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换上妈妈新做的黄布书包,从家的一条直道,穿过村子,上了枫树坡就是学校,从我小学二年级开始,每天吃过早饭之后我都能看到陈二,村里的每个人都说他是个疯子,他考上了初中,家里穷不能供他上学,从此以后他就疯了,经常蜷缩在废旧的烤烟房里,像无父无母的孤儿一样到处游荡,捡垃圾吃,捡垃圾卖,他说要卖了钱去上学。他有十五六岁,从早到晚坐在马路边看孩子放学上学,经常跟着跑到小学校的门口,爬在围墙上看老师上课。

  我把书包抱紧在胸前,心里害怕他会抢我的书包。

  在上坡的大枫树下,一群孩子拿石头砸陈二,这个坡四周都是坟头。

  “陈二,你想上学吗?”孩子哄笑着。

  “你把那个吃了,我给你书。”有人把牛粪丢给他。

  陈二傻笑着,“你把书拿出来我看看。”

  听到这句话,我觉得陈二一点也不疯,心里对他的恐惧少了很多,他只是个想读书的可怜孩子。我太小了,不懂用什么词语形容他对读书的渴望。

  与同龄人相比,我长得矮小瘦弱,母亲在出门时交待我,人多的地方不要靠近,那是“是非之地,危险。”我本能地想我应该快点离开,要不要叫老师?这算不算欺负人?我心里想着这些大人嘴里常说的话。

  陈二把牛粪往嘴里塞,大家伙大笑大叫:“陈二疯子,疯子陈二!”往学校跑去。

  我难受极了,突然之间只剩下我和陈二,空气变得窒息,我喘不过气,我怕这些坟头,也怕陈二,我蹲在半坡上对陈二说:“陈二,那个不能吃。”

  陈二吃下去一小半,我慢慢爬下去,脚发抖,从陈二的身上散发一股酸臭味,我捏了下鼻子,想靠近他把剩下的半块牛粪抢过来,陈二笑着问:“你饿了吗?给你。”

  我闭上眼睛把陈二递过来的半块牛粪接在手里,手抖的厉害,趴在地上不敢说话,草叶刺着我的皮肤又痒又疼,我一动不动。

  陈二用脚轻轻踢了我一下,“打铃了,上课了,迟到了。”

  我打了个斗立,飞也似地逃离了枫树坡,手里捧着半块牛粪。

  以后,我也经常能看到同村的孩子“欺负”陈二,他的脸上被石头或者泥块打成青一块紫一块,陈二总是笑,在他脸上看不到痛苦、怨恨,失望,他好像很乐意挨打,也许是因为他能和上学的孩子在一块,他愿意挨打,他爬上高高的松树掏鸟蛋给村里那些比我大的孩子、他替他们搞学校操场的卫生、他们逼他偷老师的粉笔,把做错的“坏事”推在他的头上,为了一本书,他愿意为他们做任何他能做的事,我的母亲不让我嘲笑陈二,她说他是个可怜的孩子。我什么也改变不了,这些坏孩子,我看着这一切,学了一个单词:“愤怒”,当我愤怒的时侯我的内心本能的疏远了我的这些小伙伴,我变得孤单与忧郁,像陈二一样孤单,但是陈二不忧郁,他的心里只有疯子才有的快乐和对读书的向往。

  就这样,我在困惑中一天天长大,也一天天明白人情冷暖,春夏秋冬日复一日,我只能远远地看着陈二,当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时,我离这些人与事也越来越远,但对陈二却越来越理解与同情。

  在我上六年级的冬天,我和伙伴们走在放学回村的路上,这条路依然是黄土泥巴,坑坑洼洼,老枫树又挂了一层新霜,又老了一岁,我听见一群人往村东头疯跑而去。

  “陈二死了”!

  我跟着大人跑到村东的一口废旧的枯井边。人声躁动,陈二已经被捞上来,放在一堆干的稻草上,破大衣裹着一张瘦瘦的皮囊,双手向上摊开直直地伸着,像是想抓住什么。冬天的太阳对他露出最后一丝怜悯,我清楚地看到他死灰的脸上带着平时常有的笑容,他和他的梦想与希望永远地在一起了,谁也抢不走,不知道为什么?我偷偷地哭起来。

  一瞬间天空低下来,黑暗吞没了远山的轮廓,起风了,迷雾上了山头,八面山笼罩着寒气,暴风雪就要来了。


  后记:

  在我小时候,中国的孩子很穷,对读书有一种渴望,还有一种情怀,常常捧着书坐在田埂上,做着一些远方的梦;然而,有的孩子,却连做梦的资格都被剥夺,只能活在疯人的世界里,满足他可怜的愿望。

  2016年,我开始发觉,在生养我的这片土地上,再也看不到过去的痕迹,只能从我自己仅存不多的日记本里找到过去的影子。水井,砖窑,枣树,孔明灯,田野,黄昏……围绕着这些再熟悉不过的朝朝暮暮所创作的小说与散文,我认真地算了算,以每年平均五本日记本的数量,字数已经破百万,然而这些手稿已不知去向,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这是一件多可惜,多可悲,多痛心的事。

  《疯子》这篇短篇小说便是根据真人改编,创作于十二岁之前的少年时代,是我所写的“一个人的死”系列中的第一篇,每次读到它,我都会热泪盈眶,此番心情非一般人可体会。随后在我首次参加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大赛时,以“一个人的死”为题写了系列中的第三篇小说。也正是因为这篇小说,评委老师与我进行了深入的交流,成年的大人们认为,这实在不应该出自一个孩子的笔下,“它所透视的社会黑暗,揭露人性的无奈与脆弱,警醒教育之本质”,与我的年纪格格不入。因此,不得已重新撰文入围,并获一等奖,此后连续三次,由湖南省教育部门及作家协会授予荣誉。

  然而,我最喜欢与最想向世人展示的并非是我的才华,而是小人物的悲哀中所隐藏着的巨大的力量。它告诉我们什么叫“活着”,什么叫“死去”。

  成年人的世界给了我们困惑,却不允许我用自己的方式解惑,甚者有人肆意侮辱嘲笑把文字视如生命的文学与文人,却又不敢直面文字的解剖与质疑,这或者是我不再从事文学创作的原因。

  其手稿已遗失,此篇仅依记忆而为之,虽然没有违背当年写这篇小说的目的与心情,然,文不如从前,我心亦觉惋叹。

  我最想献给那些贫苦却渴望读书的伙伴,我曾经的无能为力的伙伴,我的梦想依然是:建立一个让穷人免费读书的图书馆。然而直到今天,我为我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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