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江雁盯了它好久。

   那是一只小虫子,不知它是怎么飞进纱窗和玻璃中间的,它执着而徒劳地,要寻找自己的出路。好几次,江雁想帮帮它,是举手之劳,推开玻璃就是了。然而,她没有起身。窗外的阳光很好,小虫子却累得停歇了下来。

   手机终于响了,江雁轻吁一口气。她如释重负。

   她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趁机放松了一下僵直的身体。是王丽华打来的,说赣州那边来了几个同学,都在酒楼里等着她呢。看看表,还不到十一点。

   江雁略有为难地看看杨志刚。

   杨志刚的表情说不上有,也说不上没有。江雁的态度,让他心里有些不舒坦。但他嘴上却问:“你是不是有事,有事就请先回吧。”

   江雁却有些不忍,迟疑地答:“还早。要么,我再坐五分钟?”

   杨志刚是忙里偷闲约的江雁。杨志刚太忙了。工作上,他是市物价局里的一个科长,他想尽快更上一层,哪怕是个副局呢。否则再往下拖就没年龄资本了。为仕途,他忙。生活上,他是一个十五岁女孩的爸爸兼妈妈,为女儿,他忙。钱财上,那点菲薄的家底早给老婆看病折腾光了。他在老家和人入股开了个小煤窑,两万伍千块,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半年了,还没看到出煤,他揪心得要命。女儿读高一,成绩不好,三本都不知考得考不上。他身边有好几个同事,孩子考不上大学,都送国外读书了。加拿大、新西兰、澳大利亚、英国,还有去挪威的。他想送俄罗斯,那里学费低廉,生活费也相对便宜,二十来万应该够了。就是时局有点乱,不过一个女孩,不出去惹事,应该问题不大。所以他还指望着煤窑这几年给他来点钱。这是一个远大理想,事关女儿前途,不,事关家庭的前途,他更得忙。

   除此而外,人生的适当享受总还是要的,否则做人猪狗不如。比如吃喝一下,桑拿一下,卡拉OK一下,钓钓鱼,打打牌,虽然都是别人买单,但花的总是自己的时间。所以,这又是一个忙。总而言之,人生的一应大小事务,杨志刚他都陷进去了,不由自主地陷进去了,比很多人都陷得深。东忙西忙中,他觉得充实,自信,自满,甚至很自负。想想吧,一个不忙的男人那还算是男人吗?这个社会上的成功人士谁不在忙?

   到现在,他又不得不为感情忙。这又是不由自主的,如果老婆不死,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方面浪费时间?即便是偶尔拈点花惹点草,那也是一种消遣,不会费什么气力的。哪像现在,忙乎了几个人下来,除了上过几回床,一点实质性的进展都没有。难呐!都是他觉得人家不合适。即便是二婚,也还是要讲究点质量的。那些轻易和他上床的女人,他从心里是有些小视的。有个开美容店的,在和他一夜欢娱后,居然说破了是因为身子难受,怕撑久了会生病,当时杨志刚听了心里很堵,似乎自己是当了一回工具。

   他杨志刚才不愿意要这种女人当老婆。再说女儿也不干,女儿她妈生前是中学英语老师。女儿说:“怎么着,老爸你也得给我找个有文化的后妈吧。”

   都说中年男人三大喜,升官发财死老婆。叫他们也死个老婆试试?偶尔,杨志刚会这样怜惜自己。像一只奔命已久的猎犬,他累了。

   杨志刚没了耐心。他把猎场缩小了来,目标很简单,要有点文化的。

   一个小时前,当他站在咖啡馆门前,看到江雁从的士上款款下来的身姿时,心里是有些欣喜的。江雁的身段很柔软,表情很安静。安静而且纯净,混合着妇人和姑娘的气息。身段柔软的女人他不是没见过,但年纪已然不轻,表情依然安静纯净的女人真是没见过。江雁真的和他相处过的女人大不一样。女儿一定会喜欢的。

   他很是有些享受江雁带给他的这种新鲜感觉。

   然而,江雁如坐针毡的表情,江雁问一句答一句的态度,这都让他很失落。尤其是那个电话,简直就是一张辞行令嘛。在女人面前,头发乌青,高大结实的杨志刚一贯是有气焰的,他总是自我感觉太好了。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在江雁面前,他的气焰矮了下去。几十分钟里,他居然连话都不知怎么说,气息若断若续,缥缥缈缈地没着没落。

   现在,他听到江雁说再坐五分钟。五分钟能改变世界么?不能!既然如此,还不如放马归山,让她走好了。没什么了不起。男子汉能放能收。他垂下头,两只手平放在膝盖上,磨擦了几下。他突然站起来,像下了决心。他尽量让自己摆出一个潇洒的身姿,他说,既然你有事,那我们就到这吧,改天再和你联系。

   江雁抱歉地笑笑,就欠身先离开了。杨志刚以最快的速度买完单跟了过来。江雁不让杨志刚送。

   她站在路边等的士,的士总也不来。杨志刚不肯,他架在摩托上不走。路人拿眼睛看着他们。江雁心一软,就上了他的摩托,心里迷乱而慌张。

   杨志刚的摩托很旧了,锈迹斑斑的,还摇晃得厉害,江雁下意识中把身子绷得紧紧的,姿势越来越难受。

   杨志刚把摩托开得很慢。江雁的气息压迫着他。他们正从城南往市中心开。这样开了一段,气氛就有些不对,陌生、凝重、不安、尴尬、拘谨。杨志刚意识到了这一点,干咳了两声,问道:“江雁你是不是不习惯我这样约你出来?其实我也不习惯。看你这样不安的样子,以后我都不敢再约你了。”

   江雁没想到他问话会这样直接,沉吟间她不知怎么作答。

   不安中她选择了沉默。

   杨志刚听不到回答,就解嘲说:“看来是我鬼力不够,打动不了江雁女士的芳心。可我知道回去后我会想你的,如果想你了我可不可以给你打电话?”他故意把“魅力”说成了“鬼力”。说罢,不等江雁回答,他加大了油门,向前冲去。这样做的效果也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壮胆。毕竟,一个大男人说出这种有去无回的话,也是需要一些勇气的。

   他还是没有听到回答。

   为了圆那个假电话,一家酒店门前,江雁要下车。她道谢。

   杨志刚倒有些绅士派头,他无奈地笑笑:“说真的,能够送你一程是我的荣幸。”

   杨志刚走了。

   江雁再一次如释重负。

   她回味着杨志刚的最后一句话,“能够送你一程是我的荣幸”。明知是一句敷衍,但咀嚼起来还是蛮舒心的。江雁没急着走开。她看到阳光把自己的影子,拉得短短的,印在地面。车流南来北往的,像水一样在她身边流过。

   这是一个十字路口。从她站定的地方往东看下去,是一条开阔而带点坡度的大马路。新城区的大马路,像她这样得闲站在这里的人不多。两边是很有现代感的高杆路灯,路灯下是低矮的花圃,绿叶紫叶的。不远处有个垃圾桶,一个老妪,正艰难地弯腰翻捡着一些能卖点钱的东西。

   江雁站在那里。她觉得自己在这个背景下很渺小。近正午了,阳光有些刺眼。一家音响店放着《回到拉萨》,一阵虚幻感飘了过来,像朵云一样。离婚七年了,江雁坚持了五年。第六年开始,她把自己交了出去,让别人去安排命运。她以为是这样,其实她的个性,又哪里是别人能安排得了的?

   杨志刚是第三个。她渴望水到渠成的感情,多年来她没放弃过这个想法,但结果和前两次一样,对方总是比她着急。杨志刚在咖啡馆时,聊着聊着就下意识地想要牵住江雁的手了。江雁警觉地避了开去。这样聊着就没什么意思,江雁紧张得把背都挺酸了。亏得王丽华按约定打来了那个假电话。

   现在,杨志刚消失了。杨志刚不会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希望不会。江雁害怕和杨志刚在一起的紧张,她觉得他气焰张狂,身上具有攻击性,她不喜欢这一点。

   江雁举目看天,一群飞鸟斜成一个扇面,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一会就消失在了远方。人的视野是这样的有限,穷尽目力也到不了天边。哪里像鸟儿,飞得高高的,总是想去哪就能去哪。这样一动心思,江雁就有了些许伤感。

   到底为着什么,我要这么辛苦地和男人周旋?

   深秋的气息包裹了江雁。阳光有着散淡的暖意。空气清新可人。长天如洗。一片树叶静静地落在了她的脚下。路边航校的学员正在空中上课,一朵、两朵,一共有三朵降落伞,彩条的,像花一样从高空盛开,又徐缓地飘落下来。像江雁没着没落的心事。江雁讶然了,在城西自己家的阳台上,也是看得见航校风景的,但那是一种远远的风景,不像眼前,距离是这样的近,近得连彩条的颜色都分得出来。

   她分不清哪种风景才是真实可信的。

   没有来由地,两行清泪从江雁的脸上挂了下来。那个拾荒的老妪,背着一袋收获正心满意足地从她身边走过。老妪有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她迷糊地打量了江雁一眼。

   江雁有些不自在起来,她把眼泪收了回去,快步走向了公交车站台。下午还要值预报班,她告诉自己得打起点精神。


   【二】

   这天晚上,江雁照例是失眠。

   江雁十岁时,老师布置写作文,《我的理想》,江雁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在哪里。这是当然的,一个小女孩,哪有眼力看到几十年后的自己?江雁最后写的是,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生。这个话题后来老被儿子天浩笑话,常常地江雁也就跟着笑了。

   江雁再长大些,终于有了两个理想,却也是不敢示人的。如果这也算是理想的话,她的理想是,长大了,要嫁一个比自己聪明的人。她还有一个理想,是来生要当一只天上飞的小鸟。

   江雁把这两个理想揣在心里,终于长大了。读了气象学院,分到气象台当了气象员。

   任飞翔是先于江雁到气象局的。

   任飞翔高中时拿过全国物理竞赛二等奖,偏科严重,没有考上大学。任飞翔也是有理想的。任飞翔的理想是开飞机。果然参军去了空军部队,却是个地勤机械师。复员后,他选择了气象局。听说气象局是要为军用机场服务的,在他看来,这个地级城市不会有比气象局更接近他昔日理想的单位了。在气象局业务是搞不了的,就专门搞维修,雷达、传真机、气压表、温度表一类的,坏了都是他的事。有一阵子,任飞翔很满足这份工作。

   任飞翔高高瘦瘦的,有着一双修长的手。好多次,单身职工一起聚餐,跳舞,打牌,或打球时,江雁总会被这双独特的手迷住,它灵巧、机敏、富有弹性,很有骨感。

   “你这双手啊,没去弹钢琴真的是很可惜。”多少次,江雁总是不由自主地赞叹。江雁话少,除了赞美这个不知道说些什么。而任飞翔却总是呵呵地笑道:“我这双手啊,弹钢琴是一种浪费,去造飞机才是物尽其用。”笑声里阳光遍地,照亮了江雁的心扉。

   有一次,食堂吃米粉肉。米粉肉真是好菜呀,几个单身男女吃得高兴,海阔天空地聊。

   “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答案五花八门的。欧洲好,我要当个欧洲人;航海好,我想当海员;有钱好,我要当个富翁;当人不好,我要当条深海里的鱼。当鱼?那太寂寞了,我宁愿当猪,吃喝不愁。呃,江雁你还没说呢?

   “我?我想当只飞鸟。”江雁有些不自信。她正小心地咬着一块米粉肉。

   当鸟?不错的想法,自由自在的。那任飞翔你呢?

   “当航天员。不过这辈子不行了,这辈子我真是想造一架飞机。自己的飞机。”

   是吗?这只能算个梦想了。大家呵呵一笑,不当一回事。

   就聊到了飞机。他们当中,除了任飞翔,还没有人坐过飞机,太贵了,谁坐得起啊。出差想坐,级别又不够。那一回任飞翔是这样说的:“人们都认为,飞机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只能不停地飞行,其实这是一个笨方法,这太耗油了。”

   有人就起哄说:“飞机不飞还叫飞机吗?”

   任飞翔不慌不忙地竖起一根筷子,另一根横在了其上:“可以这样飞啊。飞到一定高度后静止不动,等着地球自转把目的地转到静止线下方,再垂直降落就可以啦。”横着的筷子落了下来。

   “啊,能行吗?那停在空中干什么呢?”有人又问。

   “看鸟啊。”一直旁听的江雁激动不已地惊呼起来。她把饭盒敲响了三下。哈哈哈,她少见的热情呼啦啦地点着了大伙的笑声。那可真是浪漫啊,停在空中看鸟。哈哈哈。任飞翔,你开飞机停在空中,看鸟。哪只是江雁变的呢?你能认出来吗?

   任飞翔没有笑。任飞翔格外地看了江雁一眼,专注,用心,带着探究、问寻的意味,这是一个和平常完全不一样的江雁。想要造飞机的任飞翔应该娶什么人呢?从前他没细想过,今天他突然有了灵感,当然是一个愿意坐在飞机里看鸟的女人!

   江雁脸红了。他们恋爱了。造一架自己的飞机,成了他们的远大理想。憧憬和设想,使他们激动不安,平凡的日子因之而有了光芒。每每任飞翔说起梦来,江雁总是这样回答:

   “是。好的。这真好玩。我愿意。我不后悔。”

   江雁的妈不愿意,你是一个大学生呢。

   江雁妈从农村奋斗出来,好不容易当上了一个护士长。落下了一身不大不小不轻不重的毛病。男人不求上进,只晓得写些没用的诗句,多少年还在银行混不出一个名堂。她不能让女儿走自己的路,嫁给一个只会异想天开的人。自己造飞机?痴人说梦,简直就不知天高地厚,比写诗还叫人不能忍受。做人一方面应该怀着远大目标,另一方面又该脚踏实地去拼搏。你不会打算碌碌无为过一生吧?

 江雁不吭声。不吭声更让人急。但从小女儿就是这样,所以江雁妈也拿她没办法。

   江雁怎么没有远大目标?江雁怎么会碌碌无为?在江雁看来,那些不想造飞机的人才是庸庸碌碌,叫人不能忍受。如果人人都去拼搏,都去“碌碌有为”的话,这世界肯定不会有意思。肯定不会好玩。

   幸亏任飞翔不一样。任飞翔是与众不同的,任飞翔是会带她起飞的。像蝴蝶一样地飞。轻逸地飞。无拘无束地飞。这样的人,一百万、一千万分之一的概率才遇得上,江雁怎么能不为他着迷呢?

   洞房花烛夜,任飞翔激动得语无伦次地说出一个白日大梦:

   “等着吧,这一生我一定要造一架飞机来报答你。”

   造飞机要很多钱,具体要多少钱不知道,反正是很多。江雁和任飞翔没有钱。有梦想没有钱是很痛苦的。那时江雁们做梦都想天上能掉下一坨金子来。

   江雁有个姑姑,走日本时从长沙走丢了,不知怎么被人带去了美国。姑姑平时和他们有联系,比如寄一些糖果什么的。逢年过节也会寄上一两百美元。姑姑的钱,主要是寄给奶奶以作赡养。江雁当然不便和奶奶要,估计远远达不到造飞机的量。再说奶奶远在南昌。江雁背着奶奶和父亲,给姑姑写了一封信,告诉她自己结婚了,男孩子是个帅气又有远大抱负的人。江雁小心翼翼地,希望姑姑能给点钱支持飞翔造飞机……姑姑没有回信。但姑姑给江雁父亲打电话时却问:

   “江雁两口子,是不是疯了?”

   父亲哈哈大笑:“没有,他们没有疯。”

   爱写诗的父亲才不会说女儿女婿是疯子呢。相反,他一反起先对任飞翔退伍兵身份的不满,从此对任飞翔刮目相看。直到江雁离婚,父亲还是一直嗔怪女儿,俗,俗不可耐。看人要看本质。

   父亲给了江雁他们一万块钱。去,炒股去。股市遍地是金子。不信你们炒不到造飞机的钱。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也就是十几年前吧,股市果真遍地是金子,一夜暴富的故事到处在传诵。任飞翔当然还没走运到一夜暴富,但几年做下来,嗨,还真发了。任飞翔的故事从此开始流传,先是气象局,后是整座小城。

   有钱了,股就不再炒了。任飞翔,这个做梦都想飞起来的人,着手造飞机了。不出几年,任飞翔单枪匹马造飞机的故事,替代了他炒股发家的故事。这是一个注定要不断地写下故事的人。可惜的是,后一个故事出格太多,出格到人们都没有办法理解了。啊,这个人疯了吧?自己造飞机?

   江雁家住顶楼,视野极好。近处,是婆裟的绿树,低矮的民居,碧绿的稻田。远处,是航校的训练场,开阔无垠,一眼望到天边。在他们看来,拥有那样一块广阔的,可以用来做梦的空间,是幸福得要死的事情。

   他们真的很幸福。只要有闲,他们就会站在阳台上,把眼光放到老远。家门口的墙壁上,有几个梯架,钢丝弯的,这里通往楼顶平台。心情好时,他们会从这里爬上去,并肩站在苍穹下,把城市尽收眼底,任思绪去到遥远的地方。捉也捉不回来。

   一个月白风清的秋夜,儿子睡着了。发了财的任飞翔把江雁带上了楼顶。月光如蚕,带来天外的气息,惹人遐想非非。

   任飞翔沐浴在月光下。江雁沐浴在月光下。

   房舍、绿树、田野、远山,大地上一切的一切,都沐浴在月光下。

   任飞翔放倒了江雁,温柔、礼性、情意绵长,带有仪典的意味。月光、爱意、憧憬、梦想。接纳和进入,在这个夜晚显得神圣而庄严。

   任飞翔:“你听到了月光流动的声音么?”

   江雁软软呢喃:“听到了。”

   任飞翔:“你能形容出来么?”

   江雁继续呢喃:“我试试。我想我描述得不会准确。是露珠在莲叶上滑动的声音么?是鱼儿在山溪里游走的声音么?是落花在泥土里哭泣的声音么?还是别的什么声音呢?”

   礼仪结束。世界依然没有醒来。月光温柔落地,梦想袅袅升起。任飞翔宣布,明天开始,要造飞机了。

   江雁揉揉眼睛,她看到了,夜空中有匹天马在飞。不,是两匹。原来人用梦意也可以营造出一个新世界,这真好!

   还是睡不着,江雁开始数羊。夜晚到底是过去了。江雁起床时头昏沉沉的,脸色很难看。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有十来天,慢慢地又好了起来。


   【三】

   有一天,新调任的局长周全把江雁喊到了办公室。

   局里要搞竞聘上岗了。江雁没有副高,预报中心主任的位置很难保住。江雁说没关系,我不会在意,谁有条件谁上吧。周全是江雁的同班同学,人家早就是正高了。周全语气放亲切来,他叹口气,话里有些埋怨,这么多年你怎么连副高也不搞一个?这下我真是很为难了。

   江雁淡淡一笑,眼睛盯着周全桌上的文竹,不说话。那文竹蓬勃浓绿,像一朵好看的云。周全的心思她明白,周全年轻时就有意于她的,但终究是错过了。当年大学里谈恋爱是很严重的事情,周全不会去越雷池的。他以为是错过了,江雁却不这么想。周全大学时是团委书记,在别人眼里的成熟稳重,在江雁那里却看作是城府,捉摸不定,一眼望不到底。本能地,单纯的江雁和他拉开了距离。阳光、清澈、聪明、大男孩,这才是年轻的她所欣赏的。

   江雁从来就没给过周全机会。周全来了以后,远远地,江雁打量着这位昔日的老同学,印象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只是江雁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个。

   江雁的沉默让周全有些为难。和学生时代一样,她依然是个话少的女人。他摊开一个文件夹来,点了一支烟,问:“你真的想好了?”

   江雁想了想,答:“嗯,就这样吧。”

   江雁没报名参加竞聘。让局里好一片议论。王丽华有些不平,你怎么能拱手相让,在预报中心你的业务水平是最高的。还说是同学。一年要少两、三千块钱呢。

   又是钱,能不能不谈钱?

   江雁有过钱,后来钱变成了飞机,飞机没飞起来,家却飞走了。离婚多年,江雁还是不吸取教训。她总有一个愿望,想有机会和人谈一谈别的东西,虚的东西,和实用无关的东西,这种话题总是在她心里蠢蠢欲动,但她没有机会。她的机会都给任飞翔了,或者应该反过来说,只有任飞翔能给她这种机会。

   要不要给任飞翔一个电话?有那么一下,江雁动了心思。

   但是不,她不会让自己去打这个电话。现在她和任飞翔惟一能说的,就是儿子天浩。你来了?我来了。你请坐吧,天浩马上就好。他最近学习怎么样?前次测验还行,班上第二十吧。哦,要能再进五名就好了。我也是这么想的。他身体还好吧?嗯,不怎么生病了。天浩,爸爸来接你了。……再见。再见。

   以上这些,就是江雁和任飞翔的现在。

   这是一个黄昏,斜阳从楼道西面的窗格里射进来,在大理石地面上画上了金格子,一格一格的,稻草黄的金格子,看在眼里有些暖暖的。随后心里也有了暖意。太阳画的金格子,一会儿就会被太阳收走。王丽华没看到这个。她只看到江雁弃权落聘了。很可惜,美好的东西总是不加在意就要没了。江雁表情平静,她在想自己该去做一些别的事情。她说,“我想找个机会,去看看太阳落山。很久没看过了呢。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王丽华有些吃惊:“啊,要看也是看日出啊,怎么想起看日落了?”

   下班时,周全打电话来,说有事要谈,要约她喝咖啡。会有什么事呢?江雁有些迟疑,周全说:“你就别清高了,给老同学一点面子吧。”简直就是命令。下班,并不回宿舍,那个没有烟火气的家。离婚后她和天浩就一直回娘家吃饭了。好在不算远,拐过两个街口就到了。

   江雁出了院子,先到超市。母亲交待了:要买些零用回去。镇江香醋;黄豆,明早要磨豆浆,先买两斤;小磨麻油,一定要高峰牌的,本地产的,正宗,香;还有宝宝吃的伊利盒装奶,要注意看包装日期。记住,别忘了。

   宝宝三岁了,是妹妹的小孩,江雁妈被她拖累得很难出门。

   在母亲家吃过晚饭,江雁匆匆地收拾自己,说:“妈妈,天浩今晚就在家住吧,我有事。”江雁的诗人爸爸在电脑上玩一种扑克游戏,炸弹,正炸得昏天黑地的。一个老小孩。江雁妈斜倚在卫生间门上,宝宝牵着她的衣角,绕着她在转圈子。江雁妈看女儿摆弄着脸霜,口红,眉笔。又一一放进随身的坤包里。最后把头发拢成一束,简单地束在脑后。端庄,安静,娴雅,一个好女人的模样。这样一个好女人,怎么就找不到一个好夫君呢。

   “唉,你什么时候才能有个归宿呀?”江雁妈把一口气叹得很重,让人听了有些惜惶。

   “你别把条件定得太高了。差不多就可以,都快四十了,要量力而行。”江雁妈是真着急。早些年要是听我的话,找个踏实点的,哪会落得这样下场。造飞机,飞机没造成,家倒是散了。还有你那个不听话的妹妹,一个人在外也没个家。

   江雁妈操心得不得了,她怎么能不操心呢?两个这样的女儿。

   八点过五分,江雁赶到了。周全早在咖啡馆一个僻静的角落候着。周全到此地已经半年了,这是他们第一次私下接触。周全说的却不是竞聘的事,只字不提。

   与世无争,这从来都是江雁的性情,这周全都知道。打年轻时就知道。没有人可以改变,周全不可以改变,星星和月亮也不可能改变。

   改变了的是周全,现在的周全与当年已不可同日而语了。与在学校时的上进、稳重、小心不一样,现在的周全,风流倜傥,举手投足都充满了优雅自信。只要愿意,他大体可以掌控多数事情了。可以让事情发生,也可以让事情不发生。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多半都这样看待自己,周全也不例外。大学时他该说的没说,多少是人生的一个遗憾。不过现在他还是不想说。时机还没到。

   也不叙旧。叙旧是一件消耗精力的活。

   他说的是另一件事。

   “物价局是不是有个姓杨的科长?高高大大的那个,前几天他找我来了。说是和你在处对象,而你有些犹豫,他希望我能帮个忙。他希望组织能帮个忙。他说他对你很满意。”

   天哪,现在还有希望组织帮忙的人。周全说完心里打了一个问号,自己都对这话有些不相信。

   “就为这事啊?”江雁有些惊诧,情绪隐约地失落了几分。“你认识他?”

   “不认识,但我代表组织。幸亏他找的我,不然找到别人可不太合适。”周全笑笑。

   “可是,他怎么有资格这样做?”江雁有些生气了,杨志刚真可笑。

   “应该也可以原谅吧。喜欢一个人,就去行动,这也说得过去。男人嘛,当然要主动进攻。”

   “那也不应该是这样。都什么时代了?!再说了,我根本对他没想法。”

   “怎么说呢,他这种行为逻辑是有些过时了,不过换一个角度想,也证明了这种人的传统守旧,也许是靠得住的。”周全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解释。底气有些不足了。

   江雁叹口气,应道:“算了,不谈这个人,谈点别的吧”。

   “啊,那就谈点别的,”周全响应着,“江雁啊,其实我对你的事情只是道听途说,不清楚你离婚的真正原因。不过,任飞翔那种活法我倒是蛮欣赏的,安舒自在的,为梦想活,这天下男人有几个做得到啊。我们这些人啊,都是活给别人看的。”

   “是啊,这天下女人,又有几个肯嫁一个异想天开要自己造飞机的人呢?”江雁解嘲地笑了。

   江雁放弃竞聘,新人顶替了她的位置。按规定她只能留在原地当一般预报员。然而新人有想法,新人毕竟资历和业务水平都弱一些,他有顾虑。这正中周全下怀,虽然他知道新人是多虑了。

   江雁被安排去气象服务中心,气象广告部的主任,只相当于股级。这样从科级到股级别人也不会太有意见。江雁说自己不合适。周全说:“我知道,不过没关系,我会给你安排三个得力的人员。再说我会帮你的。你还是先去吧,有机会我再挪动你。”

   气象服务做得好提成就多,收入比业务人员强,周全是想在这个方面平衡她。他还是不了解老同学江雁,但江雁还是去了。得和失,在她早已都是无所谓的。安宁就好,她对自己说。

   上班没几天,碰上物价检查。

   检查人员拿着他们的报表和收费价格表翻来复去地问,问得江雁烦。周全听了汇报说可能要请他们头头吃个饭,给点小意思。立马拿起电话就请了。接来的却是杨志刚。江雁傻了,杨志刚也楞了一下。周全反应快,说都是老朋友了啊,快坐快坐啊。

   江雁落坐在周全身边,轻声说了句“讨厌”。

   有周全在场,杨志刚倒也不像上次和江雁在一起时的紧张。毕竟今天是公事,是别人有求于他。当然,他也有求于人。气氛友好,场面活泼。

   杨科长很高兴,放心放心,只要不过线,尺度还是由我们来把握。

   事情办好了。江雁却不开心。我很累,我应酬不来。还是上预报班好,单纯。周全哈哈地笑,慢慢你就习惯了。周全说:“杨志刚这个人我盯了他半天,应该说台面上是还不错的一个人。”

   江雁有些烦:“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啊?你瞎操心。”


   【四】

   任飞翔妈妈张玉莲又来找江雁了。带来了几个蜜柚,一袋新出的花生。都是自己种的。累什么呀,不累,知道街上都有买,可自己家种的就是不一样。让你和我孙子尝个新呢。

  这个华侨农场的下岗女工,只要进城就忘不了来看媳妇和孙子。她只认他们。

   张玉莲不简单,她是个高中毕业生,不仅在文革期间敢坚定地嫁给一个有通敌嫌疑的华侨,还坚定地爱好文学。几年前她居然买了一套《巴金随想录手稿珍藏本》,500块呢。五十岁时还自费出了一本散文集。这样的女人,生出任飞翔那样的儿子就不奇怪了。可惜华侨去世得早。

   张玉莲长相清瘦,眼神干净。农活做多了,肤色肯定不好。六十出头的人,头发倒是乌黑而一丝不乱的,编了一个齐腰的大辫子。腰杆挺得笔直。形象有些陈旧,但很有尊严。

   江雁很尊重婆婆。当农妇不是她的错。爱好文学也不是她的错,幸亏有文学。

   最初几年每回跟任飞翔到华侨农场,张玉莲总是尽可能地从野地里采来野花,把任家打扮得像鲜花盛开的岛屿。张玉莲用野花来迎接儿子和儿媳。到了深秋,实在没有野花可采了,也没关系,丘陵地上到处芦花盛开。肥肥软软的,斜插在瓶子里,像一首首宋词小令,轻暖、清忧,有着洁净的诗意。

   从前每每看到这些,江雁就忍不住把母亲和张玉莲比,记忆中母亲真是太忙了,她哪里又挤得出时间来打扮日子。

   为什么张玉莲不是自己的母亲呢?江雁真是有过惋惜。

   张玉莲也喜欢江雁。江雁想当小鸟的理想她有共鸣。不过她告诉江雁自己想做深山小溪里的一尾鱼。

   每次来,她总是建议江雁和任飞翔复婚。她说我们一家都不喜欢那个女人,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像只蝴蝶一样的,一点也不端庄。又不把我们一家人放眼里。婚又不肯结,搞什么同居。有什么了不得呀,看她写的狗屁文章,还不如我的好呢。张玉莲愤愤不平地说。

   江雁就微笑着附合,“就是”。张玉莲的书她有一本,那些写农村的细微处,一般的作家还真比不了。

   张玉莲这回来又提起复婚的事了。江雁答复得也很坚决:“难呢,有些事,覆水难收啊”。张玉莲着急了,这世上的男女就你们最合适,你们自己看不出来吗?江雁笑着摇摇头。

   上班时,江雁告诉了王丽华张玉莲的想法。王丽华要江雁别理她:“别信她的,她都是为自己儿子好。搞文学的人就是喜欢夸张。最合适?合适还会分手。你不回头,前面是海阔天空。你一回头,后路只有一条死胡同。”

   王丽华夸张地比划着,江雁笑咪咪地看着她。王丽华问:“你怎么情绪这么好呀?”“我就是这么好呀,”江雁愉快地答。

   复婚,可能吗?江雁暗暗地问自己。旋即一片空茫。

   这样深秋就已过去了,然后是冬天。日子一天天冷了下来。有几天还下了一些雪粒子。盼下雪,雪却始终没落下来。昼短夜长的,单身的人们免不了生出寂寞。一个多月前任飞翔母亲张玉莲的复婚提议,把江雁平静的心湖轻轻的搅了一下,很快又静下去。任飞翔每回来接天浩,一点暗示性的词语都没有。有一回在商厦里,江雁甚至看到任飞翔和那女人在一块的样子,那女人小鸟依人的模样,让江雁的心隐隐地疼。

   冬天来了,江雁的心也冷了。只是在办公楼偶尔看到周全时,会生出一丝丝愉悦。周全总是把自己打扮得利索干净,看上去很舒服。

   杨志刚时不时会打几个电话给她,起初是上班时间打,后来变成了夜晚。“江主任,是我。杨志刚。近来工作不忙吧,身体还好吧,孩子还听话吧,生活上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没什么事,就问候你一声好,早点休息。”

   就说些这个。

   起先江雁的态度有些生硬,慢慢地竟也软了下来,会主动找话说了。发现自己不排斥杨志刚了,江雁有些吃惊。这是怎么回事呢?

   春节快到了,王丽华要跟江雁介绍对象了。是自己的哥哥,远在澳大利亚悉尼中国银行,当电脑工程师。王丽华那个外国嫂子,五年前就不要她哥哥了,把孩子带走了。哥哥说还是回国找一个可靠。女强人不要,小鸟依人也不要,要求蛮高的,要有东方女性的气质。王丽华讲:“我想来想去,觉得就你最合适。人过年就要回来了,你见是不见?”

   江雁摆摆手:“得了吧,别拿我开心,怎么可能呢,将来生活怎么办?”

   “当然是你过去呀,天上掉下一个出国的机会,你还不抓紧些?”王丽华大呼小叫的,吓得江雁赶紧起身,关上办公室的门。

   王丽华家在福建。大年初六王丽华同哥哥果真赶了过来。兄妹俩请江雁吃饭,是在市内惟一的一家四星级宾馆。江雁带了妹妹去。妹妹从南昌回来,也在家过年。

   王丽华哥哥对江雁果然一见钟情。江雁对他的形象也很接受。中等个,很清爽的一个人,最要紧的是他的气息,很特别,明朗、干净、洗练、淡定、朴素、简单,说不清楚,反正是国内男人身上很少见到的。王丽华哥哥说话声音不大,但吐字从容、清楚、稳当,听起来很舒服。笑容也纯净,笑容就是笑容,不用去猜解什么特别的含义。喜欢旅游,说地球上几乎每个角落都去过。法国南部的美食。北欧天堂般的自然环境。太平洋上的神奇小岛。

   就是这个原因,见多识广,一个人站的境界就不一样了。特包容,于是就显出了教养。

   回家后,江雁不让妹妹和父母说。整个春节,妹妹果然没提,只是回去上班时,私下里提醒姐姐不要错过机会。但同时她又提醒江雁,当心,这可能是任飞翔的克隆版。

   江雁答应王丽华,可以接触一下。

   江雁和王丽华哥哥时不时就在网上见面了。谈经历,谈旅游,谈运动,谈最近看了什么书。谈得最多的是电影。法国新浪潮,意大利文艺片,好莱坞大片,伊朗片子,王家卫,当然也有国内的年轻导演,贾樟柯,王小帅。然后王丽华哥哥把自己的博客地址给了江雁,江雁进去一看,是大把的影评。和国内纸媒上看到的不一样,写法有些怪,总是从电影就说到了天南海北。但真的很好读。耳目一新。江雁说你应该结集出版。王丽华哥哥说,费那劲干嘛,享受写作时的乐趣是最重要的。

   江雁的生活满了起来。她没曾想过真的可以碰上一个人,可以和她谈些虚的、不实用的话题。

   她想证明任飞翔不是惟一的。

   春天慢慢地就来了。一个人站在阳台上放眼望去,宽广的视野里有了绿色。天气好的时候,航校的训练又开始了。风暖了起来,人的身体里有些东西在生长。有一段时间,江雁看起来精神很好,连周全都私下问她是不是真的恋爱了。

   江雁脸色微红:“没有”。答完心里有些忐忑,因为她不知道这种状态算什么。

   到目前为止,她和王丽华哥哥交谈的内容,仅限于形而上的东西,双方都好像满意这种局面,谁也没有把话题深入一下,或者改变一下。他们好像都忘了,双方相识的初衷是什么。但是他们的确很快乐。

   春天来了。杨志刚开始试着约江雁出游。你看天气这么好,我们去郊游吧。把孩子也带上可不可以?我新买了一个数码机,顺便也可以拍些相片。不要小看我的照相技术,在部队政治处搞宣传时,拿过全军摄影奖的。

   杨志刚现在对江雁说话已经像个熟人了。他在试着往朋友的方向努力。他不会放弃江雁的。从前的老婆是别人介绍的,这是他平生第一次为一个女人动心。是男人都应该喜欢江雁这样的女人。

   可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江雁的日子里,从来就没想过会为杨志刚留点缝隙。于是,江雁温和地答:“恐怕不行,现在工作正忙呢,今年的任务指标又加码了。”

   王丽华有些着急了。一天下班时她拉住江雁问进展怎么样了?

   江雁茫然地问:“什么进展?”

   “和我哥那事呀。”

   “嗨,你急什么呀,挺好的呀。”江雁稳笃笃地答。

   “你不急。我哥也不急。你不知道,我哥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他当然不会和你提结婚的事。我猜都不用猜,你们谈的除了旅游就是电影,他就好这两个。”

   “旅游和电影,这两样都蛮好的。他活得比我们有意思呢。”江雁由衷地说。她站起来,捶了捶腰,例假弄得她很不舒服。从前没这么厉害的。

   夜晚十点多,江雁突然小腹痛。经血大喷,在卫生巾根本无法止血后,她想到了求助。天浩吓坏了,要给任飞翔打电话。江雁没阻止,这种事,能找谁呢?父母年纪大了。

   任飞翔手机不在服务区。

   而杨志刚的电话恰巧打了进来。他是要和江雁说个广告客户的事。

   医生说江雁的情况非常危险,再晚个二十分钟,命都要没了。住了几天院,查来查去查不出所以然。五天后,血止住了。一切恢复正常。医生的解释是,这可能是一种身体预警信号,回去后一定要好生调养。

   局长周全带着工会的人来看望她,一束鲜艳欲滴的花,一个果篮,一个信封,里面装有一百块钱。周全眼里止不住露出些心疼的意味,却很快掩饰住了。周全的一丝心疼江雁倒是读懂了,病中的人,总是要敏感些。

   江雁心里有了一丝温暖。

   杨志刚几乎每天都来看她。他总是带着各种补血品殷勤地出现在病房。今天怎么样,好些了吧?昨晚休息得还好吧?这回你身体亏大了,一定要多吃点补血的东西。

   江雁看到他来感受就变得复杂,有些不好意思,有些不耐烦,有些羞恼,又有些过意不去。道谢的话已经说过了,再见时就不知该说什么。

   杨志刚把江雁妈感动了,她问女儿这人是谁?江雁不愿细说。说什么呢?说是一个想让我嫁给他的人?

   江雁妈说:“这人看起来蛮体贴人的,实在。人也长得气派。你应该加以考虑。女人过日子,还真的图风花雪月呀?”

   江雁出院了,拒绝了母亲要她住回家里以便照顾的请求,回了气象局自己的家。又不是什么大病,她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任飞翔来探望她。提了很多补品。没有鲜花。江雁从心里希望是一束鲜花。但是任飞翔心里难,江雁不是自己的女人了,她只是天浩的妈妈。他怕鲜花的气息让自己心乱。

   我外出了,才回来。现在才知道。任飞翔不安地解释着。

   天浩倒来一杯水,让爸爸坐下。“好儿子!”任飞翔摸摸天浩的头。天浩快活地笑了:“爸爸你陪妈妈说说话,好好交流交流。”又自己进房写作业了。

   江雁因为疲累,躺在沙发上休息,身上盖着薄被子,电视顾自开着。她挣扎着起来,任飞翔不让。江雁瘦得很厉害,脸色黄渣渣的。人来晚了,江雁有些暗怨,想着那样一个尴尬的晚上,在身边的怎么也不该是杨志刚啊。任飞翔坐在一边给江雁削苹果,一下一下的。也不说话。任飞翔表情复杂,怜爱、疼惜、悔疚、歉意,应有尽有。任飞翔离婚后就像换了一个人,他越来越不说话了。一个很阳光的人,从此深沉了许多。

   江雁看着他,任飞翔削苹果的技术很好,从头到尾不会断,因为手巧。七年来,任飞翔是第一次离自己这么近,第一次给自己削苹果。任飞翔的体息已经变得稀薄而遥远。江雁想都不愿想他身上会有另外一个女人的气息。那么江雁自己呢,她弄丢了一份爱情,现在又起身在寻找新的爱情。问题是这样的努力是否真的会有什么意义?江雁找不到答案。

   苹果削好了。任飞翔下意识地用刀子旋出一小块,往江雁嘴里送。江雁毫无意识地吞下了几块。

   时光一下回到了从前。

   然而江雁很快就活回来了。手机响了,又是杨志刚的。江雁不接。

   突然,她扯过被子,把头缩进去,嚎啕大哭起来。她该不该问问任飞翔,她到底要拿杨志刚怎么办?

   她怎么问得出口!

   她记得的,那个惊恐慌乱、血流喷涌的夜晚,是杨志刚把自己抱下楼的,他甚至还翻动了她家的衣橱,找出内裤帮自己换过。天哪,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为这个,出院后她一直又羞又悔,闷闷不乐。杨志刚的电话她也不接了。

   这欠下人家的,可怎么去还?

   任飞翔来了,她终于可以一哭了事。请问,江雁还可以向谁哭去呢?江雁早就想哭了,她哭了个断气回肠。

   在小房间写作业的天浩吃惊地跑了过来:“爸爸,你把妈妈弄哭了,你这就不够绅士了——”

   任飞翔呆住了,他放下苹果和刀子,想抱抱江雁,手伸到被子上空又停住了。他把手收了回来。江雁还在大声地哭,呜呜啦啦的,像个小孩子。任飞翔心疼死了,他下定决心,他俯下身去,轻轻抱住了江雁,两滴硕大的眼泪掉在江雁脸上:“对不起。我真的对不起。”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江雁平静了下来。头很疼,她需要好好睡一睡。

   “天浩,你也睡觉去。”

   任飞翔守了她很久才离去。任飞翔的背影心事重重。

   第二天,江雁醒来,记起了夜里发生的事,她提醒自己,任飞翔已经是别人的男人,她不可以再次任性。没有下一次。

       【待续】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