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克爱她。那他爱的到底是什么呢?不是她的口音,他如此急切地向要帮她改变,尽管她经常不可理喻地抗命不遵,声言在一切事实表面上她没有任何乡村口音,每个人都在像她一样交谈。不是她神经乖张的性莽撞(他满足于她的处女之身正如她满足于他的性能力)。她能让他在自己的一句粗口面前畏缩不前,以拖长语气慢吞吞的语调。所有的时候,无论是在活动中还是在说话时,她都在为他而作践着自己,然而他依然能一眼把她看透,透过她所有自造的消极散漫,他爱的是某种低眉顺眼的幻象,这个她自己本人是决看不到的。而他的希望是高不可攀的。她的口音可以被消除,她的那些朋友们可以不去管从而也就若有似无,她的粗野也完全可以让其自生自灭。

       那么她其余的部分呢?富有活力,懒散怠慢,虚荣造作,难以满足,欲望似火?她把这一切都掩盖起来。他对此毫无所知。由于所有她对他的疑惑,她决不想他之后不再爱她。

       他们一起做了两次旅行。

       他们去了英属哥伦比亚,坐火车去的,就在复活节假日期间。他的父母给帕特里克送来了车票钱。他给露丝付了车钱,用完了他在银行里的余款,又从自己的一位室友那儿借了点钱。他嘱咐她说不要给他的父母透露她自己没有给自己买车票。她看出来他是意在掩饰她的贫穷。他一点都不懂得关于女人衣服方面的事情,否则的话他就会认为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做到的。尽管她已经尽自己所能做到最好了。她借来了亨肖博士的雨衣以备海岸边的气候。这件雨衣有点长大,但是总算还不错,出于亨肖博士年轻时的品位不凡。她又去卖了一些血,买来了一件安哥拉猫毛的套头衫,桃色的,看上去简直邋遢透了,就像一个来自小城镇的小姑娘的穿着打扮。她总是在事后立即就意识到这一切,交易之前她可决不会明白而为时已晚。

       帕特里克的父母居住在温哥华岛上,地处接近西德尼。大约半英亩的修剪平整的绿草坪——冬季过半依然嫩绿如初;三月份在露丝看来正值冬季过半——这片草地倾斜着一直延伸到一面石头墙壁前,再过去就是窄窄的遍布卵石的海滩以及海水了。这座大房子是半石头垒就的,另一半的材质是灰泥及木材。它的建筑风格主体是英国都铎王朝样式,以及别的一些混杂的建筑理念。起居室的窗户,还有餐厅的窗户,以及书斋的窗户,所有都是面朝大海的,而且由于有的时候海中的强风吹拂向岸边,这些窗户上全都镶装的是很厚的玻璃,露丝猜测简直可能是厚玻璃板,就像汉拉提的汽车展屋的玻璃橱窗一般。面朝大海的餐室一面墙是落地式大窗,呈微微的弧形凸出于海岸前;你透过这弧形的厚玻璃看出去,就如身处于厚玻璃瓶子的底部一般。餐具柜同样有一个弧形的、闪闪发亮的大肚子,看上去就像是一条大船一样。引人注目的是每处每地的体积的厚重坚实。毛巾和地毯的厚实,刀叉柄把的粗重,还有压地而来的寂静。这里数目庞大的奢侈品简直令人焦心难耐。过了不到一两天之后露丝就在这儿变得没有底气了,以致她的手腕与脚踝都软弱无力起来。抄起眼前的刀叉都变为不胜其累的重活;想要切断美味无比的烤小牛肉放进嘴里都是一件苦不堪言的劳务;她爬上楼梯都要中途停下来喘口气。此前她还从来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地方会让你感到气短,从而可以窒息你的生命。她还从来没有知悉过这样的情形,尽管她去过许多令人宾至如归之所。

       第一天的早晨,帕特里克的母亲带她到空旷之处去散步,给她指着看那座温室,那座屋子里居住着“那两口子”:一座迷人的、爬满常青藤的、镶有窗板的房子,比亨肖博士的家屋要大得多。这两口子,也就是两位仆人,说话语气里都是温善和蔼的,更加的慎言谨行而有体面,超过露丝所有能够想象得到的汉拉提的任何人,而且他们的确在这方面都要超过帕特里克的一家人。

       帕特里克德母亲指给她看玫瑰花园,家庭菜园等。以及许多低矮的石头墙。

    “这都是帕特里克所建的,”他的母亲说道。她解释任何事情时的态度都是冷淡而近似于不喜欢的样子。“他建起了所有这些墙。”

       露丝的语音出口都是异样的胸有成竹,急切之中混杂着不怎么恰如其分的热情。

     “他必定是一个真正的苏格兰人,”只听她说道。帕特里克的确是一个苏格兰人,尽管从他的名字上看不出来。布莱切福尔德一家人来自格拉斯哥。“难道最好的石头建筑不都是苏格兰样式的吗?”(她最近已经完全学好不把“苏格兰”这个音发错了)“或许他有一位苏格兰石匠的祖先也说不定。”

       接下来她就噤口不言了,琢磨着自己已经百般努力,假意放松自在而喜形于色,正如她身上的衣服一样廉价而矫揉造作。

     “没有,”帕特里克的母亲说道,“决没有。我记不起来他们是石匠。”如云雾一般的气息从她的口中扑面而出:侮损,异议,失望。露丝觉得或许是因为她受到了冒犯,由于自己揣测她丈夫的一家曾经以自己的双手工作求生。当她进一步更加了解她之后——或者说观察了她更长一些时间;根本就不可能了解她的心底——她理解到帕特里克德母亲不喜欢任何想象之事,猜测之事,想当然之事,谈话之中决不允许出现这种情况。当然了,她同样不喜欢露丝这种不正经的玩笑语气。任何超出关乎眼前实际事物方面的非分兴趣——比如说对食物,天气,邀约,家具,仆人等的关心——其余在她看来都是极其粗心马虎,没有教养,甚至是危险的表现。最正确的言词应该是这样的,“今天是个温暖的好天气,”而绝不是,“这一天令我想起了我曾经——”她痛恨人们被迫想起曾经。

       她是温哥华岛最早的家具业巨头之一唯一的孩子。她出生于现在早已经消失不见的北部殖民地。然而无论何时当帕特里克试图让她谈一谈过去的年代,无论何时他想要向她了解一点过去的信息——关于汽船是如何沿着海岸航行,殖民地被放弃是在哪一年,最早的原木铁路的路线等等这些简单的问题——她都会极其恼怒地打断说,“这个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呢?”这些激怒的言辞极其强横而从未出现在她的嘴中过。

       同样帕特里克的父亲也是闭口不谈有关过往之事。许许多多的事情,大多数的事情,只要是有关帕特里克的,似乎在他眼中看来都是不祥之兆。

     “为什么你想要知道所有那些事呢?”他会隔着饭桌怒吼道。他是一个身材短小却肩宽臂厚的男子,红红的脸膛,性情好斗极其惊人。帕特里克长得像他的母亲,她个子高高的,非常漂亮,仪态优雅而性情极其温顺,好像她身上的衣服,她的淡淡装饰,她的风致,都是以早已形成于脑中的中庸思想相吻合而加以选择的。

     “这全是因为我对历史感兴趣,”帕特里克怒气冲冲地说道,语调中夸大自负而却紧张得都变了声调。

     “因为我对历史感兴趣,”他的妹妹玛丽恩立即诙谐地模仿道,稍一停顿又说。“历史!”

       这两个妹妹琼以及玛丽恩都比帕特里克小得多,却都比露丝要大一点。相对于帕特里克来说她们都不显得那么神经质,自我满足之中无人可乘之机。在此前早一些的一顿餐饭当中她们询问露丝。

     “你会骑马不会?”

     “不会。”

     “你会玩帆船吗?”

     “不会。”

     “那打网球呢?打高尔夫呢?玩羽毛球呢?”

       不会。不会。不会。

     “或许她是一个知识天才,跟帕特里克一样,”这位父亲忍不住说道。而帕特里克则不胜其忿,出乎露丝的惊恐难堪之外,开始在饭桌上大放厥词,高声描述了一番她的学者学业以及她获得奖学金的身份。他这么做究竟意欲何在?难道他没有头脑到如此地步,想要这番吹嘘让她们俯首称臣,就没想到除了带来继续的责难而毫无他果吗?针对于帕特里克,针对于他的夸夸其谈的吼叫,针对于他蔑视各项运动以及电视的态度,他的所谓对知识的兴趣渴求,整个家庭看起来都是步调一致的不以为然。然而这种同盟似乎也只是暂时结成的。这位父亲对自己女儿们的不喜欢仅次于对帕特里克的反感,他同样地厉声喝斥责备她们,只要他还能腾出手来有一分钟的空闲;他不留情面讥讽她们花在游戏上的时间,埋怨她们在各样装备上的花销,什么帆船了,马匹了等等。而她们则在互相之间争辩,关于一些似是而非的问题,谁的比赛得分多少,谁借了谁的东西,谁又造成了多大的损伤。接着又都纷纷对母亲抱怨食物,其实已经量足而且足够可口了。这位母亲对每个人都尽量保持少开口,而且说实话露丝在心中对她并没有非议。她从没能想象过如此之多真正的怨恨指责能够集于一身。比利.鲍勃是个偏执狂也是个冤家,弗罗已经够任性,够偏颇,够絮叨的了,她的父亲,当他还活着的时候,足能冷酷无情地评判别人,足能发泄自己的不平之气;但是相比较于帕特里克的一家人来说,所有露丝自家的那些人似乎都足够满足而好说话得多了。

     “难道她们总是像这样吗?”她不禁对帕特里克说道。“是因为我吗?她们都不喜欢我。”

     “她们之所以不喜欢你是因为我选择了你,”帕特里克某种程度上心满意足地说道。

       他们在天黑以后一起躺在乱石的海滩上,身上都穿着雨衣,拥抱在一起互相舒适地亲吻着,不怎么满意,接着又试了一次。露丝把亨肖博士的雨衣上不小心沾了一些水草的液汁留下痕迹。帕特里克说,“你知道我为何需要你吗?我是如此需要你!”

        她带他到了汉拉提。情形比她此前想到的还要坏。弗罗遇到了大麻烦,她用牡蛎加土豆,加萝卜烤制成一餐饭,而比利.鲍勃特别呈献的是乡村特有的大香肠,当然是购自当地肉铺。帕特里克憎恶质地粗糙的食物,不肯俯就吃下一点。饭桌上铺的一块塑料布,他们就趁着上面所挂的一支荧光灯管在下面吃饭。桌子中间的一道大菜是新制的,也是赶着为这个场合而制成的。一只塑料天鹅,淡黄绿色,翅膀上有裂缝,其中夹着卷起的彩色餐巾。比利.鲍勃,别人提醒他拿一块,嘴里咕哝了一句,拒绝了。除此之外他的举止还算勉强不错。有些话已经传到他的耳中,这些话传入他们两个的耳中,关于露丝获得的胜利。这些话来自汉拉提他们的长辈嘴中;否则的话他们也不可能相信。肉铺里面的一些常客——品行优良的女士们,牙医的妻子们,兽医的老婆们——早已经对比利.鲍勃说过,她们都听说露丝拣了一位百万富翁回来。露丝知道比利.鲍勃明天还要回去工作,并把这个百万富翁的故事到处传扬,以及关于这位百万富翁的儿子的故事,而所有这些故事的焦点都会集中在他——比利.鲍勃——在此情形下坦诚的言行以及不卑不亢的举止上面。

     “我们也就是请他坐下来给了他些香肠吃,至于他从何而来对我们来说没有多大的关系!”

       她知道弗罗也会做她的评论,关于帕特里克的紧张没有逃过她的眼睛,她还会绘声绘色地学着他的声音说话,还有他慌慌张张的两只手碰倒了番茄酱瓶子。但是在目前他们都只是弯着腰弓着背,蔫头搭拉脑地伏在桌子上头也不抬猛吃一气。露丝试图引起一个话头,轻松地交谈上那么一会儿,却显得有些不自然,仿佛她更像是一位采访者千方百计想要吸引过来几位头脑简单的当地土著居民一般。她顿时感到羞愧交加自己都难以形容了。她羞愧于这眼前的食物,这天鹅,以及这塑料桌布;她甚至为帕特里克感到羞愧,这位沮丧着脸的势利小人,他竟然瞬间做了一个鬼脸,当弗罗递给他牙签盒子的时候;她为弗罗而感到羞愧,为她的谨小慎微、虚情假意以及自命不凡;而最多的还是为自己而深感羞愧。她甚至想不出任何方式来可以交谈下去,也没有任何办法可以保持声音的自然。由于帕特里克的在场,她不可能重归当地的口音,以迎合弗罗的,比利.鲍勃的,或者汉拉提人的口音。此时此地那盈耳的口音,无论如何在她听来都是极不协调的。似乎这其中不仅仅是羼杂着不同的发音,而甚至是谈话想要达到的目的都有所不同。原来谈话可以是喊出来的;每个词句都各自为战而着重强调,以使交谈者们可以互相轰炸对方。而且人们嘴里所谈的事物,仿佛都是来自乡村杂剧里的老生常谈。如果一个老家伙执意于一个老观念,他们说。他们真的这么说了。由帕特里克的眼里来看他们,通过他的耳朵来听他们,露丝同样也会感到惊讶不已。

       她试图让他们谈一些关于当地的历史,一些事情她觉得帕特里克也许会感到有趣。立时之间弗罗就开谈了,她被压抑了这么久早就忍不住了,再也不管不顾还有任何顾虑了。交谈就此沿着一条此前露丝根本想象不到的路线延伸而去。

     “我年轻的时候所居住在旁的那条铁路线,”弗罗说道,“那可真是世上从来没有过的最糟糕的自杀之地。”

     “那是铁路公路的交叉路口。就在城里,”露丝对帕特里克说。她正在起疑接下来会说出什么,还没来得及细想,这时帕特里克早已经听到了关于一个男子割断了自己喉咙的描述,他自己的喉咙,从耳朵边到耳朵边,另有一位男子朝自己开了第一枪却没受到致命伤害,因而他又一次装上子弹又开了一枪这一次达到目的了,还有另一个男子用一根锁链在那儿上吊,就是你用以拖拉拖拉机的那种锁链,因此他的脑袋没有一下子被勒断可真是一个奇迹了。

       一下子勒断,弗罗说。

       她继续又说到了一位女子,她尽管不是自杀,却是死在她自己的家中,被发现时已经过去了一个星期,那是在夏季的时候。她问帕特里克这能想象吗。所有这些都发生了,弗罗说,就在她出生的那个地方大约五英里以内。她还详细描述了各种证据和细节,并非是为了要恐吓帕特里克,至少还是保持在容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还算是以比较温和的方式;她并非意在让他感到尴尬或不安。那他又在多大程度上对此有所体谅呢?

     “你是正确的,”帕特里克说,当他们一起坐大巴离开汉拉提时。“这真是一个贫民窟。你离开这儿必定感到高兴。”

       露丝立刻就感觉到他真的不应该这么说才是。

     “当然了那决不是你真正的母亲,”帕特里克说道。“你真正的父母决不会是像那样的。”露丝同样也不喜欢他这个说法,尽管这也是她自己所相信的,她自己。她看出来他是力图在为她营造一个更加文雅一些的出身背景,或许像是他自己的一些贫寒的朋友们的家庭那样:四周有几本书籍,一个茶壶,补了又补的亚麻布,物件虽旧雅趣依然;高傲的,不胜其累的,受过教育的人。他是如此的一个懦夫,她不禁愤愤然想道,然而她明白自己本身也是这样一个懦夫,不懂得以任何方式与自己的人们和蔼相处,容受这样的厨房或家中的一切。许多年以后她已经学会运用这一切了,她学会跟思维简单的人们一起取乐或威吓他们,在那些大餐聚会上就如又瞥见了自己早年的家庭一般。而在此时此刻她只感觉到头脑混乱,痛苦难言。

       然而尽管如此她的忠诚却刚刚开始。现在她决意要离开了,一层忠诚与保护的信念在她的心中逐渐加厚,维护着她心里的每一个记忆,围绕着那座商店和那个城镇,那片平坦的、矮树丛生的、荒芜贫瘠的乡野。她暗暗地以这些来抵触帕特里克对高山与大海的展望,蔑视他那半石材半木质的大房屋。她的忠诚要远比他的要来得更加自豪而坚定一些。

       但是事后的情形表明他并没有把这一切都留在身后。

       帕特里克送给她一枚钻石戒指,同时宣布为她的缘故而放弃成为一个历史学家。他将要加入他父亲自己的事业了。

       她说她认为他痛恨他自己父亲的事业。他说他再也不能持这样的一种态度,既然他将要拥有一位妻子需要养活。

       看起来似乎帕特里克对结婚的渴望,甚至是与露丝结婚,在他的父亲的眼中也看作是一种明智的表现。在那个家庭中持续的大笔奖金鼓励是与暗存的难以启齿不便公开的意愿相伴从生的。他的父亲立即提供了自己商店之中的一份工作,并主动提出给他们买一所大房屋。帕特里克难以推却这一番盛意,正如露丝不能推却帕特里克的好意一般,而且他的理由更如露丝一样并非出于金钱方面的考虑。

     “我们会拥有一座如你父母那样的大房子吗?”露丝问道。她的确觉得必须要以这样的方式引起话头开始交谈才行。

     “是啊,或许一开初。并非是如此之——”

     “我不要像那样的一座大房子!我不想像那样去生活!”

     “我们会按照你所喜欢的去生活。无论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屋我们就会有什么样的房屋。”

       只要不是一个贫民窟,她不愉快地想道。

       一些她根本就不认识的姑娘们停下来争着要看她的戒指,她答应之后,她们都一齐祝她幸福。当她在一个周末返回到汉拉提时,这次是一个人,感谢上帝,她在主要大街上遇到了那位牙医的妻子。

     “哦,露丝,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你又回来的?我们要请你去喝茶,城里的女士们都想请你一起喝茶!”

       这位女士可从来没有跟露丝说过话,此前从来没有任何迹象曾认识过她。前面的路途现在已经敞开,障碍已经早都被移除。而露丝——哦,这可是糟糕透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露丝,并没有断然拒绝这位牙医妻子的美意,而是红着脸天真地露了一下手上的钻戒回答说好的,这可是一个不错的主意。当人们说她必定会如何幸福快乐时她就必定会觉得自己是幸福快乐的。事情简单到如此地步。她笑靥如花神采奕奕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无忧无虑的新娘。你会在哪儿生活,人们问道而她回答道,哦,在英属哥伦比亚!这让整个故事添加了一份更多的魅力。是不是那儿真的非常漂亮,他们问,是不是那儿从来没有冬季?

     “哦,是的!”露丝欢呼道。“哦,没有!”

       她很早就起床了,起来后梳洗打扮,然后独自走出亨肖博士家车库的侧门。时间太早了根本就没有大巴运行。她步行穿过整座城市来到帕特里克的公寓。她一个人走过公园。转过南非战争纪念碑的时候见一对大灰狗在欢跃嬉闹,只见一位老妇人站在旁边,手里紧紧抓住它们的脖索。太阳刚刚升起来,反射在它们浅灰色的皮毛上。路旁的野草还是湿漉漉的。各样名目的水仙花正在盛开。

       帕特里克来到门前,头发蓬乱,睡眼惺忪皱着眉头,身穿他那件灰色褐色条纹相间的睡衣。

     “露丝!你怎么了?”

       她什么话也没说。他一把把她拉进到公寓里。她双臂紧紧拥抱着他,把自己的面庞深深埋进他的胸膛,好像是在做戏似的声音说,“请你原谅帕特里克。请你不要让我跟你结婚。”

    “你是病了吗?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请你不要让我跟你结婚,”她又一次说道,颤抖着更加没有信心。

    “你这简直是发疯了。”

       她并没有责备他这么想。她的声音里面听起来如此不自然,如此的趋奉引诱,听上去傻乎乎的。当他刚一打开门户之时,立时她就见到了他的实际面目,他那惺忪的双眼,他身上的睡衣裤,她立刻就明白自己此来想要做的事十分重大,几乎不可能。她必须要对他解释其中的一切因由,当然了她完全不可能做到这些。她不可能让他明白自己的真实心迹。她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说话语气,找不到任何面上该有的神色,可以让她运用自如的那种。

    “你怎么这么难过?”帕特里克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没发生什么。”

    “那你是怎样到这里来的?”

    “步行走来的。”

       她竭力抑制着自己走到浴室里去的冲动。似乎要是她去到浴室里去的话,她就会毁掉自己面对目前情状的勇气。但是她不得不去。她挣脱开自己。她开口说道,“等一会儿,我要去厕所。”

       当她走出来之时见到帕特里克已经把电热壶打开,正在往杯子里倒着速溶咖啡。他看上去态度适度而有点迷惑不解。

     “我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只听他说。“现在。坐下来。首先一个问题,你是不是要来大姨妈紧张了?”

     “没有。”然而她悲哀地意识到自己的确如此,而他数着日子也完全能够算得出来,因为上个月他们就在一起为此而担忧过。

     “那好,如果你不是因为月经前的征兆,而且没有发生什么让你伤心难过之事,你这一切究竟是为何故呢?”

     “我不想要结婚了,”她说,迟疑了一下而没有直接残忍地说出我不想嫁给你。

     “你是何时做出这个决定的?”

     “很早以前。就在今天早晨。”

       他们在悄悄低语着交谈。露丝看了看钟表。刚过了七点。

     “别的人几点起床?”

     “大概八点左右。”

     “咖啡里加奶吗?”她走到冰箱旁边。

     “开门声音小点,”帕特里克说,已经太晚了。

     “我很抱歉,”她说,依然以她那奇怪而傻乎乎的声音。

     “我们两个昨天晚上还在一起散步好一阵子,一切还都是好好的。你今天早上就跑了来告诉我说你不想结婚了。到底为什么你不想要结婚了呢?”

     “我就是不想了。我不想要结婚了。”

     “那么你还要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

       帕特里克一直在面色凝重地看着她,一边啜饮着杯里的咖啡。他曾经恳求着问她,你爱我吗,你真的爱我吗,可现在他不想重提这个问题。

     “好了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了?”

     “我知道是谁与你谈过话了。”

     “没有人跟我谈过话。”

     “哦,不。好了,我敢打赌。亨肖博士跟你谈过。”

     “没有。”

     “有些人对她没有很好的评价。他们这些人认为她很能左右一些女孩子。她不怎么喜欢跟她住在一起的女孩子们有男朋友。难道她不是吗?你甚至都亲口告诉过我这个。她很不喜欢她们有情有义心智健全。”

     “决不是如此。”

     “她究竟对你说了什么,露丝?”

     “她什么也没说。”露丝开始抽泣起来。

     “你敢肯定?”

     “哦,帕特里克,听我说,求你了,我不能跟你结婚,求求你,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我就是不能,请求你,我很抱歉,请相信我,我就是不能,”露丝开始含混不清语焉不详,只是冲着他一个劲哭泣,而帕特里克则说,“嘘!你会把他们吵醒的!”接着就拖着她把她拉起来,离开厨房里的那把椅子,领着她来到了他自己的房间里,然后让她坐在这儿的床上。他在身后把门关住。她把自己两只手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前一后在那儿摇动着身子。

     “到底怎么回事儿,露丝?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你一定是病得不轻!”

     “要告诉你简直太难了!”

     “告诉我什么?”

     “就是我刚刚告诉你的!”

     “我的意思是说你已经发觉自己得了严重的肺结核还是别的什么病了吗?”

     “没有!”

     “那么是你的家庭中有人告诉了你有关我的任何事情了吗?比如说我精神错乱过?”帕特里克急不可耐地引导着问。

     “没有!”露丝一边摇晃身子一边哭天抹泪。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我不爱你了!”她说。“我不爱你了。我不爱你了。”她一下子栽倒在床上,用枕头蒙住脑袋。“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身不由己。”

       过了一两分钟只听帕特里克说道,“好了。如果你不爱我了那就不爱我吧,我也不会强迫你这么做。”他的声音里面听起来喑哑以及愤恨,并不是像他口中说的这样富有理智。“我就是不明白,”他接着说,“如果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我却感觉你自己根本就不明白。我感到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你只是情绪用事出了一种状况而已。”

     “我没必要知道自己想要的不想要的是什么!”露丝说,终于转过弯来。这让她感觉松了一口气。“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嘘。你会把他们弄醒的。我们不要再说下去了。”

     “我从来就没爱过你。我从来也没想这么做。这是一个错误。”

     “好的,好的。你总算把话说明白了。”

     “为什么你要认为我爱你?为什么你的行为之中看上去,仿佛要是我不爱你的话,那一定是我出了问题?你不屑于我。你不屑于我的家庭,我的出身背景,而你自觉得是对我施舍有加对不对——”

     “我爱上了你,”帕特里克说。“我并没有不屑于你。哦,露丝。我崇拜你。”

     “你就是个胆小鬼,”露丝说。“你也是个愣头青。”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极其快活地从床上一下子跳下来。她顿然间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更多的事情即将发生。极度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

     “你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正确地去爱。从一开始我就总是想着怎样从这其中跳出来。为此我对你深感抱歉。你总是看不明白自己将要何往,你总是会把一些东西碰翻,这仅仅是因为你不允许自己被人打扰,你不愿意找麻烦注意任何事情,你自己把自己封闭起来,你总是在炫耀些什么,这是非常愚蠢的,你甚至根本都不知道如何正确地去炫耀,如果你真的想要某些人对你印象深刻的话,那你根本就做不到,即便你觉得这么做了,实际他们都在背后笑你!”

       帕特里克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直直地看着她,他的一张脸面无表情地随她说什么好了。她想要狠狠地再狠狠地痛击他,想要说一些难听更难听的话,不顾脸面残酷至极,毫不顾惜出言如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深及腹内深处,为了能够终止这番指责,她心里冒起想要出去的念头。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永远!”她恶毒已极地说道。可是走到门边之时她又转回身来,以优雅的姿态很抱歉的样子说了一句,“再见。”

       帕特里克给她写了一个字条:“我明白了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因而我想要为此跟你谈一谈。但是我觉得我们应该等上两个星期的时间,互相不要见面也不要说话,等过去这段时间再看我们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露丝完全忘记了把那枚戒指归还给他。那天早晨当她走出他的那栋公寓大楼之时,她的手指上依然还戴着它。她不可能返回身去,而且好像通过邮局又不好邮寄这么价值贵重的物件。她就继续在手上戴着,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她不想让亨肖博士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收到帕特里克的这张字条之后就放下心来。她想自己可以到那时再归还给他这枚戒指也不迟。

       她想到了关于帕特里克所说的关于亨肖博士的那些话。无疑其中的确有些事情属实,否则的话她为何要如此不情愿告诉亨肖博士自己已经解除婚约的消息,如此不愿意面对她那理所当然的首肯,她那有理有度的、万事大吉的祝贺?

       她告诉亨肖博士说自己现在不会去见帕特里克,因为她正在专心准备考试。露丝能看出来即便如此她已经非常高兴了。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的处境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并非仅仅是亨肖博士她不想让其知道这个情况。她不想放弃被别人嫉羡感觉;这种感觉对她来说简直太新鲜了。

       她试着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做。她不能继续留在亨肖博士德家中。事情显而易见如果她逃离了帕特里克,同样她也必须要逃离亨肖博士。而且她也不想继续呆在这所学院之中,因为人们立刻会获悉她解除婚约的消息,由于那些姑娘们现在表面上祝贺她,到那时就会说她们早就知道这个靠不住,她之所以得到帕特里克只是一次侥幸而已。她必须要去找一份工作。

       首席图书管理员曾经提供给她一份夏日的工作,可那或许只是在亨肖博士的举荐之下。一旦她搬出来之后,这次优遇也就不复存在了。她明白如其在这儿埋头苦读准备考试,还不如到城里去谋求一个工作,成为保险公司办公室里的一名档案管理员,或者到贝尔电话公司当一个接线员,到超市里去当一个店员也可以。这个想法让她自己感到极度震恐。她还在继续卖力苦读。这是她唯一真正懂得如何去做之事。不管怎么说她是一名获奖学金的学者女生。

       到了星期六的下午,当她还在图书馆里埋头工作时,她见到了帕特里克。她并非是偶然见到他的。她走到楼底层去,轻轻尽量地不要在螺旋形金属楼梯上发出声响。排排书架里面有个地方,她就在那里站住,身子几乎隐在黑暗之中,这里可以看见他的那个小单间。这一次她就这么做了。她看不到他的脸面。她看见了他长长的脖颈微微发红,还有他星期六会穿在身上的那件旧毛呢衬衫。他那长长的脖颈。他那瘦削骨立的双肩。她再也不对他气恼了,再也不为他感到恐惧了;她自由了。她可以正面看着他,就像正面看着任何人一样。她可以欣赏他。他的表现太好了。他并没有力图引起她的怜惜,他并没有恃强欺负她,他并没有进一步骚扰她,以可怜兮兮的电话以及信件。他再也没有来一个人坐在亨肖博士家的台阶上不走。他简直是一个令人可感佩的人,他再也不可能知道她是如何的欣赏感激他了,她是如何的把这件事情放进心底。她对他所说的所有那些话现在都让她深感愧悔。而且那些话其实并非全是事实。决非全是事实。他真的懂得如何去爱。她被感动了,她变得如此温柔而身怀渴望,当看到他的时候,以致她想要送给他一些什么,也许是些什么奖励之物吧,她想要卸除他满腹的不快与失望。

       这时她在心中不由自主为自己描画了一幅图画。她踮起脚步轻轻跑进帕特里克的小单间,她伸出两只手臂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她把一切的一切都重新归还给了他。难道他还会从她这儿得到这一切吗,他还会愿意得到吗?她看见他们都在笑着都在欢呼着,解释着一切,原谅着一切。我爱你,真的爱你,一切都好了,我感到害怕,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简直疯了,我爱你,一切都好了。这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个可怕的诱惑;这简直是太难以抵御了。她有个冲动想要把自己一下子甩出去。无论是面临着一个深不见底的悬崖还是一个芳草萋萋鲜花盛开的温床,她真的难以辨别得清了。

       这是不可抗拒的,无论如何。她这么做了。

       当露丝后来回顾这一切并谈起生命中这一刻的往事时——因为她经过了那个阶段,就像现在的大多数人一样,她会自由地谈起自己曾经最为私密的一些决定,对朋友们对恋人们以及晚会上短暂相聚的人们,不管她还会不会见到他们,正如他们也不会再见到她——她说当时那种同志般的情谊屈服了她,看到他赤裸微低的脖颈再也抵制不住情绪了。这时她就迈步走了进去,并且嘴里说着贪欲,贪欲。她说她向他跑过去一下子挂在他的脖项上,而战胜了他的怀疑和顾虑并热烈地亲吻着他,又哭又喊着把自己重归交付于他,仅仅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没有他的爱,没有他曾经对她的保证要爱护照顾她,她以后会怎么办;她对这整个世界感到惊恐,而她又不可能为自己想出任何其它的办法来。当她考虑到生活当中经济方面的问题时,或者跟那些没有这方面问题的人在一起时,她就说只有中产阶层的人才有人生的选择,如果她当时有钱买一张去往多伦多的火车票的话,那她的生活就会完全改观了。

       昏话连篇,后来她这么说,不要介意,这是虚荣和自负,彻头彻尾赤裸无余的虚伪,竟然想重新把他笼络回来,应允返还他全部的快乐与幸福。为了看一看她是否能够做到这个。她抑制不住地想要验证一下自己这方面的能力。接着她又解释了一通在这上面付出的代价。她说她跟帕特里克已经结婚十年了,而在这段时间当中那些初次决裂而又重归于好的场景不断在重复出现,她会一次又一次重复说着她初次说过的所有同样的那些话,就算这些话可以努力克制着不再说出来,可是另外的许多话又会冒出在脑中要说。她希望自己没有告诉过人们(但是心里面记着她说过)她曾经把自己的脑袋狠命在床头上撞,还有她发了疯似的把一只肉汤罐隔着餐室的窗户扔了出去;她简直被自己吓坏了,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伤心至极,浑身发抖躺在床上起不来,一个劲儿央求再央求他能原谅自己。最终他原谅了。有些时候她会冲他发火;有的时候他动手打了她。到了第二天早晨他们就会早早起来,一起认真做一顿特别的早餐,然后坐下来一起吃熏猪肉,吃鸡蛋,喝滤清了的咖啡,累得难受不说,也实在困惑的很,互相板着脸不好意思表示真心体贴。

       你觉得扳机是怎样做出反应的?他们会讪讪地问道。

       你觉得我们是否该去度个假日呢?两个人的假日?还是一个人的假日?

       这是在消磨时光,完全是感情浪费,这般努力,最终毫无效果。然而在当时情境这是有效的。平静下来以后,他们会说大多数人们或许都经历过像这样类似之事,在一场婚姻当中,而的确他们似乎也懂得大家都会这么做。他们不会就此分开,直到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直到造成致命伤害而彻底决裂,那时自然也就不得不天各一方了。而直到露丝终于找到了一份工作能自己挣钱了,或许至此才能总算有一个十全十美的正当理由。

       那些她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的话,从来没有透露过半点的秘密,就是她有时觉得并非是出于怜惜或者贪婪或者怯懦或者虚荣,而恰恰是别的完全不同的东西,那就是比如对幸福快乐的心中幻想。在别的任何事情上她都说难以启齿可她都说出来了。这似乎看起来很怪异;连她自己也难能确证。她的意思并非是指他们有一场完全平常、完全可能忍受的婚姻生活,漫长的时光里都在忙着糊墙纸在度假在做饭吃饭在购物在担心孩子的病,而是有些时候毫无理由与警觉地幸福,可能来到的幸福,会让他们惊喜不已。在那时他们仿佛披上了完全不同而看起来类似的外表,好像那里有一个闪闪发光而清白如水的露丝和帕特里克,此前从未呈现过,深深掩藏在他们平常的自我当中。也许就是这样一个帕特里克,当她逃离他之后她所看到的,暗暗躲在黑暗中,偷偷看着他那个小单间。胡须就是这样情况。她应该把他独自留在那儿。

       她明白这就是她见他的情形;她完全明白这个,因为这个情形又再一次发生。她正在多伦多机场,在午夜时分。这是当她跟帕特里克离婚大约九年之后。她到这个时候已经在社会上非常知名了,在这个国家她的面孔许多人都非常熟悉。她在做一个电视节目,节目中她采访政治家、演员、作家、知名人士,以及许多平常人,这些人愤怒于政府或者警察或者各种协会组织对他们所做的不平之事。有的时候她也访谈那些见到过奇异景观之人。比如说UFO了,海怪了,等等,还有那些具有非同寻常成就,或者拥有非凡收藏的人,还有一些保持久远习俗的人。

       她独自一个人。没有人来接她。她乘坐来自耶洛奈夫的航班由于延误刚刚下机。她疲惫不堪浑身脏兮兮的。她一眼看到帕特里克正背对着她站在那里,正在咖啡吧里。他身上穿了一件雨衣。他看上去比曾经胖了许多,可是她仍然一眼就认出了他。而且她依然还有那种感受,就是这个人她注定与其血脉相关,或许是出于某种魔力,也许是通过什么花招,他们两个人能相互遇见而信任对方,而为了重新开始这一切,所有她需要去做的就是走上前去轻拍他的肩膀,让他顿时间不尽地惊喜。

       当然了,她没有这么做,但是她的确停下脚步。她直直地站在那儿不动,这时只见他转过身来,朝着其中一张小小的塑料桌前走过去,咖啡吧前不但有桌子还有密集的一排弧形小凳子。所有他身上的单薄瘦削以及学院派的寒酸气,还有他那庄严的权力主义气势,全都一扫而光了。他早已经磨平了棱角,变得圆滑通灵有应必答,变成极合时宜而和蔼可亲,稍稍有些沾沾自喜自鸣得意这样一位男子。他的胎记已经模糊不见。她觉得自己必定是多么的憔悴而疲惫不堪,看自己身上的这件皱巴巴的雨衣就知道了,自己长长的耷拉在脸上的灰发一片凌乱,早已过时的染睫毛膏在眼皮下狼藉之色。

       她冲她做了个怪脸。这里面有真正的恨意,赤裸裸的警告,一张脸不脱稚气,放纵不羁,然而却是忖度有致;这是积蓄已久的厌恶与憎恨的大爆发。这是难以相信的。但是这也是她所看见并真切感受到的。

       很多时候当露丝面对电视摄像机镜头面前跟某人交谈之时,她也会感受到他们渴望做一个怪脸的那种冲动。她可以在很多类型的人身上感觉到这种冲动,不管是手段高超的政治家还是以机智宽容为念的主教们,也不论是久负盛名的人道主义者,甚至是见证了自然灾害的家庭主妇,还有在那些普普通通的工人身上,他们在灾难中英勇地加入营救,最终却被骗取了残疾救助金。他们渴望着要让自己难堪出丑,做一个怪脸或说一句脏话。难道这就是他们心底里想要做出的真面目吗?以这种面目示人,面对所有的人吗?他们都没有这么做来颠覆自己的形象,尽管如此;他们当然也不会得到这样的机会。特别的场合是得不到及时提供的。一个眩晕夺目耸人听闻的非真实的场所,就在午夜暗黑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刻,一个步履蹒跚精神错乱的疲惫的身影,突然间一个鬼魂一样幻影的出现,一个你真正的敌人。

       当时她疾步匆匆走开了,沿着那长长的色彩纷乱的走廊,浑身在颤抖个不停。她见到了帕特里克;帕特里克也见到了她;他做出了那样一个怪脸。然而她真的难能理解自己如何会是那样一个死敌。如何会有人如此的恨着露丝,就在那样一个时刻,当她即将走上前去准备送上自己最为美好的祝愿,她的神态里面疲惫不堪地袒露着笑容,风度之中怯生生绽露着对文明表示的信仰。

哦,帕特里克可以这么做。帕特里克可以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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