是一顿丰盛无比的晚餐了。饭桌上有熏鳟鱼和熏鳕鱼以及小羊羔头肉和羊杂碎麦片粥——一个苏格兰式的盛大拼盘,先生们,我的叔叔曾经说过,这盘菜上桌以后就像在直直地看着他一样,好像一只丘比特的胃——还有很多很多别的一些东西,我都叫不上它们的名字来了,可当然都是一些非常不错的东西了。少女们看上去非常漂亮悦人;而巴利的妻子,也是一个人中少有的尤物;我的叔叔施展手段尽情卖弄:其结果就是,年轻的女士们一会儿嗤嗤地笑、一会儿咯咯地笑,年老的女士放声大笑,老巴利和另外几个老家伙畅快地唱起歌来,一直喊到脖子都红了,大家一直这么撒欢了很长时间。我不能确切记起来晚餐之后每个男人究竟喝了多少杯的搀热水的威士忌了;但是这个我知道,就是大约到凌晨一点钟的时候,巴利那个成年的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了,就在刚想要唱‘威利酿了一配克红红的酒’的第一小段的时候;可就在半个小时之前,他还是桃花心木桌面上唯一看得到的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叔叔突然想起来此时几乎到了该考虑起身离去的时间了:特别是由于喝酒从晚上七点钟就已经开始了,为的就是能有充裕的时间体体面面地回家。但是,想到在这个当口就这么走开有些不太礼貌,我的叔叔又一屁股坐进了椅子里,又调和了一杯酒,一个人站起来为自己的健康干杯,对自己说了一番温文尔雅诚挚动人的话语,然后才满腹盛情地举杯一饮而尽。还是没有一个人醒过来;因此我的叔叔又喝干了杯底的一点残酒——此时要谨慎地多了,以免加温水的威士忌造成身上的不适——然后两只手用力地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奋不顾身地冲到了大街上。

  “当我的叔叔在身后关上巴利家的大门的时候,发现这是一个寒风凛冽的奇冷的夜晚,他把帽子重重地按在自己的脑袋上,以免呼啸的狂风把它一下子掀走,然后两只手插进裤兜里边,抬起头来目视前方,简短地审视了一下恶劣的天气状况。乌云遮蔽着月光,发了疯似的四处漫卷着:一会儿把月亮全给遮住了:过了一会儿又让她吐露出来照眼的光华,把她的清辉洒在了周围所有的物体之上:久之,再次翻卷着把她淹没,迅速地漫延开来,把一切都笼罩在黑暗之中。‘真的,这可太糟糕了,’我的叔叔自言自语地对着这恶劣的天气说,好像是觉得自己遭到了什么人的冒犯一般。‘这对我的长途旅行来说可要糟糕透了。花上多大的价钱怕也不能如愿了,’我的叔叔非常动情地说道。嘴中一遍一遍地这么念叨过之后,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自己保持平衡——因为他长时间地举目看着天空都有些头晕目眩了——这才敞开心怀举步前行了。

  “巴利家的房子位于‘加农门’那儿,而我的叔叔的行进方向是朝着雷斯大街的另一头,这段路途足足要有一英里长的距离。在他的身旁的两边,拔地而起刺向黑沉沉的夜幕的,是一座座高大、荒凉、落后的房屋,有着倍受日月剥蚀的门户前脸,一扇扇的窗户上好像布满了数不清的人眼睛一样,已经变得浑浊不清、如同上了年岁而塌陷下去了。六层、七层、甚至八层高的这些老房子;一层上面还有一层,如同孩子们用卡片搭建起来的一般——把它们重浊的暗影投射在粗石铺就的街面上,使得这本来就黑暗的街道更加黑沉沉的了。几只燃油的街灯隔着长长的距离散布在街面上,可是它们只是起到了照亮一些脏乎乎窄小的死胡同入口的作用,或者照明了一些陡峭的公用的楼梯口、弯弯曲曲左绕右绕、通往上方的一些寓舍之中。一个人以平常的眼光看着眼前的这些物什,本来此前根本就不会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可关注之处,我的叔叔此时就步行在这样的一条街道中央,两只手的大拇指都各自插在两边的外套布兜里边,时不时地嘴里随意哼唱起一支歌里的一个段子,就这样意兴十足地一路吟唱着,惊得那些刚刚入眠的好人们从睡梦中醒来、躺在被窝里哆嗦着一直到这个声音渐行渐远;最终,确认这只是一个喝醉了酒的不相干之人在寻路回家而放下心来的时候,他们又把被子往上拽了拽,舒舒服服、热热乎乎又睡过去了。

  “我在这里特意地描述我的叔叔是如何沿着街道的中央一路走去的情形,以及他把两只大拇指插在外套两边的布兜之中的情状,先生们,这是因为,正如他经常所说的那样(这么说也是非常有道理的),在这个有关他的故事过程当中一点都没有什么特别出奇的地方,除非你从一开始就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的性情之中根本就不是一个超凡脱俗、罗曼蒂克之人。

  “先生们,我的叔叔就这样把两个大拇指插在裤兜里一路走去,一个人沿着大街的中央、时而嘴里哼唱一支恋爱小调、一会儿又是一段酒歌,当他对这两种曲子都倦怠了之后,又兴冲冲地吹起口哨来了,直到他一路抵达‘北桥’那儿的时候,就是这个地点,正好处于爱丁堡老城区和新城区的接合点上。在这儿他停下来一分钟的时间,看着有一簇簇异乎寻常的亮光一个挨一个交集在一起,在远处一闪一闪地,高高地悬在空中,以致看上去像是星光一般,闪烁在城堡的墙头的这一边,而另外的那一边则是凯尔顿山,好像是它们照亮了空中的一座真正的城堡:而那风景如画的老城则依然沉沉入睡,位于阴沉而黑暗的下方:其宫殿以及十字架小礼拜堂,每日每夜之中,正如我的叔叔的一个朋友曾经说过的,都由老阿瑟的骑乘像在护卫着,它们高高耸立着,粗犷而阴沉的样子,恰如一些蛮横的守护神,君临于下面的老城,他站在那儿看了良久。我说,先生们,我的叔叔就停留在这儿,过了有一分钟的时间,举目四处打量着;之后啧啧称赏了几句这个鬼天气,此时倒是有一点晴开了的样子,尽管说明月已经西沉,我的叔叔又迈开大步前行了,显得还是那么的持重而威严:保持着极大的尊严之态行进在大路的中央,好像他在随时准备着与任何敢于跟他抢夺这条道路之人正面相争绝不后退一般。其实根本就没有人跳出来发生这样的争执,就在此时、恰在这个地方;因此,他就一路走上前去,两个大拇指插在他外套的布兜里,就像是一只小羊羔。

  “当我的叔叔来到了雷斯大街的这一头的时候,他不得不从一大片荒凉的空地当中穿过去,这块空地把他和一条短短的街道隔了开来,他必须经过那条街道然后转一个弯,才能直接回到自己的寓舍中去。可是,就在这块闲置的空地之上,在那段时间里,有一块属于某个修车匠的圈起来的地方,他和邮政局签下了一个合同,收购他们淘汰下来的邮政马车;而我的叔叔是非常喜欢马车的,老式的,新型的,或者不老不新的,几乎连想都没想一下,他就步出了他的行进道路之外,意图之中只是为了过去瞟一眼围栅里面的那几辆邮车:其中大约一打以上的邮车他记得曾经都见到过,只不过现在他们已被拆毁而杂乱地堆在那里,就在篱笆里边。我的叔叔是一个非常热情而语气强悍的那么一类人,先生们;因此,在他发现透过围栅他根本就不能完全看清楚里面的情形时,他就从篱笆上面翻了过去,然后悄无声息地坐在了一根树起的车轴上面,开始聚精会神地审视起这几辆邮政马车来了。

  “那里有一打以上的这种马车,或许还要更多一些——我的叔叔对这一点并未肯定,而作为一个对于数字方面极其慎重之人,也是不好就此妄下断论的——但是这些马车就立在那儿,挤挤挨挨的靠在一起、处于难能想象的荒凉状态之中。车上的门扇已经从门轴上被拆卸下来搬走了;车中的衬里也都被一条一条地给撕掉了:只剩下一些碎片还挂在这儿那儿的锈蚀不堪的钉子头上;车灯也不见了,车轴早就没有踪影了,铁质的部件上面锈迹斑斑,油漆也都剥落了;狂风透过裸露着的木质部件中的缝隙发出尖锐的啸音;而落在车顶上集成水洼的雨水,正在滴滴答答地落入车子的内部,发出空洞而沉闷的敲击声来。它们就是一些告别了过去邮路时光的正在腐烂的邮车的骨架,在这个孤独寂寞的地方,在这样一个夜晚之中,它们看上去就令人不禁有些寒噤而忧伤。

  “我的叔叔两只手支撑着脑袋坐在那里,想到那些忙碌奔行的人们曾经四处滚滚而过,就在数年之前,就是坐着这里的这些老马车,而现在随着时光的迁改、一切又都复归静寂:他想到了那些数不清的人们,他们之中的有一些人们曾经就是坐着眼前这几辆已经腐败不堪的马车之中的一辆四处疾驰而过,夜复一夜,年复一年,无论是在什么样的天气状况里面,为了那些焦急等待着的各种信息,为了那些急切盼望着的外地汇款,还有为了保证健康与安全的急速救援,以及病危与死亡消息的突然宣告。这些商人,这些恋人,这些妻子,这些寡妇,这些母亲,这些学童,听到门上有邮差的敲打声、就是这个小孩子蹒跚地应声走到门边——这些人他们是怎样在盼望着这辆老马车的来临啊!然而现在它们都到哪里去了呢?

  “先生们,我的叔叔曾经说过,他在短短的那一段时间之中,想到了这一切一切的事情,但是我事后猜测他是从书本当中了解的这些事情,因为他非常确定地跟我说过,当时他在那儿实际上是打了一个盹儿,就在他坐在立起来的车轴上、看着面前的这些腐败的老邮车的时候,而突然间来自教堂里的两声沉厚的钟响才把他唤醒过来。不是的,我的叔叔并不是一个思维敏捷的人,要是他真的思想了这么多的事情的话,我敢肯定他一定要一直思想到两点半去了才行,至少要是这样的。因此来说,我敢确认的看法是,先生们,我的叔叔是睡过去打了个盹儿,根本就没有想着任何的事情。

  “就在这样的情形下,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两点。我的叔叔醒了过来,擦了擦他的眼睛,吃惊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就在钟声刚刚敲过了两点之时,就在整个这块荒废冷落的这个地点上,顿时变作了一幕生龙活虎一般热闹的景象。邮车的门扇又都回到了它们的门轴上,大车内部的衬里也都回到了原来的地方,铁质的部件顿时焕然一新起来,油漆也都像重新刷过的似的,车灯也被重新点亮了,靠垫以及大的护套也都回到了各个马车车厢之中,脚夫们把一个一个的大包裹塞进每个行李箱之中,行李员们把装有信件的包裹堆积在一起,车夫们把一桶一桶的清水泼洒在修整一新的大车轮子上;数不清的人们在四处奔忙着,把车杆装在每一辆大车上,旅客们也到达了,装行李的大皮箱子被举上了车顶,马匹们被驾在了大车上;简截了当来说,显然一切都已经准备就绪、每一辆邮车立刻就要出发了。先生们,我的叔叔大张着两只眼睛看着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这幅情形,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这是如何发生起来的,而且总是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了。

  “‘听着!’一个声音喊道,同时我的叔叔觉得有一只手臂按在了他的肩膀上。‘你预订的是一个内部的座位。你最好是到里边去。’

  “‘我预定了座位!’我的叔叔说道,一边转过身来。

  “‘是的,我敢肯定。’

  “我的叔叔,先生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这一惊可非小。而最最可怪的事情是,尽管这里有这么一大群的人,尽管陌生的面孔每时每刻都在从四面八方涌来,可是没有人说得清他们究竟来自何方;他们好像是一下子蹦出来的,以某种特别的奇怪方式,从地底下、或者从空中,过了一会儿又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不见了。当一个侍者把他手上的一只行李箱塞进马车里面之后,接过了他的小费,转过身去就走开了;而当我的叔叔还没有来得及猜想他究竟去向哪里了,又有半打的新的侍者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背负着沉重的包裹一路趔趄而来,好像沉重的负担就要把他们压垮了一般。旅客们的穿衣打扮同样令人出奇——身着肥大的、镶着宽边的刺绣外套,外加宽大无比的袖口,却没有衣服领子;头上戴着假发,先生们——厚密而整齐的假发,在脖子后面束了起来。我的叔叔真的闹不清这是怎么回事儿。

  “‘好了,你要到里面去吗?’那个此前跟我的叔叔说话的人又说道。他的穿着就像是一个邮差一般,头顶上也带着一幅假发,外套上是极其肥大的袖口,一只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另一只手里是一杆老式散弹枪,他正要把这杆枪塞进他的一只小手提箱里去。‘你要到里面去吗,杰克.马丁?’邮差说道,一边把手里的灯笼举起来照着我的叔叔的脸上。

  “‘好吧!’我的叔叔说道,说着往后退身了一两步。‘挺熟悉的嘛!’

  “‘这个全写在路票单子上了,’邮差回答道。

  “‘难道名字前面没有先生两个字吗?’我的叔叔说——因为他自己觉得,先生们,作为一个邮差他并不会知道他叫杰克.马丁的,这是他的权限,即便他们会知道这个名字,邮局也不会批准他们这么直接称呼旅客的。

  “‘没有;那上面没有,’这个邮差冷冷地回答道。

  “‘那么付过账了没有?’我的叔叔询问道。

  “‘当然是付过了,’邮差回答说。

  “‘是嘛,是吗?’我的叔叔说。‘那就走好了——哪辆车呢?’

  “‘这一辆,’邮差说,手指着一辆老式的爱丁堡或者伦敦式邮车,车上的踏板已经放下来、门也开着。‘停一下——这里还有别的一些旅客。让他们先进去。’

  “当这个邮差说话的时候,我的叔叔的面前立时出现了一位年轻的绅士,头戴一顶敷粉的假发,穿着天蓝色镶银边的外套,下摆宽而长,衬里是用浆过的粗硬布制成的。提根及威尔普斯店铺属于印花白棉布及外套成衣连锁店,先生们,因此我的叔叔立刻就认出了这些面料。他身上穿的是及膝马裤还有裹腿,卷起在下面的长筒丝袜和带扣的鞋子上面;手腕上带皱褶的袖子,头上戴着三个角的帽子,身边挎着一把细条长剑。他的外套两边的长衣摆一直垂到腰臀的下方,而他的领巾则一直垂到了腰部以上。他庄严地阔步走向马车的门边,一把把帽子拉了下来,高高地举在头顶上一臂的距离:同时翘起来一根小手指在空中,就像是一些人喝了一杯茶激动起来后所做的那样。之后他把两只脚一并,庄严地深鞠一躬,把他的左手伸了出去。我的叔叔正要再往前跨出一步,想要热情地去握那只手的时候,这时他才看清楚人家的注意力并非是朝向他的,而是面对着一个年轻的女士,这位女士刚巧出现在脚踏板的旁边,只见她身穿老式的翠绿色天鹅绒外衣,纤细的腰身上部穿着三角胸衣。她的头顶上没戴软帽,而是轻轻地拢着一根丝绸头巾,可是她在准备进入马车车厢里之前,停下来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是多么漂亮的一张脸蛋,当他的脸转向我的叔叔这边的时候,此前他可从来没有见到过——即便是在一张图画之中。她钻进了马车里边,一只手抬高她的衣裙下摆;而正如我的叔叔经常赌咒发誓说过的那样,在他每一次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说他根本就不能相信他所看到的那两条腿还有两只脚能够如此之完美,要不是他自己亲眼所见的话。

  “但是,就在这张漂亮的脸蛋一瞥之间,我的叔叔已经看出来这位年轻的女士向他投来了探询的一瞥,而且她看上去有一丝恐惧而痛苦的神情。同时他也注意到了,那位戴着擦粉的假发的年轻人,尽管他表现出来的是一幅殷勤的神态,看上去好像是极其温文尔雅的,实际上是在紧紧地抓着她的一只手腕,紧跟在她的身后也同时钻进了车中。一个满脸病容的的人,头上紧紧地带着一幅棕色的假发,身穿深紫色的套装,配戴着一条极长的长剑,腿上是长到臀下的长靴,也跟随在这几个人的身后;而当他紧跟着坐在这位年轻女士身旁之时,这个女子由于他的接近却踡缩到车中的一角去了,我的叔叔在他产生的第一个印象里面就断定,一定有什么秘不可宣、不可告人的阴暗勾当正在进行当中,或者,就像他总是一个人自言自语所说的那样,‘一定是某处的一个螺丝松了’。令人吃惊不已而难以想象的是,他在一瞬间就下定决心、甘冒一切的危险来帮助这个女士,要是她需要任何帮助的话。

  “‘死亡及闪电!’那位年轻的绅士惊呼了一声,把他的一只手按在了长剑上,当他看到我的叔叔进入了马车里面的时候。

  “‘鲜血及雷霆!’另一个绅士怒吼道。说完这个,他一把抽出长剑,再也没有多话,冲着我的叔叔就劈刺过来。我的叔叔身边并没有带武器,可是他敏捷地一把从那位满脸病容的绅士头顶上抄过他的三角帽子来,接住了他刺过来的剑尖,簇在一起的帽顶被刺透了,正好把长剑紧紧地给箍住了。

  “‘从身后刺他!’那位满脸病容的绅士对他的同伴吼道,一边用尽全力想把长剑抽回来。

  “‘他最好是别这么做,’我的叔叔大声嚷道,一边抬起他的一只脚后跟来摆出威胁的架势。‘我会把他的脑浆子给踢出来,如果他还有脑浆子的话,要不就把他的脑壳子给踢碎了,要是他只有脑壳子的话。’运用了全身的力气,此时,我的叔叔把那位满脸病容的绅士手中紧紧抓住的长剑给拧了过来,一把把它从大车的窗户中远远地甩了出去;这时那位年轻一些的绅士又大声喊了一句‘死亡及闪电!’一边发了疯似的伸出手抓住了他的剑柄,但却没有把它给拔出来。可能是,先生们,就像我的叔叔曾经说过的那样,一边笑着,可能是因为他害怕会惊动那位女士。

  “‘好了,绅士们,’我的叔叔说道,一边从容地重新坐了下去,‘我可不想着要什么死亡,也不想要不要什么闪电,既然有一位女士在场,而且我们这一路上已经有够多的鲜血和雷霆了;因此,要是你们愿意的话,我们应该各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安安静静地呆在车中。看这儿,邮差,捡起这位绅士的小修脚刀来。’

  “我的叔叔此话刚一出嘴,就见那位邮差迅速地出现在了马车的窗户上,手里拿着那位绅士的长剑。他把另一只手里提着的的灯笼高高举起,急切地看着我的叔叔的脸上,一边把那把剑递了进来:这时,经由他的灯光照亮,我的叔叔看到,不禁暗吃一惊,一大群邮车邮差等人纷纷聚拢在大车窗户前,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的眼光都迫切地落在了他的脸上。他从来也没有见识过这么一片白色脸孔的海洋、这么一群红色的身影、这么一些急不可耐的迫切眼光,自从他降生到这个世上以来。

  “‘这是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与我相干的最最奇怪的一类事情,’我的叔叔暗自想道。‘请允许我把你的帽子还给你,先生。’

  “那位满脸病容的绅士默默地伸手接过了他的三角帽子;意味深长地盯着帽子中央的那个孔洞看着;最终一下子扣在了他的假发顶上,那一脸的严肃气象,相比于他此时呼哧呼哧激烈地打着嚏喷的样子显然微不足道,没过一会儿又给扯了下来。

  “‘好了!’手提灯笼的那位邮差说道,一边登上了他在车后的小小座位上。之后他们就上路了。我的叔叔在车辆驶离庭院之时,从车窗里面往外瞥了一眼,看见别的那些邮车,车上载着那些车夫、邮差,还有那些马匹以及旅客等,全都各就各位,驾驶起来在那儿转着圈儿跑着,以大约每小时五英里的慢速在小跑起来。我的叔叔因愤慨而受到了伤害,先生们。作为一个商业人员,他觉得这些邮政包裹不应该遭到如此的漠视,由此他决定向邮政部门呈递有关这个问题的请愿书,只要一抵达伦敦立即敷行。

  “然而,在此时,他的全部心思还是都在那位女士的身上,她就坐在马车另一头的一个角落之中,她的脸面紧紧地裹在自己的头巾里面:那位身着天蓝色外套的绅士坐在她的对面:而另一位穿着身子色套装的男子则坐在她的身旁:两个人都在密切地注视着她的行动。只要她的头巾发出细细索索的一点声响的话,他就能够听到那个满脸病容的男人伸手紧握住剑柄的声音,而且可以通过另外那个男子的呼吸声(因为天色太黑看不清他的脸面)知道他正在大张着两眼,好像是要一口把她给吞了下去一样。所有的这一切激起了我的叔叔极大的兴趣,他由此而决定,无论发生什么样的情况,都要坚持看到最终的结果。他极力欣赏那些明亮的眼睛,还有那些甜美怡人的笑脸,以及漂亮的秀腿和纤秀的脚踝;用一句话来说,就是他欣赏异性身上的每一处。这个习性在我们的家族之中一直流传下来,先生们——因此我也是如此。

  “我的叔叔用来吸引这个女士注意力的诸般手段,或者说,一直在采用的与这些神秘的绅士们交谈下去的方法,这是难于尽述的。可是这些手段以及方法都没有发挥效力;这些绅士们闭口不言,而这位女士尽在不言之中。他时不时地把脑袋挤出马车的窗户之中,大喊大叫地要搞明白为什么不能走得更快一些。可是直到他嗓子都喊哑了——还是没有一个人关注他更多一点。他在车厢里边把身子依靠在座位上,思想着那张漂亮的脸蛋,还有那一双秀腿以及足踝。这可起到了消磨时光的极佳作用;不知不觉间时光就流逝过去了,避免了让他思虑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而且也让他没有空闲思忖自己在这可怪的情形当中处于什么样的情势之下。由此他根本就不加考虑自身的处境,管它究竟如何呢——他完全处在自由而轻松的状态之下,思想联翩,不顾一切,成了这样的一类人,这就是我的叔叔,先生们。

  “突然之间马车停了下来。‘好了!’我的叔叔发话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在这儿下车吧,’邮差发话道,一边把脚踏放下来。

  “‘在这儿!’我的叔叔说。

  “‘在这儿,’邮差回答道。

  “‘我可干不出这一类的事情来,’我的叔叔说。

  “‘那好,随便你在哪儿下车好了,’邮差说道。

  “‘我会的,’我的叔叔说。

  “‘就这样吧,’邮差说。

  “别的旅客们此时都在全神贯注着这番你来我往的口舌之争;而当发现我的叔叔决意不会在这儿下车之后,那位年轻的男子从他的身旁挤了过去,把那位女士扶出车去。在此同时,那个满脸病容的男子依然在审视着他的三角帽子的帽冠上的那个孔洞。当这位年轻女士擦着他的身边过去之时,她把自己的一只手套顺手丢在了我的叔叔的手中,而且贴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了几句,她的嘴唇说话时几乎都要碰到他的脸上了,以至于他的鼻息之中都感觉到了她呼出的热气,其实只有一句话‘救命!’先生们,我的叔叔一下子就跳出了车外,用力之剧使得车子在弹簧上摇了又摇。

  “‘哦!你觉得还是在这儿下去为好,是不是?’邮差说道,他这时已经看到我的叔叔站在地面上了。

  “我的叔叔一直看着这个邮差有数分钟的时间,疑惑不定是不是最好把他的那支老式散弹枪给劫夺下来,照着那个挎着长剑的男子脸上开上一枪,用枪把子把其余的这一伙人都打倒在地面上,一把把年轻的女士抢夺过来,乘着烟雾逃离此地。然而,又加思忖了一下之后,他就放弃了这个计划,以为实施这样一个近乎闹剧的措施手段显然并非明智之举,他就在后面尾随着这两个神秘的男子而去,此时这两个男子正把那位女士夹在当中,走进了一座老房子里面,刚才马车就是停在了这座房屋的面前。他们两个一转身走进了走廊之中,我的叔叔在后面跟着也进去了。

  “在所有我的叔叔所见到过的那些荒芜而废弃的地方之中,这里几乎要算是最最荒凉不堪的了。看上去这里好像曾经是一个娱乐场所的一座大房子;但是屋顶上面已经有许多地方塌落下来了,而那些楼梯又显得太陡峭了一些,并且崎岖不平、多处已经断裂。他们走进去的这个房间里面有一个大火炉,火炉上的烟囱因为年长日久的烟熏火燎而黑乎乎一片;但是此时火炉里却没有一点火光照亮这个房间。烧过的白色木灰依然洒落在炉台之上,可是炉膛之中却是冰冷的,一切都黑沉沉地、显得异常的阴郁。

  “‘好了,’我的叔叔说道,一边看着身旁四周,‘一辆每小时行进六英里半的马车,竟然停在这么一个局促阴暗之处这么长的时间,这可是一件非比寻常的奇怪事情,我心中这么觉得。一定要搞清楚个中缘由;我要给报纸写一篇报道。’

  “我的叔叔是用响亮的声音说这番话的,而且一点也没有迟疑保留的意思在里面,为的是吸引那两个陌生人跟他进行交谈,要是可以做到的话。但是,他们两个里面没有一个人对他发生兴趣,只是在那儿互相低语着,一边对着他一副不豫之色。那位女士在房间里面的另一头,趁人不备还在那儿一个劲儿招手,好像是在恳求帮助的样子。

“最终这两个陌生人还是朝前靠近了一点,交谈就此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你不知道这是一个私人的房间,我想,你这个家伙?’穿着天蓝色衣服的那位绅士说道。

  “‘不,我不知道,你这个家伙,’我的叔叔回答道。‘如果这是一个为了眼前的情形而特别预定下来的房间的话,我却觉得那个公共房间应该更舒服一些。’一边这么说着,我的叔叔一边在一张高背扶手椅上坐了下来,一边用两只眼睛准确地估量着眼前的这位绅士,以他的身量提根及威尔普斯店应该给他提供多少印花白棉布来做一套衣装,既不能多一寸也不能少一寸,只要这么一打眼一估算就足够了。

  “‘请你出去这个房间,’这两个人一起发话道,同时抓主了他们的长剑。

  “‘嗯?’我的叔叔说道,看上去好似一点都没有理解他们话中的意思的样子。

  “‘请你走出这个房间,否则你就死定了,’那个满脸病容的家伙手握长剑说道,他早已经把长剑拔出来在空中挥舞着了。

  “‘打倒他!'那位身穿天蓝色服装的绅士喊道,同时也把长剑拔了出来,身子朝后挪动了两三码的距离。‘打倒他!’

  “那位女士大声尖叫起来。

  “其实,我的叔叔因为他的勇敢早已经久富盛名了,他的脑筋也转得很快。在整个这段时间之中,他一直在沉着冷静地观察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同时在机警地四处寻找一件可以当作飞弹或者别的用来抵挡的武器之类的,而就在这两把长剑同时抽出来的这一瞬间,他发现,就立在烟囱那儿的一角,一柄插在锈迹斑斑的剑鞘之中的老式席纹剑柄的轻剑。我的叔叔一步跨了过去,顺手把这柄剑给抄了起来,一把拔出剑来、在头顶上英武地挥舞着,大声喊叫着让那位女士躲在一边,同时他把扶手椅朝着那个身穿天蓝色衣服的男子掷了过去,把剑鞘甩向了那个深紫色衣装的男人脸上,趁着由此引起的这一阵混乱之机,他不顾一切地扑向了这两个男人。

  “先生们,曾经有这么一个老故事——是不是真实的无所谓——有关一个年轻漂亮的爱尔兰绅士的,有人问他是否会演奏小提琴,他回答说,无疑他是会演奏的,但是他却不能确切地加以肯定,因为他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故事要是运用在我的叔叔身上以及他的防卫术上却有些不太恰切。此前他还从来没有把一支长剑拿在手上过,除了有一次他在一家私人剧院里扮演‘理查三世’之中的角色之时:那次演出之中的安排是,里士满从身后一剑把他穿透,根本就没有一点打斗的情节;可是现在的情形不同了,这两个饶有经验的剑客在对他不停地劈刺砍杀,刺过来、挡过去、直砍、斜击、闪躲,忙活个不停,极尽其蛮横而敏捷之能事,况且直到那个时候,他还从来就不晓得任何一点剑术之中的诀窍。这可真是应了老话里面所说的,一个人从来就不会懂得他能做什么不能,直到他尝试过了之后,先生们。

  “这番搏斗所发出的声响简直恐怖至极;所有打斗之中的这三个人都在恶狠狠地咒骂着,他们手中长剑互相碰击所发出的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就好像整个纽波特市场上所有的钢刀铁叉都在同一个时间里一起在叮当作声一般。正当此番苦战犹酣之时,这位女士为了尽其可能地鼓励我的叔叔,她把头巾整个从脸面上拉了下来,露出来一张漂亮得令人叹为观止的脸孔来,以至他宁愿跟五十个男人同时决斗、以博得她的一笑,死了也值。此前他还有些疑惧的样子,此时他已经虎起面孔来、就像一个发了疯的巨人了。

  “恰在此时,那个身穿天蓝色服装的绅士一转身,回头之际正好看见那位年轻的女士把脸孔露了出来,顿时嫉妒地怒不可遏大喊大叫起来;掉过他的武器来直接刺向了她那丰满的胸部,想要一下刺穿她的心脏,这一下引得我的叔叔恐惧地呼叫了一声,声震屋瓦,整座房屋都随之一颤。女士紧忙退步闪到一边,一把从那个年轻男子的手上把他的长剑夺了过来,趁着他的身子还没有恢复平衡之际,然后手持利剑把他逼到墙边、一剑深深地刺穿他的身体,剑尖穿过、深没剑柄,一下子把他死死地钉在了那儿。这可是一个再好不过了的示范。我的叔叔胜利地大喊大叫起来,浑身充满了不可抵挡的力量,也把他的对手死抵到了墙边,用力一挥那把古老的轻剑,直接刺中了他的外套上的一朵大红花图案的中央,也把他钉在了他的朋友的旁边。他们两人都直直地立在那儿,先生们:痛苦不堪地一个劲儿挥舞着他们的双臂、踢腾着他们的双脚,就像玩具店里的假人儿经由一根包扎线的牵动而不停地动作着一般。事后,我的叔叔总是在说,这可是他所了解的报销敌手的一个最最切实可行的手段了;但是这个方法在代价上也有一处极大的不利,那就是每当解决一个敌手的同时也就丧失掉了一把长剑。

  “‘那辆邮车,那辆邮车?’女士喊了起来,一边跑向我的叔叔,张开两只漂亮的手臂绕在了他的脖子上;‘我们还没有脱险呢。’

  “‘没有!’我的叔叔吃惊地喊道;‘好了,我亲爱的,再也没有别的人需要杀死了,还有吗?’我的叔叔实在有些失望,先生们,因为他想,在这一番杀戮终结之时,也许稍稍来一点亲爱的表示能够更怡人一些,仅仅是为了转换一下心情也好。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可以耽搁了,’这位年轻的女士说道。‘他’(指向那个身穿天蓝色服装的年轻绅士)‘是手握重权的菲勒托维尔侯爵的唯一的儿子。’

“‘好了,那样的话,我亲爱的,我恐怕他再也没有机会继承那个头衔了,’我的叔叔说道,冷冷地看着那位年轻的绅士,他就直直地站在那儿被钉在了墙上,以我曾经描述过的金龟子的方式。‘你一剑就切断了一份限定继承的财产,我的爱人。’

  “‘我被这两个恶棍从家中和朋友们身边劫夺出来,’年轻的女士说,脸上挂着一份懊怒之色。‘那个流氓再过一个小时就要强行跟我成婚了。’

  “‘简直无耻至极太可恶了!’我的叔叔恨恨地说道,极其轻蔑地瞥了一眼躺在地上死去了的菲勒托维尔的继承人。

  “‘正如你从你所看到的一切猜想的那样,’年轻的女士说道,‘这一伙人随时准备着在我向任何人寻求帮助之时谋害我。要是他们的同伙发现我们在这里的话,我们就死定了。再耽误下去两分钟都是危险的。那辆邮车!’说完这几句话,处置完了年轻的菲勒托维尔侯爵之后,她就不胜其情地依偎进了我叔叔的怀抱之中。我的叔叔把她抱起来,托着她来到了房屋的门口。邮车就停在那儿,四匹尾巴长长、鬃毛乱炸的大黑马已经备好挽具驾在了那里;可是没有一个车夫,没有一个邮差,甚至没有一个脚夫站在马首的边上。

  “先生们,我希望我没有遗漏我叔叔的记忆而对他造成不公之处,在我就此表达自己的看法之时,因为尽管说他还是一个单身汉,他在此前已经在自己的怀里抱过几个女士了;我相信,真的,他更习惯于亲吻那些酒吧女郎们;而且我还知道,有那么一两次,他曾经被一个完全可信的证人看见他明目张胆地怀中拥抱着他的一个女主人。我之所以在这里提到这样的一些情形,为的是要表现出来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士是何等非同寻常的一个人物,她的行为举止之中已经如此地感染打动了我的叔叔;他曾经说过,当她那一头黑色的长发披散在他的臂膀上之时,她那一双漂亮的黑眼睛睁开来注视着他脸上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如此奇异而紧张的感觉,以至于他的两条腿在他的身下不停地打起哆嗦来。但是,又有谁在看着这么一双柔柔的漂亮甜美的黑眼睛的时候,心中不会产生一种异样的感觉呢?我做不到;先生们。我害怕看着一些我所认识的人的眼睛,我在这里所说的可是实话。”

  “‘你可不要离开我,’这位年轻的女士喃喃地说道。

  “‘决不会的,’我的叔叔说。他的内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我亲爱的保护神!’年轻女士不禁脱口而出。‘我亲爱的,善良的,勇敢的保护神!’

  “‘不要这么说,’我的叔叔说,打断了她的话。

  “‘为什么?’年轻女士询问道。

  “‘因为你在说话的时候你的嘴巴看着太漂亮了,’我的叔叔回答说,‘因此我恐怕亲吻你的话会是很粗鲁的。’

  “年轻的女士把一只手抬起来,好像是要警告我的叔叔不要这么做,并且说道——不,她没有说什么话——她笑了起来。当你在看着这么一双人间最最甜蜜的嘴唇的时候,看着这双嘴唇轻柔地漾出一丝诡谲的笑意之时——如果你在它们的近处,而旁边又没有别的人——你除了立刻亲吻它们以外,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认证你对它们那漂亮的形状以及鲜红的颜色的那份欣赏之情了。我的叔叔这么做了,我为此替他感到荣耀。

  “‘听!’年轻女士惊呼起来,身子动了一下。‘车轮和马匹的声响!’

  “‘的确是的,’我的叔叔说,侧耳倾听着。他的一双耳朵对于车轮的声音以及马蹄踩踏的声音极其敏感;可是这一次听上去好像有无数的马匹以及很多辆大车正在从远处朝着他们这个方向一路滚滚而来,甚至想要辨清它们的数目都是不可能的。这声音听着好像有五十根手刹在同时刹车,而每辆车上同时套着六条愤怒的公牛一样。

  “‘我们被人追来了!’年轻的女士惊呼道,两只手紧握在一起。‘我们被人追上了。我除了你以外毫无希望!’

  “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顿时显出极度恐惧的表情来,使得我的叔叔立即就下定了决心。他把她抱起来放进发车中,告诉她不要害怕,又一次把自己的嘴唇压在她的嘴上,然后让她把窗户拉上去,不要让夜间的冷风吹进去,之后他自己跨到了驾驶座上。

  “‘停,爱人,’年轻女士喊道。

  “‘什么事情?’我的叔叔问道,从驾驶座上探身过去。

  “‘我想跟你说话,’年轻女士说;‘只说一句话——只说一句话,最亲爱的。’

  “‘我必须要下来吗?’我的叔叔询问道。这位女士没有回答,但是她又笑了起来。这样的笑,先生们!——天底下别的笑都算不了什么了。我的叔叔转瞬间就从座位上下来了。

  “‘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亲爱的?’我的叔叔说道,一边看着马车的窗户里面。这位女士正好也在俯身朝外看着,四目相对我的叔叔觉得她比此前更加漂亮了。这个时候他离得她非常近,先生们,因此他必要知道个中原因。

  “‘究竟怎么了,我的亲爱的?’我的叔叔问道。

  “‘你能不能除了我之外不要再去爱别人了——不要跟别的任何人结婚了?’年轻的女士说道。

  “我的叔叔重重地发了一个狠誓,说他永远不会再去跟别的人结婚了,年轻的女士就把脑袋收了回去,把窗户拉了上去。他一跳跳到了驾驶座上,端着两只胳膊肘,调整了一下缰绳,抓起放在车顶上的马鞭子,轻轻扫了一下驾在前头领路的那匹马,四匹尾巴长长、鬃毛乱炸的大黑马就跑了起来,迅速就跑到了每小时十五英里的速度,拉着身后的邮政马车一路滚滚向前。吆嗬!它们跑得多快哪!

  “身后传来的声响越来越大了。这驾老邮车跑得越快,后面追逐的声音也就越快——人们,马匹们,狗们,都在后面追来的这一伙人中。这个声音听上去恐怖极了,但是,在这一片嘈杂之中,还是能听清楚年轻女士的声音,她在催促着我的叔叔,尖声叫喊着‘快点!快点!’

  “我的叔叔一边甩动马鞭、一边抖动缰绳;几匹大黑马一路向前疾驰,直到嘴边泛起了白沫;然而身后传来的声音还在剧增;而那位年轻的女士还在喊着‘快一点!快一点!’这时我的叔叔穿着长靴的脚忍不住用力不停地狠跺着——发现天色已经是蒙蒙亮的早晨了,他就坐在修车匠的庭院之中,坐在一架老式爱丁堡邮车的驾驶座上,浑身湿透、冻得直颤,还在一个劲儿地跺着脚取暖呢!他从座位上下来,伸着脑袋急切地到车厢里边去寻找那位漂亮的年轻女士。天啦!大车上既没有门扇、更没有座位——只是一个空壳子而已。

  “当然了,我的叔叔非常明白,这里面一定有什么秘不可宣的缘由在其中,桩桩件件所确切发生过的这一切,都如他曾经讲述的那样发生过了。他一直在坚定地遵守着曾对那位年轻漂亮的女士发下的誓言:为了她的缘故而拒绝了数个跟他非常匹配的女主人,最终至死不渝地当了一辈子单身汉。他总是在说,这真是一桩最最可怪的事情,本来他是应该明白过来的,仅仅通过他碰巧爬上了一堵篱笆墙这么一个偶然事件,原来那些邮政马车、马匹们、邮差们、车夫们、旅客们等等这些人的鬼魂,每天夜里都是习惯于出外旅行的;他还补充说,他相信自己是唯一一个活着的人,曾经被当作了这样的一次远行的乘客之一;而我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先生们——至少来说我再也没有听说过别的类似的事情发生。”

 

  “我搞不清楚究竟这些邮政马车上那些布袋子里面装的什么东西,”地主问道,他一直在全神贯注地听完了整个这个故事的讲述。

  “装的是那些死信,当然了,”这个行李员说道。

  “哦,啊——肯定的,”地主回答道。“我没有想到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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