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把羊肠子甩在这山梁梁上,曲里拐弯,时隐时现,走得人腰酸腿痛,气喘吁吁,浑身冒汗。我不是空身走,还带了一桶水,听说山上用水要从山下背上去。这水算作我的见面礼物。

      哨所傲立在羊肠子的顶端。房子石砌土筑,简陋,坚实。一铺炕,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班长回湖北探亲去了,小宋下山去团部办事,班副率领两个兵,向我立正,敬礼。虽严肃,但不标准。

      小魏手掩着嘴,不敢说话。一问,南方人,自小没见过核桃,这里满山遍岭都是,以为秋天了,成熟的果子能吃,一咬,满嘴黑,麻到了舌根子,三天张不开口。我听了,也掩着嘴,不敢大笑,怕伤了新兵的面子。

      小刘龇着牙,似乎有挠心难忍的事。班副与我耳语:“割柴火,不小心漆树碰上了手,手又碰上了小便处,过敏,红肿啦,这漆毒贼痒得很,好几天了,难受。”

      正是秋天,草有些泛黄,树叶却极鲜艳。我屹立高处,俯看万山,坐拥蓝天白云,清风晚霞,正想抖出点诗兴,哼几句酸文,诸如纯美的寂寞,豪华的孤独之类,一想到战士的麻和痒,便打住了。

      石缝里的菜地,是抹在山崚上的油彩,绿得有些特别,让人心动。萝卜、白菜、土豆、菠菜、莴苣、辣椒,还有韭菜,数量不多,品种不少。山尖尖上,没地方买菜去,即使能买到,背到山上也是件难事,蔬菜只有靠自己解决。农村来的兵,内行,犄角旮旯都种上,够吃。近处传来“咯咯”的动静。班副露出几分得意:鸡,五只,一公四母。

      难得有机关的人来,仨战士都很高兴,忙乎着准备晚餐。除了萝卜、土豆、莴苣,班副说还要搞个韭菜炒鸡蛋。一会儿,果然变戏法似地从“藏宝箱”里摸出两个鸡蛋来,一脸的亲切:今天下的,还热乎着呢。

      过敏的小刘蹲下,把手伸进箱里又仔细摸了摸,嘴里骂道:“咳,真是的,今天就下了两个。”

      我赶忙制止,鸡蛋就免了,留着自己吃吧,太特殊了不好。我从班副手里抢过鸡蛋。放回原处。

      战士们一致坚持,说:“你难得上山,要尝尝我们的山鸡蛋。”

      班副又从箱子里拿出了那两个鸡蛋。

      我有点不安。领导多次讲过,干部下连不让加菜,何况这是在山上。我怕传出去影响不好。我刚从学员转成干部,肩上扛着少尉牌牌,正在申请入党呢。

      班副说,自己养的鸡,下的蛋,不算特殊。小魏小刘附和着:“没事,没事,我们吃得,你也吃得。”

      拗不过,只好从命。我试探着问,能否炒盘辣椒?班副说:“哦,忘了,你是湖南人,要得!”

      饭菜很香。多少年过去,我山珍海味都吃过,可那韭菜的味道,鸡蛋的味道,还有辣椒的味道,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夜来得晚,周山渐渐暗了,这里还能见到太阳余光,耀得秋树添彩,高崖绘丹。每天迎曦光、送晚霞,哨兵是每天与太阳相处时间最长的人。

      我和他们三人挤在一铺炕上,枕着松风入睡。偶尔醒来,听到战士磨牙的声音。

      我坚持要站一班岗。安排在午夜一点。我穿上从班副身上脱下的棉大衣,接过枪,站立在哨位上。风有点凉,心有点怕,毕竟是第一次。天空不时有流星滑过,远处还传来野狼的嚎声。近处有窸窸窣窣的响动,我惊悚得脑门子冒汗,狠心猛地跺脚,一物从脚边蹿过,哈,一只该死的野兔子!

      第二天吃过早饭下山。笔记本上简要记着:1964年9月某日,夜宿山顶哨所,吃韭菜鸡蛋,持枪站岗,交粮票1斤,伙食费3角。

      回望,云缠雾绕,转眼不见了山顶,哨所融在山崚的油彩中。我只听得一声公鸡的鸣唱,雄壮嘹亮,犹如军号,在四野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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