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我嗷的一声,可能惊醒了几个人,对不起,没有什么事,我只是洗澡的时候被烫了一下,嗷完了就没事了。我拆了那个会突然射开水的水管,哪天,再把起了泡的照片挂在上面,以警示别人。


  这有点好玩,那个水管沉默了很多天了,在我脑袋从那里经过的时候,突然喷出了水,简直比预谋还准确。把头发一点一点的剪短,我看到了镜子里地球仪一样的脑袋,也看到了半球上红红的元代中国地图,那里水深火热的疼,就一头插到水里。你别害怕,我又嗷了一声,并在瞬间懂得了世间真正的炎凉,就像当年,一头插进陌生的人群那种感觉。


  我不得不趴着睡到地板上,以使自己的脸凉一些,自己的心也踏实一些,顶棚上有些眼睛看着我,我的后背有一点温暖。我点了烟抽,烟雾里我看到一只手伸过来摸我的脸,我想躲开,就像很多年前,躲开那个陌生的女人,虽然她说她是妈妈——可是我躲不掉了,我怎么也动不了了,朦胧中我觉得自己可能是睡着了。


  我弄不清我是不是睡着了还是没有睡。


  记得很多次,明明是白天呢,突然黑了,我好象被包了起来,伏在谁的背上,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为什么要去,我也是这样的似睡非睡着,把一切交给那个背。背上有一个梦幻般的世界,那里有温度,那里有流星雨和黑色的船,那里有无数的植物在疯长,那里的天空变幻着各种颜色。总有一只手从尘世里伸进来摸我的头:他还烧啊,医生。然后有雨萧萧落下。现在知道那是母亲的眼泪。每个孩子,来到世上,都有可能得点病,吓一吓自己的母亲,那时候,我奇怪那个女人为什么哭——我很好啊,你哭什么呢?那时候我不知道什么是生病,也不知道什么是母亲。


  现在我习惯了说:我们很好。摸了摸脸,对自己说喝点酒吧。我炸花生米下酒,来,所有夜里活着的生物,飞着的,爬着的,走着的,哭着的,笑着的,都来我们喝酒吧。为我——无论我是怎样的东西,为我这烫不坏的铁头,烧不死的灵魂干一盆,为我的好,为我在世上所有的好,能换一次爱情,为我在世上所有的恶,还不够下一次油锅,干一盆酒。


  我是上次跟人喝酒时,习惯了用盆,那时候因为我去晚了,要罚我几杯酒,我就拿了个盆,想,挨锯条锯还不如挨斧子砍,来个痛快的得了,就喝了一盆酒,肚子里马上洪水泛滥,嗷一声吐了就没事了。如果说我有点老了,还是学无所成,那我就拿出我的盆给你看,我学会了用盆喝酒。等我习惯了用盆,杯子就不算什么了,等我的心变成了一个摔不烂,捅不漏的大盆,一切都没什么了,来吧,来啊——等待给我的一切罚。


  你问我活得怎么样,其实,只不过有些疼,这些日子里,心里的疼痛从骨头缝里生出芽来,并慢慢茂盛起来,满天满地都是疼痛的枝蔓,缠我,绕我,就这样也不过只是疼而已,人生百味之一而已,一点儿不妨碍我活着,而且在提醒着我:你活着呢,知道疼痛的心才会生长——才会生长出梦想。而且当我习惯了疼,是不是有一天不疼了,我又会嗷一声叫起来,仿佛那才是疼?


  昨夜我嗷了一声。也许你听到了,你在梦里,感觉到了我那一声之后空气轻微大振动了,如果像你说的,你与我生死相连,我嗷一声是不是动了你心里的某根血管?我的血管被动了一下,被人生中又一次小小的意外动了一下,像命运弹钢琴的手,动了便发出一个音符——嗷,你听到了吗,生命的声音如此清脆和富于弹性,像珍珠从空中落到尘世里。这样的声音是生命反抗的开始,像永远永远的“不”一样,勇敢而坚决。


  昨夜,星星在天空眨着眼睛,无尽的黑夜里,有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在飞,在我睡觉的时候,有什么和什么撞了,有嗷的一声,是星的低吟,不知道谁被谁撞了,到处都是意外,世界就是这样来的,像我们,我们这些来自意外的生命。


  我贴在地板上听黑夜的歌唱,紧紧的,像很多年前习惯了十个月的执着吸附,妈妈,是怎样的意外我来到世上呢?妈妈,怎样偶然的开始,人一是人,就再也不能回去了,就再也不能不是人了,妈妈,怎样的荒诞过程,自由自在的精子和卵子被关在人的躯壳里,并且以爱的名义呢?


  昨夜我嗷了一声。过去的日子里,我嗷了几次。过去的一生,其实就是一声嗷——小小的意外,一笑了之。


  我亲爱的妈妈。忽然到这句话。


  我在无数个意外里坚守自己,我自己和一切的荒诞面对面,我过着残缺的生活,是为了完整的做人,这是我的成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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