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心里有一条河,日日夜夜唱着一首歌。

我管我家的阳台叫望乡台,阳台下的大街就像家乡的那条川流不息的大运河,街上东奔西跑的车辆,就像河上穿梭往来的行船……

望乡,望乡、遥望故乡,那是一个很久远的夙愿吗?我多少次走到望乡台拜会您的灵魂,我多少次在望乡台看您在《荆釵小记》里描写的那条川流不息的大运河、我曾多少次夜晚遥望自己的家乡,我也曾多少次在望乡台上抒发自己的思乡情怀。

思乡是中国人的一个永恒的话题,从古至今,无论男女,家是他们永久的港湾,思乡是他们不老的情结。

是故乡,唤起了人们心灵深处最美好的回忆、在对故乡的的思念中,又仿佛回到了那单纯无邪的童年时代、回到了母亲的怀抱、身心的创伤得到了暂时的平复、精神的空虚得到了刹那的充实,故乡成了人们终极的归宿地。

您是心怀故乡的赤子,您的笔下流淌着心中的故事,您的文章始终描写的是故乡的黑土地上生活着的您的乡亲父老、大运河畔两岸绮丽的风光和传统的大运河文化。

哦!灵魂的渴望,真情的使然,果然,您从望乡台上走下来了,您从大运河畔的儒林村走来了,沿着大运河畔的清流走来了,坐着自己豪华独享的专车走来了,带着一身泥土的芬芳,一身的正气的爽朗、一腔热血满怀热忱来了。

 您带着病痛的身体来到我们中间,您乘坐独享的专车(轮椅)在我们中间旋转,旋转着您的生命,旋转着您的岁月,旋转着您不朽的篇章;分享着您的欢乐;挥洒着您的激情、热情洋溢在您清瘦苍白的脸上。

常常,我脑海里的画面中时时闪现出那条川流不息的大运河,那清润润的河水滋养了您激情的生命;那黑油油的泥土给了您灵性的高傲和不揭的灵感。我多想从那流淌着您深情,火热情感的字里行间寻觅您的身影和足迹;

我常常想,大运河和黑土地怎样塑造了您人格的风范,您又如何用心灵讴歌养育自己的家乡,那黑土地和那条川流不息的大运河。您知道了我们的心愿,终于来了,来到了我们中间,就这样,有了一个十分珍贵的机会让我们慢慢地靠近您、了解您。

大运河畔的通州(过去北京的通县),有一个叫儒林的村子,儒林村三分之一是终年积雪似的沙滩;三分之一是白花花盐碱地;三分之一是一片浅水洼子。您就出生在这里。

被大脚李二说是文曲星书童的您,不满六岁就到邻村上学,天资聪慧的您学习成绩一直在全班领先,每学期都是“三连冠”。这难免让您沾沾自喜,傲视同学。爱惜您的老师,不出三天,必定找个理由打您一顿,把您的趾高气扬打的一干二净。小学毕业升初中,几千名考生中您夺得第一名。

13岁发表处女作,微型小说《邰宝林变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便一发不可收拾,才华是掩饰不住的,如雨后春笋迅速成长。

16岁成名,您正读高一,同年写入党申请书时,已经发表了三四十篇小说。大运河畔的小河边的树林里,布谷鸟清脆悠扬的鸣唱、拨动了您的心弦和灵感,您创作、发表了这篇奠定创作基础根系的成名作小说《青枝绿叶》。此文后被叶圣陶先生编入高中二年级的语文课本。青春年少的先生,您就是青枝绿叶般的纯真和率直。在青枝绿叶间飞舞着青春,飞舞着梦想。

18岁已经是北大中文系的学生了。在北大学习了一年后申请离开北大,由团中央保送到当时中国作家协会主办的文学研究所学习三年。知识的滋润、学识的积累,让您在创作的道路上越飞越高。

21岁的您被打成右派,后来的“文革”,整整22年,22年呵。有人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那人生又能有几个二十年呢?从21岁后的22年的生命中,那是您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最灿烂的青春,最才华横溢的时光。而您犹如雄鹰折断了翅膀,如鱼儿搁置在浅滩上。而您迷茫痛苦却没有放弃,飞舞的青春没有迷失、旋转的生命没有停止,这就是您。不怕苦难,能深刻理解苦难。苦难给您带来崇高感。如果生活需要您忍受苦难,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

一直喜欢肖洛霍夫田园式生活的您,在那22年的岁月里,您先是在京郊铁路和水利工地劳动。1966年您返回故乡儒林村,回到家乡大运河畔的儒林村当了一名社员。那时您的处境非常艰难,但是您“是个梗着脖子的村夫”。您与故乡的父老乡亲一起生活,一起劳动,您从没有放弃创作的欲望,始终在儒林村,在大运河畔自己的家乡寻找素材;乡亲们同情您、保护您、抚慰您。这极大的鼓舞了您的创作激情,您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就这样趴在荒屋寒舍的土炕和炕沿上一字一字地写出了长篇小说《地火》《青草》《狼烟》。就这样在荒屋寒舍奇迹般的诞生了三部运河体系的长篇小说。“人民与美”,“大运河”和“儒林村”作为出发点,村妇、孩童、运河汉子,鲜活的生命、众生的困境和孜孜不倦的奋斗,多么的让人在万物之中振奋地鸣唱,笔墨间都是抹不掉的滚烫的眼泪。 这次您在故乡整整生活了13年。

命运总是不如人愿。但往往是在无数的痛苦中,在重重的矛盾和艰辛中,才能使人成熟起来。有位了不起的人说过:痛苦难道是白受的吗?它应该使我们伟大。这就是您的伟大。何为伟大、何为骄傲、何为善良?在一个个困境中,当生命微弱尘埃时,人才能感受到人生的真谛,才能觉知的到世间疾苦,人真正的良知有几层的温度?您如此亲历、亲近、普通人的活着,是多么庄重和高贵。

尽管生活让您走了这样一条艰难的路,但这却是不平凡辉煌的路。

人世间沧海沉浮您没有抱怨,没有退缩。平反后,先生您沉淀人生的感悟写出了大量有影响的著作。从1979年冤案平反,到1988年8月发病前的九年中,先生您总共出版了30本书,填补了以往21年创作生命的空白。

计划从48岁到60岁12年间,完成12部长篇小说,11年就全部完成了,而后七年正是先生您偏瘫行动不便,举步维艰的日子。人奋斗一生最终想得到什么?精神和灵魂的慰藉、人民的认可,丰厚的财富,享誉海内外的名誉?这一切您都拥有了,唯独缺少的是健康,是生活和岁月留给您的伤痛,这也是我们难过和心痛的惟一遗憾。

我曾在一个细雨朦朦的春天,打着一把折叠伞去儒林村寻访您的足迹。看看您1952年在《中国青年报》上绽放的《红花》是否依然鲜活;寻找您在野花刚刚盛开的坡地,在杨柳枝一条条冒出淡绿嫩芽飘舞的大运河畔,在细雨朦胧中我看到有了傲人成绩的先生您。每逢回家乡,在村边小路上,在堤坡的花丛旁遇到三天打您一次的那位恩师柱杖散步,您仍然像50年前的小学生那样,恭恭敬敬地向老师行礼,深深感念老师在您那幼小的心田上撒下文学的种子。我的心灵在那一刻就被震撼、感到洗涤了般的清爽。

我也曾在望乡台上遥望先生您祭拜老师的场景,在先生您半身不遂行动不便时的日子里,您得知自己的老师已经逝世两年多了。老师没有儿子,没有钱举行追悼会,先生您熄灭了房厅所有的灯光,一团漆黑中遥望家乡的方向,在望乡台上大放悲声。您的悲声让人顿时热泪盈眶,世间纷扰,每个人的千丝愁,又有多少人能斩断,我的泪和您的泪交织在一起。为您的先生,为先生您。

现在,有多少人还记得浩瀚文海中这颗沧海遗珠的您。回望一个时代,那是激情而动人的青春岁月,有多少人当年在学习《青枝绿叶》时对先生您的仰慕。为艰难的爱情、为困难的生活、为不屈的奋斗,为大运河的美丽、为大运河的苍凉,朴实的美和灵魂的诗意,总是您一直寻找的抚慰。您致敬每一个平凡人眼下的生活、我们您致敬每一个作品的真善美,从善的旅者的初心。您的感悟源于心灵,在方寸之间传承文明的血脉,赤子之心歌颂美好、激励、理想。

先生您说:“活着,是为了干活,能写是福,我很满足。”

先生您常说:“我无比热爱我的乡土,热爱我的乡亲,没有我的家乡,没有我的乡亲,哪来我的乡土小说。”

先生您最引以为自豪的是在中国当代作家中享有两个独一无二:

一:是40多年的创作生涯中,无论是长篇,中篇,短篇小说都是写先生您的家乡、大运河畔的父老乡亲和家乡黑土地的风土人情,没有杂样。

二:是先生您在生身地的小村庄大运河畔的儒林村,前后过了30多年的田园式的生活。先生的作品是典型的乡土文学,先生是典型的乡土文学作家。几人可以对故乡、大运河和大运河畔乡亲们如此多情。

先生是国人的骄傲,更是家乡人的骄傲,1992年5月7日,通县建立了刘绍棠文学艺术档案库,授予先生您“人民作家,光耀乡土”纪念碑。

一个县为一位活着的作家建立文库,在全国两千多个县中,通县可称首创。可见素有历史文化名城之称的通县对先生您的尊重和爱戴。

为了报答家乡的厚爱,先生您把与自己有关的一切:作品,资料,奖品,手稿,日记,书信,奖状等,全部无偿地捐献通县档案库。

1520846955632438.jpg记得吗?我和您的初次见面。那是您从望乡台上走下来,从大运河畔的儒林村坐着自己豪华独享的专车来到石景山区。在这里,为庆祝北京市写作学会成立十周年举办的年会,您是我们的第一任会长。那时先生您已经半身瘫痪,坐着轮椅来到我们中间,和每个会员打招呼,握手,合影留念。我自然也不能错过这个机会与先生合影,激动的我紧紧地握着先生您妙笔生花的双手,想借先生您的一点灵气,给自己点力量。当我把发表的文章《轮椅上的刘绍棠》寄给您时,先生您立刻回信写下:“谢谢,张玉凤同志!” 哦,这温暖的话语一下子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距离本不遥远,我们的心一直是相通的。

(右图:在庆祝北京市写作学会成立十周年大会上,本文作者张玉凤与轮椅上的刘绍棠合影)

我们再次相见是半年后的初春,您没有坐轮椅了,您累了。我行走在春风料峭的北京,赶去八宝山殡仪馆看望您,先生您安详的地躺在鲜花丛中休息,那么安详、脸色依然消瘦苍白。巨大的悲痛随着哀乐、撞击着来灵堂告别人们的心灵,那一刻是什么停止了转动?是什么不再飞舞?是什么在纷纷地洒落?哦!是我们滚烫的泪水。

您仿佛告诉我们:“我庄严地对你说,我的心,我的灵魂,还留在党内,我要做一个名亡实存的共产党员!”那是1956年——1967年先生您被错误地划为全国典型批判的“右派”开除党籍之后,先生在致文友的长信中,表示了自己对党的耿耿忠心

“我要以我全部的心血和笔墨,描绘京东北运河农村的二十世纪风貌,为二十一世纪的北运河儿女,留下一幅二十世纪家乡的历史,景观,民俗和社会学的多彩画卷,我的名字能和大运河血肉相连,不可分割,便不虚此行。”

先生您“从思想感情到生活习惯,从开口说话,到为人料事和艺术情趣都发生了返朴归真的变化。”

先生您在《牛年志向》一文中写到:“老牛已知夕阳晚,不待扬鞭自奋踢。我中风偏瘫,半身不遂,‘踢’也不能自奋,不过伏牛卧地,拽力千钧……”

先生您在生命最后的70天中,病情逐渐加重,但先生您还想多犁两沟田,多转几遭磨。少吃草多挤奶,之至耗尽了全部心力。

生命里有着多少无奈和惋惜、又有着怎样的愁苦和感伤。风浸雨蚀的落寞与苍楚一定是水、静静地流过青春奋斗的日子和触摸理想的岁月。

风霜雨雪锤炼了先生您的意志,运河水浇灌的沃土催产了先生您的作品,先生作品里的中短篇小说多种被译为英,法,德,俄,日,西班牙,孟加拉,阿尔巴尼亚文。看到先生您这样辉煌的成就,那一刻,我领悟到人生就应该向先生您那样,生命不息,追求不止。我告诉自己,努力吧,先生您的在天之灵引领我在文学的道路上前行,尽管风雨兼程、我也义无反顾。

只为这深情的呼唤,只为这遥远的记忆,只为赴这心灵之约,我穿越二十多年的风雨历程一路前行,心灵与你相遇,相遇在大运河畔的坡地上、相遇在儒林村黑土地的荒舍前,心灵愉悦着:在我心里有一条河,日日夜夜唱着一首歌。

运河之一泓清流从儒林村的腹地穿过,像血液一样滋养着这京东大地的肌体,更似甘露滋润着先生您的心田。心田的沃土上,小荷才露尖尖角便一发生长旺盛,硕果累累,丰富了人们的文化生活,也丰富了先生您自己的人生。

先生您一生追寻理想,不求浮华。“我在文坛坎坷辛劳一生,挣到了乡土文学作家这个‘功名’——文化人中的‘田夫野老’。“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这就是望乡台上的凡夫俗子、这就是我国文坛伟大的乡土文学作家刘绍棠先生。您是农民的儿子,您深深地热爱着这片黑土地和奔流不息的大运河,爱着这片土地上大运河畔生活的人们。

我感动绍棠先生您田园诗一般的文学作品,风景画一般的运河风情。绍棠先生您绚丽梦一般的人生历程,多想用一支笔把这财富好好地保留下来,把绍棠先生您珍藏在心间。

1997年3月12日,凌晨5时45分,绍棠先生您因肝硬化在北京宣武医院去世,终年61岁。大运河滔滔的清流发出呜咽的挽歌、黑土地厚厚的泥土上飘荡您的灵魂。我国文坛的一颗巨星陨落了、一个大运河乡土文学体系的创立者刘绍棠先生您离开了我们。天地为之动容、山水为之哀伤。世道人心,如此力量,皆都是人心的高贵。

每个人的性格各有差异,有的缜密,严谨;有的开朗,大度;有的勤奋,质朴;这都是宝贵的精神财富。我想也许刘绍棠先生您正是集这些可贵的品质于一身,才能在病痛的苦涩中,唱出生命的甘甜,度此一生。

 

(今天是绍堂先生的祭日,仅以此文缅怀运河之子刘绍棠。绍堂先生与大运河同在)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