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棵气宇轩昂的杨树并排长在我下班的路上,长在沈阳市和平区北五马路的路北,树身一米多宽,茁壮的躯干更是高过了它们背后五层楼的沈阳铁路局,密密麻麻的树叶在骄阳八月天一个不少一个不蔫地挂在大枝小杈上,如同长满一树的耳朵倾听这岁月的汩汩流动。


  张生说,这树的生命已近百年。我不知道当年爷爷从山东滕县一路走来时有没有在树下乘过凉。

  我祖上姓侯,是明朝罪臣。关于祖上的罪有两种说法,都由爷爷活着的时候讲了出来,一说祖上在宫廷里拿了不该拿的东西,罪当斩首,于是哥俩儿一不做二不休,星夜潜逃,日后落脚山东;一说祖上在宫廷里睡了不该睡的女人,罪当斩首,于是哥俩儿一不做二不休,星夜潜逃,日后落脚山东。


  我祖上那哥俩儿风光时一同在朝廷做官,每天和韦小宝一样吃着鸡鸭鱼肉,花着大把大把的银子,戴着那种两翼乱颤的官帽,犯罪后一同隐名埋姓到了山东滕县,死后又一同被后人埋在一块风水宝地。哥俩儿睡在一片坟茔正中,占了祖宗的位置,周围墓碑座座,除了最初的哥俩儿姓了原姓,后人都改了新的姓氏。

  这种来历让我自豪而侥幸。睡不着觉的时候我常常开着床头灯拿着计算器,计算从明朝到现在的时光和自己的辈分,这期间发生了多少事情包括李自成起义清朝入关洪秀全当皇帝八国联军蹂躏北京德国人修造铁路辛亥革命军阀混战日本人来了国共争霸黄河决口抗美援朝三年自然灾害红卫兵造反等等,自己这根生命的链条历经风霜雪雨冰雹蝗害和感冒也许一饿七天居然没有中断以至于有了自己,这不是奇迹又是什么?眼界放远一些,说得再复杂点,从三叶虫到我,经历了多少革新蜕变生生死死从爬行到四脚落地到挺直脊梁,居然诞生了我,不能不让人叹为观止。

  姑娘我自己也观止了。

  我也不是不困惑,祖上贪得再多,费了那么大的劲,作为后代的我不还是什么也没捞到?不还是得早八晚五辛苦遭逢?祖上胡搞宫里的女人更不对,乱不乱皇帝的种倒不是大事,关键是后人也没借上什么光,一年几度的填写表格申报社会关系一栏中我没法说其实自己可能是¥¥皇帝的表亲也属于高干范畴,无从证明,而我的相貌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儿那两个祖先的痕迹特征根本没法查考。想到祖先的作为,我觉得自己的眼神里还真有那么一点贼星味,估计血管里的血也会有那么一点冒险男女的张狂澎湃。历史长河,变种的事情是经常发生的,我是不是最初那哥俩儿的血脉?是不是也被什么人浑水摸鱼了根本说不清。DNA证明了是与非又能怎样?作为生命个体我从三叶虫一路拧拧搭搭沟沟坎坎走到今天人类金字塔的塔尖,本身就是一场规模盛大的奇迹,就该吃冷面祝贺一下。别的管他呢!


  我不以为生命如同阳光、空气和水那么自由得容易,无数天灾人祸中泛滥的死又怎么解释?而我祖上幸好屡屡不在其中或者虽然身在其中却是留下种以后才壮烈的,所以才有了我神灵活现地出没在沈阳的大小冷面店里,这就是奇迹。于是我有了小人得志的成就感,再看那些拾荒的、劳改的、乞讨的、生病的、做官的、有钱的、美的丑的矿工农民比尔盖茨贝克汉姆大家都没什么不同了,或者说都跟我一样是场奇迹。

  还争论什么?这了不起的生命!

  我无所不在的视野里那两棵并排生长着的百年杨树和我一样了不起,那无数粒种子链接而成的树竟然沉淀得那么平静安然,在它们身旁,是沈阳市欲建森林城市新近补栽的少女手腕粗细的嫩树。对于植物,我不像对动物那样有着腻腻歪歪的感慨,可是每天下班途中经过两棵杨树时,我总不自觉地缓行注目,任由后面笛声骂声渐起。

  按照人的年龄,树已耄耋,可那百年树身分明还在与时俱进。当年日本人修建关东军司令部的时候,院墙就贴着这树身,也许那时还有其他树,若长到现在也都进入祖母级,可是其他树都短命地伴着它们生活着的短命时代草草结束,或是做了人家的劈柴,或是枯萎成泥土,或是被经年战火焚毁,也可能做了哪座民居的立柱支撑。

  活下来的杨树也不是没被人砍过,透过右侧杨树的密篷,我看到一根碗口粗的干被拦腰砍断,被砍断的树干藏在密密实实的树篷里不易觉察,周围长满叶子,起风时才能露出疮痍。疼已成往事,留下的是镇定从容。

  树从最初的破土到现在的傲居五楼之上俯瞰这世界,枝干是一点一点地延伸,树篷也是一点一点地包容,岁月化为养分,历史被封存到褶皱里。

  1931年9月19日中午,两棵杨树在街头百姓的惶恐中看到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和参谋坂垣、石原从南站那边过来。14年后的8月20日,苏联红军坦克第五军先遣队开进沈阳,硝烟中两棵杨树成了日本兵垂死抵抗的天然掩体。没过多久,国民党在苏联人的绿灯指挥下进驻沈阳,树们就听到了卫立煌和杜聿明的皮靴声,这一举动被共产党称为“劫收”。当年东北“剿总”的司令们透过办公室的窗户望着两棵茂密的杨树琢磨着前途命运问题,也许是树的启发,最终让他们选择了北京,而他们最终的选择在陈云、伍修权开进沈阳城时还一点影儿都没有。

  时光流淌,岁月翩跹。

  哪个主义能抵挡住生命的昂扬勃发?是树敷衍了历史变迁运动?还是历史变迁运动遗忘了树?

  二十年前,五个返城知青来到树下,这是他们当时的惟一去处。他们都在乡下呆了五七八年,原本以为这一生就这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吃盐水煮黄豆玉米面大饼子不会再有改变,有的干脆结婚生子,没想到还有回来的运气。回城的消息只让他们高兴了一个星期,随之而来的着落问题让他们表情尴尬心情褴褛无地自容。


  个个知青的父母家也早早做了乡下儿女不再回来的打算,娶进了媳妇招来了女婿,占据了小小房间里的所有空间,让回城的人没有丝毫立足之地,更别说还带回来了家小。于是五个知青来到两棵杨树下,垒坯和泥贴着过去的日本关东军司令部现在沈阳铁路局的院墙盖了五间偏厦,其中两间分别把两棵杨树圈在屋里,边上砌了火炉烧水做饭取暖,一如张大民的幸福小家。
  
  就这样两棵杨树在二十年的时间里根须竟没喝过一口水,单靠枝叶吸纳阳光雨露。树也不怪也不屈,它们知道知青的艰难,知道生命的无奈,所以径自蓬勃着自己的四季春秋,躯干被人钉了钉子挂了衣物也不去责备,穷不帮穷谁照应?

  张生是那五个知青中的一个,亲手搭建的家围住了一棵树。有一年城里的树闹虫灾,夜里张生能听到成团成团的虫子落在屋顶的声音,更有无数虫子顺着偏厦的各个缝隙钻进屋子,爬到床上锅台。张生拣了虫子扔到窗外,不恨那树。后来他做起建材生意,就把一袋袋水泥靠着屋里的树围成一圈。

  2001年市政府改建北五马路清除沿途违章建筑时,树才又露出白花花抹了一层水泥的树身。搬进楼房的张生拎着水桶回来探望两棵杨树,给它们浇了十几桶水算是二十年来的赔礼补偿。如今张生的儿子上了师范学校,生命链条续接得让人满意,树也度过了二十年家居光景。

  我以为现今的每个人每棵树都是一部长篇小说,并每天都在续写着新的情节。每天的阳光不一样风不一样情感不一样而呼吸却始终是一样的,所谓生命就是跟上了呼吸的节奏。生命中的每次侥幸和偶然链在一起就是幸运和奇迹,而越是单纯的可能就越是幸运的。我在娘胎里就饱尝饥饿但终于和娘一起活了下来,少年时总因为祖上遗传的叛逆和贼星而频频遭遇亲娘老子巨大的巴掌,失恋时虽然痛彻肝脾却没跳楼自绝于人民,被蠢人曲解被变态陷害被八婆玩耍也思量再思量阻止了自己怒发冲冠扑将上去扼其喉管致对方于死地而后自己进监牢被斩首示众或干脆处以檀香刑,这都是不朽生命中的华彩乐章。那些拾荒的、劳改的、乞讨的、生病的、做官的、有钱的、美的丑的矿工农民比尔盖茨贝克汉姆一个个神奇的生命都是这样链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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