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任飞翔的国庆节过得却没多大意思。他居然和丁小丫吵了一架。起因是丁小丫竟然怀孕了。

   丁小丫吞吞吐吐把这个消息告诉他时,任飞翔正在忙着造飞机。

   这回他不是在城郊了,而是在城北倒闭的麻纺厂租了一间废弃的厂房,说是租,其实钱不用花一个,因为他们正在和厂方洽谈要置买土地事宜呢。很好的一个厂子,说倒也就倒了,三千多工人,三千多个家庭的饭碗被打碎了。任飞翔有个小姨,五十岁的人了,曾经就在这个厂子工作。任飞翔造飞机她来看望过,不想这正好是自己当年的车间,禁不住悲从中来,倚墙痛哭。这一幕让任飞翔心里很不是滋味,像小姨一样,多少人连吃饭都成问题,他却有闲情和闲钱来玩飞机,他不知这算不算一种罪过。他想给小姨一些钱,然而小姨不要,她现在开了个小水果屋,吃饭是够了。小姨走了,任飞翔的负罪感慢慢又平息了下来,他安慰自己,人生各有艰难,然而越是艰难,越要靠梦想来支撑,否则这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他更加庆幸自己喜欢造飞机的痴心不改。

   麻纺厂风水不错,厂区内地形平坦,光大樟树就有三百来棵,小鸟在树林里飞来飞去的,地段又临江,如果能够拿下来,任飞翔想用它来办所学校,合作伙伴却不同意。办什么学校呀,投资回报太慢了,还是做房地产来钱快,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任飞翔说这么好的地盘不用来搞教育,对不起这么好的风水。任飞翔其实是希望投资也要有些诗意才好。把这些说给丁小丫听,指望着能有共鸣,当年她也是很欣赏诗意和梦想的呀。丁小丫听了直摇头,说他傻。

   自从任飞翔搞上房地产后,丁小丫这个文化人越来越喜欢上钱了,有钱多好,走在人群里的姿态都要尊贵多了。丁小丫老是重复这句话,一边说一边还不自觉地把身板挺了挺,似乎这就是尊贵的特征了。事实上丁小丫也的确比从前在人群里有了标志,主要的表现是她变得话少了,不怎么搭理人了。起先任飞翔总是说她俗,说了几次,由不得就在心里把她和江雁比较一番。丁小丫的话少和江雁的话少有本质的不同。一个是有意的,一个是天生的。这有意的话少却是另一种张扬罢了。从前他炒股挣了江雁也有过钱,但有钱时的江雁一点也不张扬,该什么样子还是什么样子,宠辱不惊的,让他暗暗生惊。

   “你怎么一点也不像她?”任飞翔心里这样想,嘴上就这样说了。

   “谁?”

   “……”

   “江雁是吧?她好,可她不能容你,你回不去了。”话里有几分轻蔑的意味,这让任飞翔很伤自尊。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只能这样。

   现在,十月的天气里,丁小丫站在任飞翔身边,任飞翔蹲在他的飞机身边,手上依然忙个不停。太阳清朗朗的,鸟儿在车间前的樟树上吱啁。丁小丫小嘴像鸟儿唱歌一样,说了一大通,任飞翔基本上听不进去,大概就听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她丁小丫不舒服好一阵了,今天到医院检查是怀孕了,这不符合两人事先的约定,纯属是一个意外,但既然意外发生了,始作俑者任飞翔就必须对这个意外负责。所谓负责的说法,其实就是要他停下造飞机,不要云里雾里的活了,要好好地为儿子着想,为她们母子的生活打算。

   任飞翔,你到底听到没有,我们要你别做梦了,别造飞机了。

   任飞翔终于直起了身子,他停下了手头上的忙活,高高的他正好站在了窗外射进来的光束里,突然的强光让他眯起了眼。

   谁?你们?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要有新儿子了?这不在他的计划之列,他早就有儿子了。

   “你搞什么鬼,不是说好不要孩子的么?”突然的变故让他不知应对,他怎么能有办法去应对?他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呢。他果然就像个孩子一样地生出了气恼。

   丁小丫背光站着,正迎着他,任飞翔站在光线里,太阳把他的脸画得有些斑驳,换往常她是要笑起来的,但今天她笑不起来。

   “我没搞鬼,这是天意,这么多年了,我无名无份,我需要一门婚姻,是女人都要一种安全感,现在你得给我这个。”丁小丫一点也不像开玩笑,她的神色严峻得很,像要拿开架势进行一场艰苦卓绝的商业谈判。

   任飞翔这才感到了事情的复杂。他不喜欢把事情搞得太复杂,简单点多好。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丁小丫。

   丁小丫,这个让他拥有了如今生活的女人,穿着一件玫红色的外套,粉蓝的衬衣扎在靛蓝的牛仔裤里,中跟皮鞋,依然活力四射地站在他的面前,就和多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一样。不同的是,她的神色不再纯净,多了很多东西,具体是什么东西,他也说不上来。反正也不是丁小丫自认为的那种尊贵。总之这张曾经给他带来向往,带来新鲜和刺激的脸庞,这个身体,甚至这个身体里包裹的灵魂,他都厌倦了。

   意识到这一点,任飞翔心里漾起了几丝悲哀。这个神情的细微变化当然没瞒过当记者的丁小丫,她敏感地叫了起来:

   “任飞翔,你后悔了不是?!”

   “后悔?”任飞翔才不敢想这个词儿呢,似乎只要那样一想,就会让他自取其辱。说不上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词已经隐隐约约缠上任飞翔了。现在,丁小丫把这词居然喊了出来,喊得好,喊出了任飞翔的心声。任飞翔一时间竟轻快多了,他差不多想要微笑起来,又怕于此时丁小丫营造的凝重气氛不妥。一时他竟然不知怎样安放自己的心绪。突然,任飞翔看到太阳光束里有浮灰在她栗色的短发上舞动。多美妙的栗色啊!那第一次,在郊野的月光底下,她也是染着这样的一头长发。那年头小城里染发的女人真稀有啊。任飞翔没有忘记这个细节,他当然是真爱过她的。

   任飞翔居然没有理会丁小丫的喊叫,他迎上去,想要替她赶跑灰尘。他的想法就这么简单。

   “任飞翔,你别乱来啊!”丁小丫错愕地发现任飞翔手握工具向自己迎上来,她本能地要躲闪,一个趔趄,跌入了车间里原来放机器的机槽里。好在机槽不深,所以并无大碍。只是事情发生得突然,一时间她的表情显得狼狈极了。

   任飞翔赶紧扔下工具,张开臂膀想要抱住她,然而丁小丫站稳了身子,厌恶地推开了他的双手:“你看你多脏啊”,丁小丫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小丫走了,任飞翔呆呆地靠在他的飞机上。望着从高高窗户里射进来的一束阳光,静谧,安宁,有他想要的简单。飞机,他一生的最爱,也是他一生的悲欢。

   任飞翔的心灰灰的。

   想到将要面对的一切,他的胃痉挛起来。脸色苍白。


   【十】

   从南京回来,有好几天,江雁的心回不到正常轨道。她记得有些女生都生出白头发了,当时那一眼的打量是触目惊心的,白发,浓缩的是人生的不易和艰辛啊,尽管谁也不提这些。当年她们是多么年轻啊!现在她们只谈老公和孩子,那个梦想飞扬的时代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江雁自己呢,像照镜子一样,她恍然知道自己离梦乡越来越远了,具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梦乡,她说不上来,可是它就依稀在那,任飞翔依稀带她闯入过,在那里似乎是可以安妥灵魂的。

不像现在,活得差点就要忘了活着的目的。

   国庆一过,一年一度的物价检查又开始了。这回杨志刚带人亲自来到了气象局。看到江雁,杨志刚的情绪明显地高涨,他不得不努力克制住自己。哈哈哈,江主任,我们又来搅扰了,没办法,公务不由己。还请多体谅。然而江雁的心情平和,杨科长你来了,杨科长请喝茶,杨科长这个项目还请多加关照。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多少有些浇冷水的意思。杨志刚当然意识到了这个,然而,只要自己有机会接近江雁,希望就会有的。

   这回检查很顺利,有些踩线的收费杨志刚他们也是抬手而过了。最后一餐饭,周全到场作陪。和一年前不一样的是,周全把这次进餐当作了两个对手,或者说是两个情敌的交锋,加上已经熟识了,对杨志刚的气焰就有些刻意打压,比如说逼杨志刚喝酒。这样的酒,杨志刚当然要喝,因为有江雁在。

   结果是不太喝酒的杨志刚喝醉了。

   周全也喝醉了。

   江雁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心里很明白,事情该有个清楚的了断了。这天晚上回家,她把手机关了。

   星期三一大早,天浩赖着不肯去上学,他告诉江雁今天要发射“神舟六号”,他想留在家里看直播,要江雁帮他向老师请假。江雁起初不答应,然而天浩和她谈了神六的重大意义,“妈妈你不知道,这是载两个人的航天飞船,要在天上飞五天呢,很了不起的,比杨利伟还要猛烈呢。”江雁奇怪儿子怎么知道这些,天浩得意地答:“是爸爸告诉我的”。

   “难道你不可以看重播吗?”

   “不可以,那哪能和现场比,气氛差远啦。”

   江雁从心里附合,也是。

   天浩自从夏天从北京军事夏令营回来后,对航天知识发生了极大的兴趣,和任飞翔当年一样,这孩子的物理成绩直线上升。江雁想了想,认为半天不上课也没什么了不得,毕竟“神六发射”是可遇不可求的。她果然给班主任去了个电话。老师幽默极了,说今天不舒服的孩子可真多啊!江雁就呵呵地笑了。老师也笑了:“行,要天浩下午准时来上课吧。”

   江雁想不到老师如此开通,她对天浩说:“儿子耶,你真幸福。”

   天浩兴奋得跳了起来:“哇噻——”。

   江雁的心情被儿子感染得亮了起来。人生易老没错,但人生也有想不到的突破和精彩啊。比如人都可以航天了。

   双休日,飞船还在天上飞,电视里的直播依然如火如荼。专家们被请到了屏幕上,网民们的问题问得五花八门。天浩的兴奋感还在持续:“妈妈,你说航天员会不会痒痒?痒痒了怎么办?”“妈妈,你说他们有没有头皮屑,头皮屑落进船舱里会不会有影响?”“唉呀,怎么光看他们吃饭,没看他们怎么大小便啊。”

   江雁摸摸天浩的头,忍不住笑了:“那属于人家个人隐私,怎么可以让你看?”

   天浩的问题,不是江雁的兴趣所在,江雁感兴趣的是他们发回来的宇宙照片,宇宙原来就是这样子的啊,苍苍茫茫,万古荒凉的样子,那种大气雄浑、壮观辽远的荒凉是会让人想落泪的。已经有好几次,江雁对着这种照片想哭了。一个人要是真飞到那样的地方,其实会心生恐怖的。意志力差的,可能会崩溃。然而,即便是这样,她还是觉得那就是梦乡,她隐约觉得,那就是梦想所在,遥远,不可抵达,可望而不可及,然而,它是真实的。它在那,在人人仰望的高空。低头时,人们看不见它;抬头时,它就在那里诱惑着你,像乐园里的金苹果,摘,还是不摘?

   难道,多少年来,她和任飞翔想要抵达的,真的会是那样一种温暖的荒凉之境么?

   虫虫虫虫飞,飞到花园里,花园里有双新鞋子,把给我妹妹穿下子。

   妈妈念给宝宝的儿歌适时地被她记了起来。

   终于,江雁呜呜地哭了起来。

   电视里介绍说,美国有个富翁,在六十岁后,花了大把的钱居然当上了航天员,在航天站生活了三百多天。

   这个故事让江雁灵机一动,她想,她找到了解开生活谜语的密码。

   这往后有那么近一个月时间,杨志刚的电话明显地少了,周全对她也没有进一步的意思。任飞翔打过招呼,说正在赶着飞机的收尾工程,这段日子双休日就不能陪天浩了,要江雁多担待些。悉尼中行那个王工程师,倒是有时会在网上和江雁打上一个照面,两人一见面,轻松愉快得不行。就这样,明亮的,安宁的,没有阴影的生活让江雁的心情和深秋的天气一样好。心情一好,人也就容光焕发的。王丽华看着她的变化,就很神秘地逮着她,问你是不是确定恋爱对象了。江雁笑着摇摇头,王丽华不信,“人都说四十岁的女人豆腐渣,除非是有了新的恋爱。”江雁轻言细语地答:“女人就爱自己,不行吗?”

   有一天,她居然一个人跑到郊外去看落日了。坐在办公室里把看落日的心情说给王丽华听,王丽华笑得不行,呵呵呵,你就那样一个人站在野地里发呆呀,你不是人,你都要成仙了。

   同样有这个看法的是江雁妈。每天回家吃饭,江雁妈就忍不住要旁敲侧击的,江雁对付母亲的办法是装傻。有一回,江雁的诗人爸爸实在听烦了,就站出来为江雁打抱不平,怪老婆管得太宽了:“江雁不是过得很好嘛,你瞎操些什么心呀。”

   星期一,正在上班的江雁突然听到母亲的电话,江雁妈一般是不会在女儿上班时间打电话的,除非有什么要紧事。所以一听是母亲的声音,江雁先就有了一点紧张。母亲的声音果然是激动不已的,快看今天的报纸,不,是昨天的星期刊,天浩的文章在上面呢。头条呢。江雁妈是党员,退休在家依然订了一份当地的党报。这样她成了第一个报喜的人。江雁连忙找来报纸,《七彩人生》版上果然有天浩的《恋上神六》,文章很长,有两千来字吧,文章中交待了父亲任飞翔造飞机对自己的影响,写了和母亲江雁一起逃课逃班看直播的经过,更写了对未来人类作航天旅行的设想,末了天浩写道:

   如果有那么一天,爸爸妈妈和我,一家三口能够作一次航天旅行,该是多么愉快美妙的一件事情啊。

   江雁兴奋中有些惊喜,这个儿子,是什么时候悄悄地投稿了呢?

   很快,天浩发表了文章的消息在两个家庭里像长了翅膀一样。奶奶张玉莲为这个居然又进城登门来了。提了很多金黄黄的脐橙。“写得好,有潜质,是块可造之材。”

   张玉莲这回来,照旧提到任飞翔的事,复婚的事情却不提了。她愁绪满面的,告诉江雁丁小丫怀孕的事,说两个人为这都闹翻了。那个湖南女人,一气之下居然回去休什么探亲假了。

   这个消息让正在切橙子的江雁失了手,她把自己伤着了。吓得张玉莲赶紧住了口:“呀,流这么多血,你看我和你说这些事干嘛呀。”

   张玉莲一走,江雁有些失落,难怪这些日子任飞翔躲着不见儿子。其实自从看神六直播后,江雁已经有了一个问题,她也下定决心要在合适的时机问一问身边的人,杨志刚,周全,甚至王丽华哥哥,问不问任飞翔,她没想好,现在看来不必拿去问任飞翔了,没有意义了。

   这样想过,江雁就像一个充气过足的皮球泄下气来。现在江雁才知道,那个问题,她原来只想拿去问任飞翔。

   维持了近一个月的好心情,就那么轻易地,被丁小丫毁了。

   而江雁发现自己已经恨不起她来了。


   【十一】

   有一个多月了,杨志刚非常后悔在气象局吃的那顿饭。事后他明白过来那是一场鸿门宴。那个局长周全明摆着是在和自己亮招嘛,听说他也离了婚,和江雁又是同学,这样横比竖比,左比右比,自己在竞争上就没什么优势了。他把热情逼褪了下来,不是自己的,就莫强求了。男人嘛,在这个世上伸缩都要做得到才好。

   江雁当然不知道这些底细。起初一段时间没有杨志刚的电话搅扰她是庆幸的,等她确认杨志刚真的不会再来电话后,她竟有些莫名的失落,淡淡的,似有若无的。一年了,想不到她竟于不知不觉中习惯了杨的电话,人的依赖性真是不可思议。但是,这不正是江雁想要的结果吗?

   有一天,杨志刚还是来了一个电话,他洒脱地说:“江雁,我也看出来了,周全喜欢你,这样吧,我退出。也算我们朋友一场,就这样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容江雁反应的时间也没有。

   这才是杨志刚的真性格。

   想不到这么容易的,江雁就彻底摆脱了杨志刚。然而,江雁并没有太多的轻松,总觉得欠了人家什么似的。谁知这事过后没几天,杨志刚居然就死了,说是出差去县里的路上出了车祸。江雁没敢去参加他的追悼会,怕惹闲话。然而,她心里软软了好些日子,她一直在回味杨志刚对她的好。杨志刚这个人,其实还真不坏呢。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下旬,江雁依然单身一人。周全文文火火的态度对江雁是个慰藉,可是,如果周全对她动真的,她会从心里愿意吗?江雁无法给自己答案。她不让自己去想这些事,只想尽可能地让自己活得从容些,简单些。人生风险太多了,那杨志刚,不是说没就没了。

   渐渐地,周全离婚的消息气象局都知道了,一些敏感的人自然地,就把江雁和周全想在了一起,有好事者居然来跟江雁牵线搭桥了。江雁哭笑不得,自己的命运真的到了任人摆布的处境吗?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庆幸在南京时没把自己交给周全,否则事情可能真的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星期六,太阳晴朗得很。早早地,江雁就到母亲家帮着灌做香肠,边灌边埋怨母亲,到肉店交点加工费多省事,非要累自己。江雁妈说自己做的放心质量有保证。手机响了,是周全约江雁去钓鱼,她不敢,现在两人的行动已经被人注目了。周全说“怕什么,又不为别人活”。江雁想了想,还是去了。打扮也是当然的,边修饰自己,边承受着母亲问询的眼光,她不能告诉母亲什么,因为她也不能给自己答案。

   “去钓鱼,又不是去跳舞。”江雁妈悻悻地说。

   到了鱼塘,周全很小心地不让江雁坐在高压线杆下,别坐那,上回水电局有个退休干部,就是把钓钩甩到高压线上触电死了。是嘛?江雁有些紧张,周全朗朗地笑了,别担心,不是这口塘。

   江雁手气很好,两个小时钓了三尾大鱼,周全却不行,钓上来的都是几两重的,看看,又全放生了。这样,一无所获的周全就像个大男孩一样,在江雁身边使劲扔石块打水漂,我叫你钓,我叫你钓,我把鱼儿全赶跑去。鱼儿鱼儿快跑吧……

   周全把江雁逗得格格地笑了。她很久没这样笑过了,真是很开心呀。想不到平时精干严谨的周全还有这一面。

   周全玩累了,就在江雁身边蹲下来。很直接地问江雁考没考虑过两人的事。江雁笑容还没收住,她摇摇头。周全有点急,说:“江雁你到底在犹豫什么?”江雁沉吟着,总算把笑容全收回去了,她说:“周全你知道吗,我最近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是这样的,我从电视上看到有个美国老头,退休后花了大把的钱,三千万美元,居然在宇宙空间站生活了三百多天,他居然可以做到这样!我想像这应该是蛮有意思的一件事情。”

   “嗯,是有这样的人不奇怪。可我还是不懂?”

   “你想啊,总有一天,航空旅行会变得和在地球上旅行一样方便,到那时,即便是倾家荡产,我也想去玩上那么一趟的。你会愿意吗?注意,价格一定很贵,可能回来会没饭吃了。”

   “哦,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你是考我吗?”

   “……”

   “我想,在我经济承受得住的范围内,我当然愿意去玩上这么一趟的。可前提不能是回来没饭吃呀。没饭吃吃什么,喝西北风去?这代价也太大了。唉,江雁,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会想这么一个离谱的问题?”

   周全站了起来,他倾下身子,奇怪地看着江雁。他想自己还真是不了解这个梦中情人的。他和她的距离,到底会有多远?

   “我也没办法,可我就这么想了呢。”江雁边说,边慢慢地收起了鱼线。

   回去的路上,她突然想起了杨志刚,如果是他,他会是什么答案?多半会说不合算,这和坐飞机没什么区别吧?

   她不让周全察觉地偷笑起来,为自己恶作剧式的问题。不过她的本意并不想作弄谁的。她告诉周全今天自己过得很愉快。周全说“我也是”。

   才下午三四点,霜风就已经起来了,原来冬天已经无声无息地来了。


   【十二】

   年底照例是忙,一忙,日子就过得飞了起来。才十几号,江雁上街时就发现了气氛有些过闹,原来是商家们都在提前准备圣诞节了。

   猛然间,她记起了任飞翔的试飞,早些日子他给儿子说过,年底要试飞的,现在年底都到了,怎么没点音信。

   在母亲家吃过饭,回气象局的路上,江雁问儿子:“爸爸的飞机也不知到底有没有试飞?”天浩也记起来了:“是呀,爸爸这么久没来接我了。”

   消息是天浩奶奶张玉莲通知的。她已经在医院侍候儿子十来天了。人垮得不成样子。

   张玉莲给江雁电话时,声音嘶扯着,江雁才知道任飞翔摔坏了腰椎。医生说,情况很坏,有可能会完全瘫痪。张玉莲很忧心:“那个丁小丫,娇贵得不得了,来过两次,给吓得居然先兆流产了,目前也在妇科病房躺着呢。她老家远,又没人来帮忙,我忙上忙下的,都要累死了。”

   江雁镇定下来,带着儿子往医院赶。天阴冷得很,灰蒙蒙的,风刮到脸上疼死了。

   任飞翔躺在病床上,见到江雁母子眼睛一亮。随即苦笑着对天浩说:“儿子,老爸的翅膀断掉啰。你要好好读书,好替老爸完成飞翔的梦。”

   江雁心一酸,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开这个玩笑.

   然而她努力控制着自己。

   任飞翔对江雁点点头:“你来了。”

   江雁点点头:“嗯,”自己就找把椅子坐下了。

   张玉莲正要去打开水,江雁喊住了她:“等会我去打吧。”

   江雁把钥匙交给张玉莲:“你回气象局去好好睡一睡吧,我是请了假来的。”

   “妈妈,看,下雪了。”天浩突然喊了起来。他欣喜地推开了窗户。一只原来爬在玻璃上的虫子受了惊吓落了下来,然而它挣扎着飞了出去。清冷的空气忽地一下钻了进来。

   果然,洁白的雪花一朵一朵从天上飘了下来。一会儿功夫就纷纷扬扬的,悄无声息间有一种洁净的气息,它们像要赶到人间来聚会似的。

   这少见的,南方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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