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瓜子,是葵瓜子,跟西瓜子南瓜子无关。

  因为嗑瓜子,我的门牙正中那颗已经现出一个小缺,浅浅的。对于爱美的女人来说,这个小缺足够约束我继续肆无忌惮地嗑下去。至少,得收敛收敛吧?

  人们背后把这种牙叫瓜子牙。每次在聚会中,和一群人热烈地围剿葵瓜子时,我都要偷闲看看人家的门牙是不是也缺了这么个口,为的是,证明这个世界上馋嘴的不只我一个人嘛,又或者是,从葵瓜子粉丝队伍的庞大中找些心安理得的慰藉。

  梁实秋散文记载,有葵瓜子高手练就一手绝技,将瓜子丢入口中,无须手的配合,左边进右边出,源源不断,运之如飞。壳、肉完整,各归其所,整个流程行云流水,让人眼花缭乱。这个本事我苦练多年,然天不赋异秉,终未成功。我身边有此绝技者亦为零。如今我嗑瓜子,和绝大多数人一样,手捏瓜子胖大的一端,将尖头一端放入两颗门牙间,轻轻一嗑,开了,圆实的瓜肉熟练地滚入口中,舌头一卷,一嚼,真惬意,唇齿皆香,竟觉世间没有比这更好吃的零嘴,惆怅之心即刻烟消云散——看来没有绝技,并不影响我们作为平凡人嗑瓜子的乐趣。

  话说回来,我虽然非天才,却在大学时寝室内发起的嗑瓜子比赛中屡屡胜出,荣登冠军宝座。那个场面可谓激烈:几个女生簇头围着一大袋瓜子而坐,一声开始,各自闷声不响嗑将起来,只听室内一片瓜子破壳声,偶尔有人打趣或者说笑几声,却因没人响应而偃旗息鼓,每个人都在埋头苦干,扩大战果。外头敲门的男生大声喊:“你们在里边干什么?”没人搭理他,过一会他高声叫起来:“不得了,这个寝室进了一大群老鼠。”我们憋不住,哈哈大笑得几乎岔气。

  结果不言而喻,我面前的瓜子壳堆体积最大,这自然是实至名归的结果——儿时,我有那么一段岁月住在外婆家,最神往的就是门背后两个半人高的大桶,里头装的全是炒香了的葵瓜子和花生。我每次都把自己的两个裤兜塞得满满的再出门,上午一次,下午一次,一边和小朋友玩一边吃得满嘴留香——估计基础就是这么打下的。

  外婆和舅母炒瓜子时,几乎不遗余力。舅舅差人扛回来的瓜子一麻袋一麻袋,外婆专门弄了一口大铁锅,一个比我还高的大锅铲。舅妈负责翻炒,外婆负责柴火,我和表弟妹们负责试味,配合相得益彰。小姨妈为此唠叨过几回:什么年代了,还用柴火,脏,累。可外婆不理她,坚持柴火炒,舅母性格温顺,全听外婆的。我们嗑着柴火瓜子,手指和嘴巴从早到晚黑糊糊的。

  左邻右舍闻到香味,陆续过来了,抓一把瓜子,喝一碗茶,屁股沾上凳子,就不肯走了。那时,外婆家客人最多,几乎白天黑夜地没断过,有些是来嗑瓜子的,有些是来扯淡的,更有一些是一边嗑瓜子一边来看电视的。我也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他们当中,听他们吹牛侃大山。

  大学里吃的瓜子,都是五香瓜子,非外婆家的原味。卖瓜子的老婆婆,也不是自己炒。她从某个作坊里进货,然后再提到我们宿舍区来卖。那时,我们最盼望的就是一天中黄昏的那段时间,吃完晚饭,晚自习还没开始,几个女生卧在床头看书或者闲聊,一个声音从走廊那一头颤巍巍响起:“瓜子咧——瓜子咧——”苍老、悠长,充满温暖的诱惑。这时,我们中的一个,离门近的,会立刻跑到门口去:“喂,瓜子。”老婆婆不一会就出现在寝室门口,挎着个大竹篮,篮子里有瓜子,也有一根一根的爆米花,白色的。我们大部分时候只买瓜子。老婆婆从篮子里掂起一杆称,抓一大把瓜子放进小铁盘,问,够了吗?歪在上铺的女生有时会说再加一点或者再减一点,老婆婆把瓜子称好,用纸包好,送到女生的床头,再接过几张纸币,心满意足地离去。有的傍晚,老婆婆没来,大家就会念叨,瓜子怎么还没来呀?走到门口去看看,走廊近头,除了来往进出的同学,没有老婆婆身影,大家就会猜测,是不是天气不好,是不是老婆婆病了?

  老婆婆是干什么的,有没有儿女,为什么这么老了还拖着缓慢的脚步来校园卖瓜子,如今我已经不记得,也许我们也问过,关心过,老婆婆也告诉过我们,但是很遗憾,我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想起那段岁月,心窝里是暖的。温暖的寝室,温暖的、慈善的老婆婆的脸。

  老婆婆卖的瓜子和外婆炒的并不一样,前者五香后者原味,但那时的我嗑得津津有味。大学毕业后,我突然厌倦了五香瓜子,回归到对原味瓜子的痴好。想必是大学时嗑得太多,五香的味道把我给吃伤了。

  现在要买到原味的瓜子也不难,却怎么吃也没记忆中儿时吃到的那种勾魂的香味。也许是现在流行机器炒,熟是熟了,却不香,火候难得控制。没人敢久炒,要是糊了,那可是一大桶,精明的卖家,谁肯承担这样的风险?

  对葵瓜子口味的挑剔和现实的无奈,也曾使得我想过转移口味,专心致志培养过自己对开心果、腰果、松子等贵族得多的零食的兴趣爱好,也的确被那些坚果迷上过。但是很奇怪,它们中的每一样,持续吃了一段时间以后我就会腻,到最后剩下的,依旧是价格最低廉的葵瓜子。

  某一日,在长沙城的一条小街巷里见人支了一口大锅在炒葵瓜子,欣喜若狂,一次买回来5斤,用大铁皮桶装了,解了好几个星期的嘴谗。铁锅炒的瓜子,沾了铁灰,不一会就把手指弄得黑黑的,甚至手指甲里都进了灰尘,对于如今习惯了一尘不染的我来说,又是一种折磨。于是我喜欢一边嗑瓜子,一边放一块湿的毛巾在旁,嗑一会就歇歇,擦干净手,歇一会又接着嗑。

  有时晚上一个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上网,竟然不觉得寂寞。那一粒粒的瓜子,充实的原来不仅是我的胃口,还有那大把的时间。

  可惜的是,随着城市道路的改造,拆迁如火如荼,那个小巷和巷子里炒瓜子的湘乡人,早已不知何处。湘乡人依旧有,开着一家一家的炒货店。大锅不见了,清一色的大机器炒。瓜子的价格也早已从当初的4块5块一斤涨到了8元10元,甚至还有些15元一斤,美其名曰:新疆种子瓜子。仔细一看,个大,色黑,于是就买这个。店铺的墙壁上贴着大海报,细数瓜子的营养价值,不外乎是各种维生素和微量元素,竟然对心脏和高血压有辅助治疗的作用,不免大吃一惊。

  为了自己这个不可多得的屡屡不厌的爱好,为了那颗老瓜子牙不再缺口下去,我逐渐培养了另一颗门牙来担当此繁重的任务。起先,那颗牙齿不配合,总是咬不住瓜子,一嗑,瓜子就滑到了一边。经过好几个月坚持不懈的努力磨合,终于就范,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昨日拿镜子一照,发现这牙亦有了缺口的迹象,这可怎么办呢?两颗门牙,再无后备队员了呀,真叫人发愁。现成的瓜子肉一包一包的也有得买,可吃起来就是没那个味道。细细寻思,瓜子的诱惑,也许不独是它的肉,而是那个剥壳的过程——好不容易得到的,总比现成的多些乐趣。

  吃遍这座城市里所有有名气的瓜子,还是怀念儿时在外婆家吃的和大学时老婆婆送到寝室里来的,那种记忆深处的香,是永远不肯回来的香,是依依不舍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